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前些日子,幾個好友千里迢迢跑到高郵來看我。也許因我鄉(xiāng)氣未脫,他們提出要到我老家看看。我說:“我在家鄉(xiāng)早就沒有立錐之地,無家可歸。”好友問道:“那你父母在哪兒?”我說:“我七歲時,父親就在窮困潦倒中病逝了;母親是十五年前謝世的。父愛如山,母愛似水。也許因為過早失去靠山,我總向往有山的地方,這山望著那山高,所以我常四處游走;母親去世以后,我才定居高郵湖畔?!北M管如此,我仍帶領(lǐng)好友去了一趟家鄉(xiāng)。
我的家鄉(xiāng)在周山。所謂周山,其實無山,家鄉(xiāng)是以革命烈士的英名命名的。少年時代,每到清明,老師都要帶領(lǐng)我們到周山烈士陵園去祭奠,自然知道他曾參加抗日活動乃至犧牲的事跡,甚至還知道他在《微明》雜志上發(fā)表過《牧童》、《鹽湖》、《雪夜》、《歸宿》等小說。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陳毅、葉飛、姬鵬飛、惠浴宇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曾經(jīng)與其并肩戰(zhàn)斗。如今回鄉(xiāng),尤其走過周山烈士陵園,我總感覺身邊有山,腳下有山,而且漸漸地在心中有了一個新的高度,那是一種無法用尺丈量的心靈的高度。
我曾到山東去當兵。說來可笑,我之所以選擇去山東當兵,就是因為那里有山,尤其還有泰山。穿上那身國防綠后,我就疲于成天訓練,而且局限于直線加方塊的軍營,根本沒有機會游山,可望而不可即,只能遠遠地手搭涼棚……
入伍翌年,我所在部隊奉命開赴云南,參加對越防御作戰(zhàn)。我們駐守老山地區(qū),到處都是崇山峻嶺。我所在的陣地位于敵人炮火封鎖線上的三道彎,經(jīng)??吹綉?zhàn)友為國捐軀。盡管我不知道那些戰(zhàn)友的名字,但是景仰他們血染的風采。于是,我在陰暗潮濕的貓耳洞里寫下了《我和山》——
在血與火的前線
我的身邊都是山
但不知道它們的名字
我生活在它們中間
但不知道是否會永遠相伴
兇猛的炮火颶風般卷過
大地仿佛頃刻就會塌陷
山巋然不動
儼然大海里的礁盤
在每一次狂瀾怒濤的襲擊中
展示著它們的威嚴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
我也變成了一座不屈的大山
加入了它們的隊伍威嚴地
屹立在祖國的邊關(guān)
有大山一般的脊梁
有巖石一般的肌腱
此詩曾在《新華日報》、《城市文學》等報刊發(fā)表或轉(zhuǎn)載。
戰(zhàn)后,我解甲歸田,或如獐獨跳,不顧后群地游山玩水,或如獅獨行,不求旅伴地訪佛問道——
我曾以快餐方式造訪了五臺及其名寺,就像一個游方僧行走在山路上,行走在佛陀的指掌上。
我曾用空靈澄澈之心體驗著一種言詮不及、心行罔指的境界。行至峨眉山觀心坡,我看坡上有株巖桑,修柯戛云,就像千手觀音托住了幽敻的蒼穹,便以巖桑的姿態(tài)仰天獨立,張開的手臂就像樹枝,也像樹葉,身軀猶如樹干,驀然感覺足下生根了。
而在九華山,我卻且行且止,尤其走進無風而濤的閔園竹海,耳聆其聲,目覽其色,鼻嗅其香,身親其冷翠,意領(lǐng)其瀟遠。
我曾瞻覽普陀山上石刻“心”字,跪下摸“心”一周,以求心寬,以示心誠,但我竟還是俗人,又為深情所阻,終究無法輕蛻而去。盡管如此,我已淡定,已由心靜升華到心凈。我用尊嚴和信心行走,行走在風景與文化之間,行走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行走在僧人與俗人之間,似僧有發(fā),似俗無塵,面臨的總是文化的逆境,體味的總是生命的蒼茫,沒有遠方的召喚,只有自己召喚自己,自己成了自己的遠方,安詳在每一步中。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是時仁時智之人,既鐘情家鄉(xiāng)的近水,又向往他山的遠青……走遍中國,我發(fā)現(xiàn)天下山水能互相輝映的,要數(shù)武夷和廬山了。廬山的水在山之外,武夷的水在山之中。廬山雖屹立于浩蕩的江湖之間,終究是像主客相對似的,不能完全顯露出廬山的深幽隱秘。而武夷山則有一條清澈的九曲溪從山中流出,兩岸的一石一木,都在左右,相映成趣。
其實,每一座山都是一部書。許多人都讀不懂山,真正讀懂的寥寥無幾,但是他們已經(jīng)踏著山嵐乘風而去了。許多山就是走一千遍看一萬遍,我也不會饜足?!白懔ΡM時山更好,莫將有限趁無窮。”(蘇軾《登玲瓏山》)人生難免遺憾,應當知足長樂,不可貪婪。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每一個人都是匆匆過客,無論哪處風物值得細細觀賞,但不能不一瞥而過。歲月不饒人,人到中年萬事休,我還能故地重游嗎?
子食其力時,我學向平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