◆ 朱 輝
神秘香韻
◆ 朱 輝
萬家燈火時分,住宅樓的窗戶都亮著光。樓群像一只只巨大的復(fù)眼,窺視著什么。樓群下面無非是蜿蜒的行道燈,遠處閃爍著霓虹。樓下的行人或許會朝樓房隨意一瞥,但除了玻璃窗的亮度,他看不出差別。
有人說:玻璃窗仿佛樓房的眼鏡。這話有點酸。其實玻璃窗全都是平板玻璃做的,度數(shù)一樣都等于零。如果說有差別,全在于你和這樓房的關(guān)系。王路的家就在這樓上,兩個人住。說是家,其實很勉強,簡直自作多情。房子不是他的,他和一葦合住。他們不是戀人,純屬合租。當然,合租的房子也是棲息地,是每一天上班后的終點,但王路心里更愿意它是一個起點:不但是上班的起點,更是他感情或婚姻的起點。一葦挺漂亮,他喜歡。他一回去就和一葦近了,在同一套房里。他看那玻璃窗的眼神有點像個詩人了。
房子在三樓,窗戶亮著,這說明一葦已經(jīng)回來。他兩階一跨地上了樓打開門,沒有看見一葦,她在自己的那一間里。這是個兩室一廳的小中套,他們各自一間房。合租與同居是兩碼事,他們各吃各的,基本都在公司或在外面解決,因此一葦系著圍裙把廚房弄得香氣誘人地等男人回家,目前只是一個幻覺,或者是一個遠景,不過遠景里的男人不見得是他。他明白所有的合租都是不可長久的。尷尬難免,微妙也可想而知。這是一種臨界狀態(tài),要么很快就分開,要么不久就滾到一張床上。就像兩團絨絮,風一吹就散了;或者兩尊沙塔,腳一跺就塌了,混成一堆。就是說極其細微的因素就可以改變這種微妙的狀況。這種狀況簡直可算脆弱,關(guān)門的震動,走路的腳步,哪怕只是一個眼風,一聲呼吸,都足以導(dǎo)致現(xiàn)狀的終結(jié)——要么成為路人,要么合二為一。
王路站在客廳略發(fā)了會兒呆,頂上的小燈就熄了。他順手打開了大燈。小燈先亮,再開大燈,這個是他的手筆。三個月前他搬來后不久,就去街上找來了這么個裝置,門一推小燈先亮,避免一葦抹黑找開關(guān)害怕。這是善意,是體貼,說是討好也不為過。王路注意到一葦?shù)谝淮伪恍粽樟習r臉上浮現(xiàn)出的驚喜,他忐忑著在心里自嘲:“我這是追求的節(jié)奏??!”但一葦只抬頭望望燈,扭頭看看他,說:“真不愧是理工男。你一定能算出這盞燈的電費,我來付吧。”這話聽上去是領(lǐng)情了,可界限明確。從此他們就是最規(guī)范的合租者。
所謂規(guī)范,其實就是規(guī)矩。主要有三條:平等相待,互不侵犯,互不擅入對方房間。這是公約,并沒有寫在墻上,是王路入住時一葦口頭宣告的。一葦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孩,語氣平靜甚至溫柔,態(tài)度卻堅決。王路本就覺得這規(guī)矩合情合理,自然點頭稱是。不贊同他也不能再住下去。他原先與一個同學合住一間,后來那同學搬走了,這個時候一葦強調(diào)一下規(guī)矩很有必要。這規(guī)矩或者公約十分類似于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譬如“互相尊重主權(quán)和領(lǐng)土完整”就簡化成了“互不擅入對方房間”,問題是房子并沒有劃定國界,既然是合租,有些地方就是共用的。譬如客廳,小到只能稱之為走道,于是他們就都只當各進各房的走道用;廚房也簡單,基本都在外面吃。問題是,腸胃并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一次循環(huán),你在外面吃了你還得回來上廁所。要知道這房子的廁所還兼盥洗室、洗衣間及浴室等功用,這就更麻煩。日常問題還可以謙讓回避,但碰上拉肚子之類就難免尷尬了。王路有一次拉完肚子竟發(fā)現(xiàn)正遇上停水,一塌糊涂無所措手,不要說一葦,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像個文明人——王路是十分重視在一葦面前的形象的。他靈機一動,只能用一葦泡著衣服的水沖了廁所。那盆衣服里沒有一件是內(nèi)衣,饒是如此,王路也偷了東西似的難堪。
一葦是個素凈的姑娘。手上戴一串木頭手串的那種文藝范兒。雖說那廁所馬馬虎虎算是沖過了,但王路一直坐在房間里聽著水管的聲音。水管一有動靜他動如脫兔,立即鉆進廁所把洗衣盆里的水放到原來水位,再把廁所徹底沖了一遍。他是個自愛守理的人,他守理固然是因為性格和教育,更重要的是他在乎一葦。他珍惜目前的現(xiàn)狀——如果不能再進一步的話。原先他同學也住這兒的時候,一葦也跟她同公司的一個女孩同住,那時候倒是自然得多,偶爾一起做個飯吃吃,還湊成一桌打過牌。那兩人先后走了,他和一葦就落了單;落單也就罷了,居然落成了一對,雖然目前只是一對房客?!按罄颂陨?,最后留下的是兩個珠子!”王路這樣想著,一葦嗤笑道:“還兩個珠子!我看是豬!你就是豬!”想象中的一葦嬌嗔可愛,令人心動。一葦有個男朋友,在外地,來本市看過她,如膠似漆的樣子,看得王路訕訕的,覺得自己十分多余。如果手頭寬裕,他寧可去開房住。不過此人已經(jīng)許久不來了,一些跡象也顯示他們之間出了問題。首先聽到的是他們在電話里爭執(zhí),往往是先喁喁細語,然后聲音就大起來;最近幾次幾乎是一上來就吵。有時她房里傳出的爭執(zhí)會持續(xù)很久,那一定是在視頻里吵,對著吵。王路心里有些竊喜,又代她著急:你可以去啊,當面說清楚嘛!她果然就去了,兩天后回來,一臉晦氣,板著個臉。那個男人從此再沒有來過,連電話似乎都沒有了——王路只能確定自己在家的時候沒有。他和一葦畢竟只有晚上才在一個房子里。
那個男人王路見過的,實事求是地說,他比自己至少外形要強——王路不會丟棄有一說一的理工精神而違背事實。他早已學會嚴謹精確,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他比那個男人勝過一籌。那人持男版文藝范兒,頭發(fā)半長不長,耳釘也有一個,說話做事看上去有點“甩”?,F(xiàn)在不管是他甩了一葦,還是一葦甩了他,總之他們的緣分看來是盡了,王路的機緣也出現(xiàn)了。
明確的跡象已經(jīng)出現(xiàn)。以前的一葦用客氣做一堵墻,她走到哪里周圍都像孫悟空的金箍棒畫過圈,你進不去,她也不出來。就在最近,情況變化了。那天她在自己房間看電影,那音效透露,是個鬼片。她把聲音調(diào)大,大概是覺得太嚇人了,又調(diào)小,這下更嚇人。王路發(fā)現(xiàn),她把門悄悄打開了。門廳的瓷磚閃爍著明滅的光線。她怕了,需要一點陽氣。這時她如若邀請他進去,陪她看,他一定會欣然而入,可惜她沒有。他從門廳到廁所再進自己房間,好幾個來回她依然沒有理會。王路常看一些精短的小文章,心靈雞湯那一類的,有篇文章曾提醒說:懷春的男女要注意對方釋放的信息,譬如女方邀請或不反對兩人去看鬼片,基本就是個有所允許的表示,允許男方在女方害怕時有所動作??伤丝匆娝е缈s在椅子上,信息并不明確。王路不敢造次,只能對她表示聲援。所謂“聲援”是真正的聲援,就是打開自己房間的電腦,也放一個片子。但具體放什么,也不能亂來。她看著鬼片正怕哩,你也放一個,搞個鬼片雙聲道?這不是成心搞得屋子里群魔亂舞鬼氣森森嘛。愛情片也不行,雖說可以順便表示點什么,但考慮到她正失戀,這時候的任何愛情故事基本等于挖苦,至少是諷刺。最后王路點開了一部武打片,很爛的片子。結(jié)果是一葦?shù)墓砥樌赐甑臅r候,他的武打還剩20分11秒。一葦走到他的房間門口,看著他,大幅度地點著腦袋,說:“你成心的吧,你!”王路也點頭,因為他確實是成心的,他立即把片子關(guān)掉,以證明要不是為了一葦他確實不會去放它。一葦接著道:“你這叫成心搗亂。你這邊打得亂七八糟,我還看個鬼哦!”王路剛要說你看的就是鬼,一葦自己撲哧笑了:“知道你的好心了,啊。”這顯然是個善意的道謝,王路覺得云開日出,春暖花開。
那天一葦沒被嚇著,王路今天回來卻沒有這個好運了。他安裝的那個體貼裝置,就是那個小燈熄掉后,他打開吸頂燈,心想她怎么不在呢?她房間的燈從樓下看是亮著的,從她房門下邊看也亮著,正想著她一定在房間里做什么,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正想著,動靜就來了。這動靜竟然是從身后傳來的,廁所那里。他轉(zhuǎn)過身,面前赫然是個人,頂燈下,臉上一片慘白!他后退一步,直瞪瞪地看著,那是毫無血色的白,死白,兩個眼睛黑洞洞的,忽閃忽閃。王路腿都軟了。
王路被嚇得不輕。事后他回顧與一葦?shù)慕?jīng)歷,主要就是兩個場面,其中一個當然是后面將要發(fā)生的一段,還有就是這一幕。其實那天是有預(yù)兆的,他從進門那一刻就聞到了一股香氣,幽幽的,似有若無,卻直接鉆到你腦子里。那是一葦點的香,熏香,熏的沉香,據(jù)說是印尼的,加里曼丹。沉香很貴,是她前男友留下的,那小子以前跟王路吹噓過他手上的沉香手串。他家做沉香生意,這兩年沉香價格暴漲,他決定回老家?guī)椭螯c生意:這大概是他離開本市的理由,當然也是他們分手的直接原因。他們在電話里吵,聲音飄入王路耳朵,但王路不能出言求證。一葦沒有把香扔掉,但也難得熏。其實失戀的人不該喚回以前的氛圍,但一葦偶爾又把這味道弄起來,他也無權(quán)阻止。轉(zhuǎn)念一想,香是損耗品,那香線一點一點短下去,即使換一根續(xù)上,終究也會燃盡。一念至此,王路現(xiàn)在有時竟等著一葦燃香了,他不能否認他是盼著她那里的沉香早點燒完,但沉香的味道確實迷人也是事實。不知道她是興致來了,或者在一些對她有特殊意義的時候才會熏香,反正今天王路一開門那味道就幽然而來。他沒看見一葦,但這味道說明她應(yīng)該在房間。一轉(zhuǎn)身,卻被嚇得魂飛魄散,香氣和魂魄齊飛。他看出來了,這是一葦,她最漂亮的是眼睛。一葦滿面驚詫,她嚇著人了她倒錯愕地站在那里。她后退一步,突然捂住自己的臉,連說對不起。她說她敷了面膜是不該出來的。王路驚魂初定,有氣無力地說:“你,你這個太嚇人了。你把它撕掉。我現(xiàn)在看著還是覺得怪怪的?!币蝗斅犜挼厮毫?,左一片,右一片,她有點舍不得。遲疑著說:“你沒見過女人搞這些嗎?”王路說:“你不該從后面出來?!币蝗敳徽f話。王路說:“你在廁所為什么不開燈?”一葦說:“我又不是在廁所貼的面膜。不要開燈,你管得好寬?!蓖趼氛f:“你人不在房間干嘛要關(guān)著門嘛!”一葦笑了:“你管得好緊!”王路這時已經(jīng)松弛了,忍不住笑起來:“你到底是說寬還是緊???我不懂?!?/p>
一葦也笑了:“什么緊啊寬的,話趕話逼的。喏,撕掉了,這下沒事了吧?”在撕掉的面膜的反襯下,她笑靨如花。她走進自己房間,門并不關(guān)上。 “以后我保證,敷面膜一定提前預(yù)告。”她坐在椅子上朝外面說,“我一點也不討厭你。你挺好的?!?/p>
這話友好,而且溫情。意味著他們還可以一起住下去,甚至預(yù)示著這是一個轉(zhuǎn)折點。王路覺得餓。他還沒有吃晚飯,本該覺得餓,但餓感比正常的要兇猛許多,于是他問:“你吃了嗎?我要去吃點東西了。要不要我?guī)c回來?”一葦說:“我也沒有吃?!彼诜块g里說,“你看方便吧?!?/p>
約莫半小時后,客廳里拖來的一張小方桌上擺滿了飯菜。有葷有素,熱氣騰騰,都用飯盒裝著。一瓶紅酒豎在桌上,兩個杯子是各自的水杯。王路到了樓下的小飯館,臨時決定炒好菜帶回去一起吃。區(qū)別是顯然的,自己吃了帶一份,那是照顧,而現(xiàn)在這樣是超越,更像一家子的樣子。一葦故意把眼睛瞪大了看看他,看看菜,不再做額外的表示,坦然坐下。兩個人都餓了,碰一下杯,然后,開吃。
因為不知道一葦?shù)目谖叮幸庾R地叫師傅蔬菜淡一點,魚肉不妨口味重些,這樣也有個挑揀,不至于全然不合口味。一葦果然挑嘴,她魚肉吃得很香,蔬菜只夾幾筷子。這是個重口味的姑娘,據(jù)說口味重的姑娘行事比較果敢,神經(jīng)也比較大條。當然他只是聽說,聽書上說,一葦平時的言行并沒有予以印證。不管怎么說,他們現(xiàn)在坐在一個桌前吃飯,在一套房子里吃晚飯。一葦幾杯酒下去,臉色酡紅了,她頭發(fā)綰在腦后,手臂從紫色毛衣里露出小半截,皓腕如玉。她抬起尖尖的下巴,筷子停在中途,問:“說,為什么要請我吃飯?”
王路紅著的臉還是感到一熱,說:“是你說看我方便的。飯館就在樓下,有什么不方便?”“不對,飯館不是今天才開張的?!币蝗敵猿孕Φ?,“是我今天嚇著你了,你趁機請飯?”王路低著頭,不看她眼睛,說:“應(yīng)該是我問你啊,我應(yīng)該問你,為什么今天允許我和你一起吃飯了?!币蝗斦f:“我說過了,因為你被我嚇著了。”自己嘻嘻笑起來。
王路對這個答案不滿意。他們這是在兜圈子,但他們現(xiàn)在不是兜圈子的階段。兜圈子是情侶的游戲,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往前走。他很想問她男朋友——不不,前男友的事,但不太敢。她是個喜歡吃肉的姑娘,食肉動物,有脾氣的。不想她自己提起了這個話題。她端起杯子和他碰一下,微微一笑,問:“想知道我跟他怎么好上的嗎?”王路點頭,卻又問:“誰?”他不是裝傻,還真有點犯迷糊,酒還罷了,她點的那個加里曼丹,也像是有后勁一樣,越發(fā)濃重了。沉香本是醒腦的,但和酒疊加,效果大異。
一葦接著說下去:“他本來也在我們公司,平時也表示過,我不討厭,但也沒有接受。后來到過年了,家里催得緊,那意思是我不帶個人回去就索性別回去,我沒辦法,就讓他冒充我男朋友。后來——”她看著王路詢問的眼神,“后來,我爸媽倒很喜歡他,還給他包了個不大不小的紅包。他不肯還我了,點著錢笑嘻嘻的,堅決不還。這違反了我們的合同,但他說這個是他應(yīng)得的。后來,我們就在一起了?!?/p>
王路瞪大了眼睛,說:“你們合同寫的什么?”一葦說:“哪有什么合同。就是嘴說說的,君子約定。我付了他一千元的冒充費,可他紅包就是不還。我被他耍了。”王路說:“倒也不能這么說?!币蝗斦f:“你還為他辯護!我本來以為能長久的,不想他有個機會換了工作,后來,你知道的,我們就散了。”她斜眼看著自己房間的方向,“我啊,本想等今年過年我就可以到他家去,也把那紅包掙回來,嘿嘿,失算了?!彼龥]心沒肺地笑起來。
“他不對的。他一千塊錢應(yīng)該退給你?!蓖趼纷笥沂直犬嬛?,正色說,“他是你男朋友,他就可以拿紅包;他不是,只可以拿冒充費。兩筆錢,只能得其一。”“對??!你怎么不早說?”一葦不講理地瞪著他,目光頓時又柔和了,“他是個小人,不說他了。我現(xiàn)在喜歡君子?!?/p>
這話讓王路心里咯噔一下,腦子有點轟。一時無話。兩個房間的門都開著,兩盞燈一南一北照過來,照在桌子上。酒已在杯中,王路端起杯子,對著桌上一葦?shù)谋优鲆幌?,一仰頭喝干了。一葦笑道:“最后一杯酒,我還想說句什么呢!”笑著也喝掉了。王路的腦子像用久了的眼,有點糊。他閉上眼睛使勁轉(zhuǎn)著眼球,思忖著一葦剛才的話:她說那人是小人,她現(xiàn)在喜歡君子。那么君子是誰?是自己嗎?她似乎沒說自己是君子,或許她的意思只是她喜歡君子那一類的……正胡思亂想著,一葦已經(jīng)給他碗里撥了飯,自己也勻了一點。兩人沉默著正要吃飯,門咚咚響了兩下,有人敲門。一葦看看王路。門又響了幾下:“是我。”
“我”原來是房主老張,大號張文瑜,一葦在租房合同上見過這頗有功底的三個字。張文瑜五十多歲,是個藝術(shù)家——至少他給房客們自我介紹時是這么說的。他如此自我介紹也不全是為了炫耀,而是他的打扮需要解釋。他留著長發(fā),蓄著胡子,戴個耳釘,手上還戴著菩提手串,這樣的裝束如果不釋疑可能會影響房客的租房意愿。他一進門就嗅著鼻子說:“好香!好香!”他晃著腦袋找一找絲縷的香氣道,“你們小日子過得不錯??!呵呵。我能聞出是星洲系的香,清涼,帶點奶香,具體產(chǎn)地,我就不那么內(nèi)行了?!蓖趼房匆谎垡蝗斦f:“她喜歡?!币蝗斦f:“你這房子通風不好,改改味兒?!薄巴L不好更有家庭氣氛嘛!”張文瑜的邏輯有點奇怪,但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房租上來了,“房租也公道嘛。”
每月月底,他都要上門收租。本可以讓房客們把錢打到卡上,但他堅持自己上門收,借此了解生活。他房子有好幾套,父母所留再加上自己購置,他于是不再上班,專心在家里寫作。他主攻“心靈雞湯”,數(shù)量驚人,擁躉眾多,收入也可觀。上月他來時王路一個人在家,他一時興起就揭秘了一下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確實極為精深,已把心靈雞湯分成了心靈公雞湯、心靈母雞湯和加藥的藥膳雞湯,分別針對不同性別、年齡和特定的心理狀況。滋陰、壯陽或者猛藥,各有妙用。王路聽得目瞪口呆,欽佩不已,因此今天見面,直接稱他為作家了。“作家啊,你的房租還算公道,就是不能再漲了?!彼觳交胤磕昧隋X,把兩人的房租一起付了。張文瑜略顯詫異,因為以前他過來,即使兩個人都在,他們也是各付各的。他笑吟吟地接過去,看看桌上的兩只空酒杯,說:“兩只空酒杯,一對妙齡人。哈哈——不打攪了,告退。”腦后的馬尾巴一搖,轉(zhuǎn)身走了。走時不忘記把門輕輕拉上。
屋里兩人都有些尷尬。至少王路尷尬。王路囁嚅道:“這家伙,你看他說的,空酒杯,妙齡人。”他這是試探。一葦?shù)溃骸半S他說!”不再說話,若有所思。她淺淺地吃了兩口飯,放下飯碗,看著王路吃。王路不敢正眼看她,因為她這姿態(tài)太迷人,太令人想入非非了。問:“你不吃了嗎?”一葦搖頭,說:“再吃就胖了。胖子沒人要的。”她手在肚子上輕輕一拂道,“你說我胖嗎?”王路道:“不胖,正好?!币蝗斝Φ溃骸敖苹?!”格格一笑,站起身回房間去了。
其實不是狡猾。一葦是略有一點點偏胖,但太瘦只是穿衣服好看,脫去衣服還是一葦這樣好。他覺得自己是全面地喜歡她。他默默吃完,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廚房去。“要不要我?guī)湍悖俊币蝗斣诶锩娴溃敖裉煨量嗄憷病!钡顾坪跗綍r都是她洗碗的,只是今天例外。王路挺享受這個語氣。他把剛當過酒杯的水杯洗干凈,拿到一葦房間門口,一葦從里面出來,接過去了。
他很好奇她房間的樣子。他還從來沒有進去過。一葦接過杯子轉(zhuǎn)身進去了,雖然沒有關(guān)上門,但也沒有邀請他。他很失望。正要走開,她卻在里面喊:“你來。沒事的,你過來啊?!?/p>
這是他第一次進來。典型的單身女的布置,特別的是這里香味更濃,一盞小香爐擺在寫字臺上,他帶起的風吹彎了香線,很快又復(fù)原了,筆直地升上去。一葦坐在電腦前,隨意點擊著各式衣物,不像要買什么,只是隨意看看。她頭沒有回,突然說:“我前天在這里看見過一個很惡心的東西?!彼腝Q開著,左下角的圖標在閃,她不理。聲音也被她關(guān)掉了。她用手點著屏幕說:“就是在這里?!蓖趼钒l(fā)懵,心開始狂跳。她這什么意思?那種“惡心”的東西王路當然看過的,而且經(jīng)???。“我看到兩人在干那個事。還是現(xiàn)場直播!”王路張口結(jié)舌。“而且我還認識那個男的。”一葦轉(zhuǎn)過了臉,臉上微笑著,上牙齒卻緊緊壓著下嘴唇,很怪異的表情。王路瞪大眼睛,眉頭緊鎖,一副受驚了的樣子。他幾乎已經(jīng)猜到了實情,但他以為是一葦裝了軟件偷窺的,但他不好出言譴責?!笆撬鲃咏o我看的!他這是故意惡心我讓我走遠!這混蛋!”一葦?shù)哪樛蝗慌で?,眼淚流下來,沒等王路做出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抽一張紙擦干了。王路說:“你應(yīng)該把它錄下來?!薄拔覛夂苛耍P(guān)掉我才想起這招。”一葦恨恨地站起身說,“要是錄成了,我就放到網(wǎng)上去!”她雙手一比畫,“讓他紅遍全球!”王路插話說:“這可不行,這犯法的。不過可以留著。”“干嘛?留著給你看?。棵浪滥汔?!”一葦沮喪地說,“我剛才心生一計,想讓你坐我旁邊,打開視頻也氣他一下子,可他已經(jīng)把我拉黑了?!?/p>
她把椅子往桌子邊推推,這是個結(jié)束話題的動作。王路往后退了兩步,轉(zhuǎn)身出房,慢慢走向?qū)γ孀约旱姆块g。沉香味被他帶出來,似乎連衣服上都沾惹上了。他等一葦走過房間門口,說:“其實我沒說給我看。”一葦端著個盆,笑道:“你沒說可你肯定想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男人。你呀,有心無膽,嘿嘿?!彼M了廁所,也就是浴室。片刻后她在浴室喊道:“哎,學理工的男人,你幫我一下,我弄不出熱水。”
工藝原理及缺點:在以往的沉箱安裝施工中,沉箱進水口閥門采用傳統(tǒng)閥門,即通過潛水員進行擰緊或擰松轉(zhuǎn)盤進行水口的關(guān)閉或打開。此進水閥門缺點在于需要潛水員進入沉箱逐個打開或關(guān)閉閥門,工序繁瑣,效率低,耗時較長,且容易沉箱進水量不一致導(dǎo)致沉箱四角高程不一致,給安裝沉箱時調(diào)平帶來一定困難。
浴室已經(jīng)很陳舊了。瓷磚后補過幾塊,設(shè)備也舊。很破的燃氣熱水器,一直湊合著。王路把水弄好,伸手試試灑下的熱水,心里想:一會兒她就要在這里洗澡。臉一紅,立即就出來了。
水聲嘩嘩地響著,屋子里彌漫著一種曖昧的氣氛。王路無事可做,準確地說他是什么也做不了。其實兩人合租,洗澡總會有個先后的,就是說,他以前也面臨過這樣的局面,但他今天卻格外地胡思亂想,簡直心亂如麻。他先是待在房間里,耳朵豎著,期待著同時也害怕著一葦突然喊他,因為忘記洗發(fā)水沐浴液之類的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他沒有機會害怕,水聲伴隨著人叮叮當當輕微的活動聲,一切都很正常。
他忍不住走到了客廳。一葦?shù)姆块g門虛掩著,他輕輕一推進去了。他躡手躡腳,小心得像個賊,香爐上的香線只輕微搖晃一下又變得筆直。香比剛才倒長了截,顯然一葦洗澡前換過。他此后所有的動作都極輕微,但他的心被驚到了。他看見一葦?shù)碾娔X上,屏保的畫面竟然是一個男人,加著黑框,是遺像。他幾乎立即就認出,就是那個男人,一葦?shù)那澳杏?。他死了?或者他這是在被詛咒?也許,這是一種為了忘卻的紀念?就是說,一葦用這種方式把以前的情感徹底埋葬。
氣氛就此詭異起來。王路悄然退出房間。他朦朧感到,今天應(yīng)該是個轉(zhuǎn)折點。要么,他和一葦就這么維持下去,前景不明;要么,他進一步,讓這套房子里的所有的門,各自的房間的門,浴室的門,全都形同虛設(shè)。
但浴室的門關(guān)得很嚴實。他連走近的勇氣都沒有,更不用說去敲門,或者破門而入。他是個君子。心有企求的君子尤為守理。浴室里的燈光沿著門下的縫透出來,水聲依舊。時間不短了,女人做什么都磨嘰。王路的心漸漸靜了下來,他期待著一葦洗好出來,似乎只是期待著濕發(fā)披肩身材窈窕的一葦從他面前走過。他目前能預(yù)見的只是這些。
無聊中他坐到自己的電腦前,隨意瀏覽一些小文章。有個故事說,一對青年男女,因為與團隊失落,只能單獨住在山野里一個獵人遺棄的木屋里。兩人雖然早有朦朧情愫,但他們各住一間。木屋很破,雖然有房門,但早已糟朽不堪。夜里,男人心中天人交戰(zhàn),幾乎一夜未眠。他多次起身,欲伸出手推開房門,但終于遏制欲念,守住底線。第二天,女人和他都走出了房間。女人手里捏著一根長長的頭發(fā)絲,說:這根頭發(fā)昨天夜里拴在我的門栓上,這是我的房間所有的防衛(wèi)——最小的力量就能使它崩斷,可它依然完整。女人說:你在我心里的形象也是完整的,是完美的。故事的結(jié)局是:女人抱住了男人。他們走到了一起。
王路問:自己會不會崩斷那根頭發(fā)呢?結(jié)論是:他不知道。事實上,今晚的事件將用事實驗證他的行為。
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一葦洗澡的時間似乎長了點。但水聲嘩嘩的,而且,似乎有動靜。是一葦在動作。加里曼丹的味道太濃了,濃得有分量,再加上依稀飄來的沐浴液的香味,王路迷糊了。一葦洗澡的味道更迷人,最令他心馳神往的是浴室的門里那仿佛可見的身體。他悄悄靠近,貼近浴室門口,并隨時做好跑開的準備。他的身體已經(jīng)起反應(yīng)了,立即又窘得不行。如果他現(xiàn)在去敲門,一葦肯定要罵他流氓——是的,真是流氓哩——如果他索性流氓一回,直接破門而入,事情的性質(zhì)就變了——當然,也許一葦會欲迎還拒,半推半就,就此鴛夢得諧。真說不準呢。
夜晚的事件正如迎面而來的列車,不可阻擋地逼近,也將不可阻擋地遠去。王路突然覺得緊張,耳邊的水聲穩(wěn)定地響著,他聽不見其他的聲音。這很不對。當然一葦也許是在泡澡也說不定。他喊了一聲,沒人應(yīng);鼓起勇氣敲敲門,還是沒有回應(yīng)。“一葦,你好了沒有?我,我要用廁所!”他覺得自己的謊言很得體,立即又覺得這句話很弱智——一葦似乎喜歡開玩笑的,你說上廁所她沒準就更不理你。他腦子一熱,想沖進去,但是,里面什么情況他雖無法確認,可有一點卻是確信無疑的,那就是此刻的一葦一定赤身裸體。他又喊了一聲,猶豫著要不要采取措施。他沖進去,一葦一定“呀”一聲驚起,抓個東西捂住自己,然后,然后他將被判定為乘人之危的小人。十有八九連朋友也做不成了。要么他離開這房子,要么她走。
王路開始慌了。他口發(fā)干,心臟狂跳。不祥的感覺攫住了他。他咚咚地敲門,邊敲邊喊。他幾乎就要呼救了。但“救命”這兩字非同小可,那一定會引來無數(shù)的圍觀者,萬一沒什么大事他將成為笑柄。他遲疑一下,飛快地沖下樓,他首先想到的是去喊那個房主張文瑜,他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房子是他的,出了事他也一定會合力遮蓋,不要鬧大。王路沖下樓道,卻突然想起他并不知道房主具體住在另一個單元的幾層。只能給他打電話,可王路這才發(fā)現(xiàn)出來得匆忙,他手機沒有帶。他大喘粗氣飛奔回去,找到手機撥通了房主。
張文瑜很快趕到。他一進門就深深地吸了幾下鼻子,回手關(guān)上門。“多長時間了?”不等回答,直奔浴室。他一把推開王路,用力試了試門,后退兩步,抬腿就是一腳。門轟一聲開了,水汽彌漫,他命令道:“去把所有窗戶打開!不許動開關(guān),不許打手機!”王路顫聲問:“要不要報警?”“我報了!”
王路剛打開兩個窗戶,那邊喊他:“快過來!快把她抱起來!”
浴簾已被撩開,一葦扭曲著躺在浴缸里?;⑦€在灑水,噼里啪啦打在她的裸體上。王路手足無措。張文瑜一步跨上浴缸,嘩地推開窗戶,厲聲道:“你還不動手?!”王路明白他的誤會,他一定以為自己是一葦?shù)哪信笥?。王路剛想辯解,張文瑜一把搡開他,嘩地拽下了浴簾,浴簾上的金屬環(huán)落在瓷磚上叮當作響,四處亂蹦。他把浴簾往一葦身上一包,一把抱了起來。
王路瞪大了眼睛。他倒不是不愿意抱,只是面對一具赤裸的肉體,他一時無法下手??蓱z他只在夢里和一葦有過肌膚之親,如果來過真的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她洗澡前他們有限地親熱過一下子,他也不會如此。這一切在張文瑜面前都不是個事。他給別人燉心靈雞湯,自己并沒有成為藥渣。他有意志力執(zhí)行力,擁有多套房產(chǎn)后毅然辭掉雞肋工作專賣雞湯就是一個佐證,只不過他在文章里不以此為例而已。他把一葦抱到門口,警車已經(jīng)鳴叫著趕到了,這無疑證明了他的臨危不亂。女人的頭和雙腿軟軟地垂著,臉色青紫,他已料到了事情的結(jié)局,神仙也無力回天。他已在思謀,這房子馬上就要空出來了,怎么才能順利地把這死過人的房子租出去。更迫切的任務(wù)是:他必須從這件事中全身而退。
他抱著一葦下樓,恨恨地瞪了王路一眼。
來了一個警察一個輔警,這是標配。輔警開著警車去醫(yī)院,警察帶王路回到了現(xiàn)場。張文瑜跟進了門,隨手把圍觀的人關(guān)在外面。警察一進門就使勁吸溜著鼻子,他大概沒有聞過沉香,他只知道煤氣。但煤氣的味道顯然被掩蓋了。他板著臉,尖銳地盯著王路。王路急切地說:“是她點的。她點的香!”王路連忙帶他去看香爐。香早熄了,立著的線香塌成了一小堆白灰。很難想象如此厚重的香味是從這里散發(fā)的。張文瑜長長短短地吸著鼻子,眉頭緊皺。警察想:這里一定有問題!他走到浴室,四下張望一下,目光落在燃氣熱水器上?!澳銈兏闶裁赐嬉鈨??”他嘴里問著,腦子里駐留的是剛才一瞥間發(fā)現(xiàn)的電腦上的遺像,還有那個香爐。他心里想:這太像一個詭異的儀式了。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