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彥林,山東莒南人,詩人、散文家。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業(yè)余創(chuàng)作,前期以散文詩、詩歌為主,近些年著力散文創(chuàng)作。著有詩集《都市莊稼人》《灼熱鄉(xiāng)情》和散文集《春天住在我的村莊》、配樂散文集《享受春雨》等。組詩《老區(qū)沂蒙》獲《詩刊》等七單位舉辦的第三屆鄉(xiāng)土詩大賽一等獎,詩歌《沂蒙圣母》獲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等單位舉辦的詩歌大賽一等獎,詩歌《草鞋篇》獲《人民日報》詩歌大賽一等獎,組詩《走近農(nóng)民兄弟》獲《國風》詩刊鄉(xiāng)土詩一等獎,《民族傷疤》獲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大眾文學學會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詩歌征文一等獎。散文曾獲冰心散文獎、吳伯簫散文大獎賽一等獎等,大量作品被《讀者》、《散文選刊》、《青年文摘》、《散文(海外版)》、《新華文摘》選登和中高考試題、寫作教材選用。
中秋節(jié),我在地圖上尋故鄉(xiāng)
團聚時刻。我借一縷月光,
戴上花鏡,睜大雙眼,
輕輕指著彩色中國地圖,
從左到右仔細搜尋,
卻找不著我的故鄉(xiāng)厲家泉。
生僻奇怪的地名密密匝匝,
唯獨沒有它瘦弱的字眼。
我卻準確點明它的方位:
就在沂蒙的莒南與東港之間,
那條鄉(xiāng)間公路的交會點。
裝在心窩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
即使積攢幾十載,
在世間也是一個小圓點。
故鄉(xiāng)那令人落淚的記憶,
即使經(jīng)歷榮辱寵驚,
仍是深藏心窩的一塊火炭。
我撫摸溝壑縱橫的地圖,
一指指尺量歲月的河山。
親人的話語暖在胸間,
花開的聲音響在耳畔。
我一聲呼喚,故鄉(xiāng)的山脈,
都站成回望的姿式,
一次又一次模糊我的視線。
八百里沂蒙山
誰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
誰就愛我的故鄉(xiāng)——沂蒙山。
一镢下去,就是石頭和瓦片,
就是喊聲陣陣的骨頭和彈片。
橫數(shù)八百里,縱數(shù)也是八百里。
八百里有血有肉有骨有節(jié)的群雕,
七十二崮七十二顆高昂的頭顱。
似虎似獅似劍似戟,桀驁不馴;
若游若飛若吟若嘯,壯闊波瀾。
高聳的沂山和蒙山,
那是沂蒙山系公推的領(lǐng)袖,
一聲令下,群峰鉆天。
曾有多少炮彈打進八百里軀體,
拉緊了行囊,鉚牢了骨骼。
那一盤盤缺牙的古石碾,
啃嚼起狂飆一樣的吶喊。
紅嫂甘甜的乳汁落地生根,
山岡一夜冒出茂密的鐵拳。
沂蒙山血性的后裔,
掏出有棱有角的名片,
在痛苦中尋找父輩的諾言。
讓我魂牽夢繞,讓我淚流滿面。
春雨不經(jīng)意地染綠光禿的山頭,
秋風點燃山柿獨立寒秋的燈盞。
高聳神奇且堅硬敦厚的沂蒙山,
肩扛榮譽,打造走向富庶的期盼。
摟抱過座座從不低頭的高山,
踏響蜿蜒傾斜的碎石路,
就是一條條曲折回家的路線。
身存彈片的老軍人重回這山套,
脫下軍帽凝望無邊無沿的山巒,
看見老房東蹲在半山腰的草屋,
心和山地同時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沂河
由沂源起步,由西北朝東南,
穿越綿延八百里溝壑山川,
在沂蒙山額劃出幾道彎。
那是九曲百折的愁腸,
還是纏繞山巒的彩練?
在臨沂城東馴服成湖泊,
一片碧波歌聲,在滋養(yǎng)城市;
一條流動血脈,在休養(yǎng)生息;
一位待嫁新娘,在梳妝打扮!
河邊是我親切的家園。
來回走動的牛羊和汽車,
草香味的柴門和炊煙,
乞雨敬神和豐收慶典的祭壇,
路人娶親時扔給我的喜糖,
葬禮時我抹紅了的雙眼……
沂河記得我兒時的諾言,
時而數(shù)落我盡孝的缺憾。
汗水,乳汁,鮮血交匯的河,
泥沙馱走多重的榮辱與苦難。
柳綠葦壯,魚肥蝦跳,
船槳飛擺,歌聲柔曼。
沂河水,正在長高變清;
沂河人,已經(jīng)志大心寬。
我彎腰挖一捧黃沙,
指縫滑落成堆的感嘆。
大雁和野鴨展翅飛翔,
春天掠平波濤的皺紋,
興奮地跑到我面前……
我的村莊
砸斷骨頭連著筋,
活人住在山下村莊,
死人埋在村后山腰。
村莊的命運和故事,
一半埋在山土下,
一半長在薄地上。
成片的房屋和墓碑,
在刺槐庇護下同步成長。
列祖列宗上山入土前,
把品質(zhì)與精神一粒粒留下,
讓兒孫親手去播種收割,
品嘗人間酸甜與炎涼。
泥土味,鐮刀光,艾草香,
連同家譜一輩輩下傳,
洗亮山村兩件寶器:
一炷檀香,一縷炊煙。
我是一塊游動的山地,
胸中揣著那微縮的村莊。
每條河,每棵樹,那間房,
都可毫不掩飾地傾訴心腸。
夢中有人搬動我的村莊,
冷淚劃破我未愈的憂傷。
故鄉(xiāng)是可哭可笑可嚎可鬧,
可淚流滿面的地方。
山地與農(nóng)民
不挪窩不改姓的薄山地,
養(yǎng)育了這一族,埋葬了這一族。
從茅屋發(fā)出第一聲啼哭,
就隨父親身后親近土地。
風被一片片撕碎,
擦干村莊背上的血漬與汗珠。
土地因汗水浸泡而松軟,
農(nóng)民因土地慷慨而生存。
雙腳踏上這片山地,
鞋印重疊沉睡的辛酸。
雙手插進潮濕的土壤,
觸痛一聲久遠的長嘆。
土地漸漸在農(nóng)民的視野中模糊。
不知許多年之后,
有土地還是有農(nóng)民?
只見父輩那滿頭白發(fā),
依然粗壯且結(jié)實。
鄉(xiāng)土基因
我在熟悉的鄉(xiāng)土之上勞作,走動,欣賞:
看那桃花梨花狼尾巴花苦菜花開了又落,
被姑娘媳婦和老太太一朵朵插在鬢角;
看那大豆高粱玉米地瓜爭相走向成熟,
被鐵犁鎬頭鐮刀一片片宰殺搬運回家;
看那群勞作的山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就像成群結(jié)隊的黑螞蟻沉默地忙碌著……
許多人背起行囊咬著牙背離鄉(xiāng)土,
即使腰駝背彎、兩鬢花白、沒了牙齒,
可那鄉(xiāng)音一直在追隨他,撕咬他。
就像離開村莊前的那一個漆黑的深夜,
是什么人伏在耳畔親切而溫馨的傾訴;
就像中秋月站在樓頂凝望故鄉(xiāng)的方向,
是什么人托飄動的白云捎來輕聲問候……
鄉(xiāng)土,鄉(xiāng)土,平凡且貧寒的鄉(xiāng)土,
如同魔方一樣簇擁在靈魂深處。
不管你遠行到什么地方,
不管你如何得意或失意,
鄉(xiāng)土總是存儲一生那段美好記憶。
任何人降生在這片土地前,
鄉(xiāng)土基因就像流淌在血管里。
風雨再多也頑強活著,
時常還會咬得心痛。
爺爺墳前有棵板栗
您一輩子顧不上直腰,
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夢想。
臨入土前,一聲不吭,
把捂悶心中已久的愿望,
栽在自己準備入住的墓穴旁;
當點燃了供奉您的三炷香,
您撂下所有的農(nóng)活,
白天黑夜細心守護這棵板栗。
和草和樹和風和鳥平等相處,
親人仇人都成為您和睦的鄰居。
堅守寂寞荒涼的山岡,
夜夜蓋著寒冷的月光。
骨骼和血肉化作泥土,
喂養(yǎng)板栗越來越粗的根須。
板栗在您的精心照料下,
吸著晨風暮雨長得粗壯,
春天綠葉如織,秋天掛滿果實。
您跟著無情的歲月走了,
卻讓愿望蔥郁地活著。
我每年送來紙錢和點心,
磕個響頭,跟您見上一面。
我撫摸那棵板栗,
如同親近您那皺紋縱橫的臉龐。
板栗探著彎曲的枝干,
那分明是您腰酸背痛的姿勢。
無論我走到哪里,
只要站在樹蔭下,
就享受您恩賜的涼爽。
煤油燈
從歉收的年代遺傳下來,
雖然羞答答地躲在墻腳,
其實一直在閃亮。
翻開幾十年的家庭舊賬,
必定提及那盞煤油燈。
它在沒有光亮的年代點燃,
讓孩子借一縷光線讀書,
一撇一捺,方方正正地成長。
燈光下,娘的腰累彎了,
頭頂棲滿一層層白雪。
娘曾用這縷微弱的燈光,
燒焦算命瞎子避邪的畫符,
夢中把所有道路照亮。
我曾用橡皮擦那段歲月,
越擦眼睛越發(fā)熱。
遠行前娘把惦記裝滿我的兜,
回望那縷昏暗的燈光,
分明是娘站立風中的慈祥。
世間最亮的燈光,
閃爍在心靈天堂。
第一場秋雨
濕漉漉的聲音擠進門縫,
涼爽的感覺傳遍全身。
第一場秋雨悄悄落地了……
從夏天就打理行裝往南遷。
舍不下相依為命的山地,
就毫不掩飾地哭一場。
每一片曾經(jīng)嫩綠的樹葉,
每一朵曾經(jīng)燦爛的花朵,
每一棵曾經(jīng)茁壯的莊稼,
度過自己的青春歲月,
踏著秋的目光走向成熟。
飄落的聲音灌滿耳朵,
瘋過的一切紛紛凋謝。
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
泯滅開花結(jié)果的季節(jié)。
歲月就是如此,
給予時不知不覺,
離開時不依不舍。
秋葉在飄落
秋風瑟瑟。你為誰而紅?
秋雨淅瀝。你為誰而落?
秋葉吞下幾滴冷雨,
迷迷懵懵地飄落。
梳妝一生的美麗,
在空中作瞬間展示。
那位穿紅罩衣的姑娘,
站在深秋的門檻。
溫柔飄浮的姿勢,
隨時準備投入誰的懷抱?
輕聲許下的諾言,
在涼爽的秋風中搖晃。
金黃的葉片撒落一地,
撞痛飛翔的夢想。
兩行腳印緩緩走過,
淚珠在落葉上跳動,閃耀。
她站在路口
她站在村頭叉道口,
抬起右手理理頭發(fā),
等待一個久違的消息。
是誰偷走了她的心,
騎上季節(jié)跑進城里。
村莊好像一切都未發(fā)生,
只有她在等那個人回來,
分享那筐地瓜那簍玉米。
一方土地,一種等待,
幾番風雨都在談笑間,
凋謝行走在春天的美麗。
路上人來人往,
不見熟悉的身影。
她在最后一縷晚霞消失,
黃昏即將關(guān)門的時刻,
收了一條來自某個小城的短信。
手握關(guān)著笑聲和問候的手機,
癡迷地盯著眨眼的月亮,
月亮卻羞得躲進厚云層。
老家的燈
窗外一顆星,屋內(nèi)一盞燈。
那盞在黑暗里點亮又熄滅,
熄滅又點亮了的煤油燈,
依然在我目光里跳動。
我的愿望在油燈下萌芽,
伴隨燈芯花一丁點成長。
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母親挑亮那盞煤油燈,
把光明撒滿我的書桌。
那光芒如粗糙溫暖的大手,
呵護我幼小的心靈。
老家那一縷昏暗的燈光,
燒穿多少薄如紙片的寒冷。
靠在一起,可以取暖,
淚水中還有甜色的夢。
深夜,那聲熟悉的咳嗽,
讓我盤腿而坐,
一夜未合眼。
喜鵲
在屋脊樹椏,鄉(xiāng)間任何地方,
不知疲倦地唱著跳著飛著鬧著,
從早到晚樂哈哈。
在哪棵樹上筑巢,
哪棵樹就瘋著壯干吐葉;
在誰家門口笑一陣,
誰家就打掃院子迎接稀客;
在那片藍天飛一會,
就有歌聲從云層中跌落…
有苦有難也有劫,
總是唱著跳著飛著鬧著,
該扔的扔了,該忘的忘了。
帶著全家躲過風避過雨,
快快樂樂地生活。
喜鵲一家依舊住著老窩,
喜鵲的孩子還是叫喜鵲。
時間久了,喜鵲的叫聲,
成了鄉(xiāng)親吉祥的卜卦。
秋風點燃高粱
高粱如排排蠟燭,昂立山膀。
勤快的秋風,在一棵棵點燃。
空曠干燥的山地,
躥跳揭竿而起的火苗。
山地貧瘠。雨水汗水淚水,
連同手掌腳底的血水,
落入土層深處,就是優(yōu)等良種。
鐮刀光芒寒徹,
收割漫山遍野的火焰。
山風真實地呼吸,
堆滿紅彤彤的農(nóng)家院。
細聽高粱燃燒的節(jié)拍,
正是大地深沉的胎音。
凝望風中搖曳的高粱秸,
那是山地殘留的手指。
人在他鄉(xiāng)
即使在城市活得自由自在,
也時常思念遠在山鄉(xiāng)的家。
無論站在城市哪個角落,
總能聯(lián)想起故鄉(xiāng)的模樣。
有一種雨聲與故鄉(xiāng)相似,
樓房像匍匐前行的羊群,
昂頭長咩,搖尾低唱。
有一種聲音與鄉(xiāng)音相似,
所有城市音響都側(cè)起耳朵,
聽那只牧笛行走山岡。
有一種懷念與鄉(xiāng)村相似,
節(jié)日里姹紫嫣紅的禮花,
正如故鄉(xiāng)的金菊瞬間開放。
他鄉(xiāng)難酣睡,只緣思故鄉(xiāng)。
醉倒城市小酒館,
淚水滋潤藏在心窩的故鄉(xiāng)。
收黃豆
砍下最后一棵黃豆,天色已晚。
風卷起豆葉像一群飛舞的蝴蝶。
黃豆爬上獨輪車,秋意更濃了。
地頭那棵野菊花正燦爛地笑著,
真想摘幾朵送給頑皮的小孫女,
手慢慢伸出來,又縮回去……
借著不慌不忙的月光,
磕掉鞋底汗臭味的沙土。
又斜過身子點著煙拼命抽幾口,
慢慢站起身,捶捶酸痛的腰,
天黑了,風涼了,
念叨著往家走……
村口。站下來笑著看了會兒月亮,
打了一個冷顫,把小孫女抱上獨輪車,
慢慢走進了昏暗的燈光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