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靜
十二歲那年,鄭朵朵最想要一對暗紅色美瞳,這樣就可以把她的奧義(最終極的絕招)練得更加完美。
當別的女孩子懵懵懂懂地穿上束身短裙,開始小心翼翼地涂睫毛膏的時候,鄭朵朵卻穿著媽媽的長筒靴子,把寬大的校服褲腳塞進去,拿一把長柄雨傘當絕世武器;當別的孩子開始臉紅羞澀,躲在被子里看言情小說的時候,鄭朵朵依舊坐在電視機前,想象著自己是個拖著長刀的女英雄,拯救處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她在別人眼中是個十足的怪胎,別人在她眼中盡顯庸俗。
鄭朵朵的同桌是一個瘦瘦的男孩,叫陳誠,個子還沒有她高,顯得有些懦弱,總是被同班同學(xué)欺負。只有鄭朵朵由衷地對他表示好奇,她覺得這個男生十分神秘。
“陳誠,你一定是個有秘密的人!”一天上課,鄭朵朵悄悄湊近陳誠說。
陳誠明顯被嚇了一跳,但是他很快便壓低了聲音,用一種自認為深沉的語調(diào)說:“呵,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懂我。”
那些懦弱一定是他的偽裝!鄭朵朵覺得自己找到了同類,小宇宙“噗噗”地開始燃燒,興奮地握緊拳頭:“孤的家鄉(xiāng)在遙遠的地方,孤蟄伏多年,就是為了等待吾王的蘇醒,這個世界,將由孤來拯救!”
只是陳誠和鄭朵朵都不知道,他們心心念念想要打敗的怪物,無時無刻不在周圍,只可惜有的人窮盡一生也無法將其打敗,有的人成為了它們的奴隸,有的人已經(jīng)忘記了它們。
初二那年,鄭朵朵離開家,轉(zhuǎn)學(xué)到一所很小的學(xué)校,偏僻靠山,操場跑道是炭灰鋪的,教室窗戶缺了幾面玻璃,冬天會有冷風(fēng)“嗖嗖”地灌進來。她自我安慰著,這個神秘的地方一定有王留下來的寶藏,于是,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再次激昂澎湃起來。
學(xué)校是寄宿制的,脫離父母管教的鄭朵朵更加習(xí)慣于趴在桌子上寫她的故事:長發(fā)少女鮮衣怒馬,狂風(fēng)蕭瑟,揚起千層沙塵。她不善言辭,習(xí)慣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成了其他人孤立她的理由。
第一次受了欺負不能再躲到父母身后;第一次因為自己的奇怪言行被老師叫去談話;第一次品嘗到?jīng)]有同伴的滋味——一個寢室十二個女孩,晚上聊天時,她們故意忽視她說的每一句話。她縮在被子里,抱著她從北方帶來的玩具狗——那是她的“使魔”,喃喃自語:“待吾王歸來之日,孤將君臨天下!”
可是她追隨了多年的王,究竟在哪里?她從來沒有見到過傳說中的王,也從來沒有真正打倒過怪物。她突然開始迷茫,眼前沒有絲毫變化的高大墻壁,仿佛在嘲笑她的懦弱無知?!拔铱煲贿@些怪物消滅了,怎么辦?”她有些絕望。
鄭朵朵考上了一所不錯的高中,她開始改變初中時的壓抑與難過,笑鬧著和周圍的人談?wù)撁餍前素?。青春期的少女總是有無盡的話題:喜歡誰,在哪里買的衣服便宜又漂亮,什么品牌的護膚品很好用……鄭朵朵像是給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每天笑著和大家談?wù)撝约翰皇煜さ脑掝}。
沒有人會跟她說,其實我來自遙遠的地方,我要打敗魔王。她自己也明白,那不過是小女孩不合實際的幻想罷了,對于想要假裝大人的孩子來說,那些行為顯得拙劣、幼稚又可笑。
眼睛酸酸脹脹的,鼻子癢得難受,有水滴順著眼角滑下,悄無聲息。
鄭朵朵終于明白,自己長大了。她開始接受既定的一切,與其他人一樣,等待每一個黎明,送別每一個黑夜。
只是心中永遠缺了一塊,再也填不滿。
高考前一天晚上,鄭朵朵蜷縮在床上,認真地看著她的“使魔”,用深沉的聲音說:“隱藏于黑暗之中的萬能之神啊,孤愿意為您效勞,請實現(xiàn)孤的愿望吧!”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玩具狗幽黑的眼睛靜靜地瞧著她,仿佛有細微的笑意。寢室里其他人紛紛朝她翻著白眼,喊著:“鄭朵朵你夠了,明天考語文的時候請你不要那么中二,發(fā)揮出你文藝小青年應(yīng)有的水平吧!”鄭朵朵笑著,沒有理她們,只是望著“使魔”的眼睛,然后閉眼低頭,用自己的額頭觸碰它,笑道:“再見,吾王?!?/p>
再見,十二歲的鄭朵朵。
考試結(jié)束后她回到家,媽媽正在收拾她的東西,鄭朵朵這才發(fā)現(xiàn)柜子里囤了她整個初中時期的記憶:空白的培優(yōu)練習(xí)簿,被畫得亂七八糟的草稿本,還有專門挑出來寫小說的本子,竟有十多本。她來了興致,一頁一頁翻著,那些稚嫩的“黑歷史”讓她羞得耳根發(fā)紅,這是有多自戀才能寫出來的東西??!
“把這些東西收拾收拾,不要的都賣掉算了?!眿寢屨谝慌杂蒙咂ごb她早已過期的書本和練習(xí)簿,看見她手里的本子,便問:“那是什么,還要不要?”
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不要了。為了不讓媽媽看見,她直接把它們?nèi)酱永锩妫虏槐kU,又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練習(xí)簿進去。
媽媽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多問,就拖著蛇皮袋出去了。鄭朵朵趴在窗前,看著媽媽跟收廢品的老人談好價錢,把蛇皮袋放上他的三輪車,然后老人吆喝一聲,騎著三輪車慢慢遠去。
大概是三輪車有些老舊了,車輪“嘎吱嘎吱”的聲音不斷傳來,鄭朵朵感覺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仿佛什么很重要的東西正隨著老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好難過。她怔怔地抬手捂住心臟,像一條脫水的魚,在陽光灼熱的岸邊絕望地呼吸著,呼哧,呼哧,呼哧。
呼哧。
毫無預(yù)兆地,鄭朵朵突然推開門跑出去,不顧背后媽媽的喊聲,跑得很快。六月的陽光極其刺眼,曬在裸露的皮膚上讓人感到有些疼。她跑了很久,終于追上那個老人。她發(fā)瘋似的扯開蛇皮袋,抖出亂七八糟的書,拼命地翻找。老人被嚇了一跳,眼前這個女娃娃因為疾跑,衣服變得凌亂,頭發(fā)也散開了,腳下的拖鞋丟了一只,狼狽極了,但是她的一雙眼睛卻格外清亮。
終于,鄭朵朵捧出十幾本寫滿了字的普通橫格本,如獲至寶。她不好意思地朝老人笑笑想要給錢,老人擺擺手示意不必了,三輪車“嘎吱嘎吱”地響著,再度遠去。
“哇——”哭聲毫無預(yù)兆地響起。鄭朵朵離家五年,總共只哭了三次,一次懷疑了世界,一次領(lǐng)悟了成長,最后一次,卻是因為見到了十二歲的自己。總有一天,她會衣著鮮亮,戴上面具;總有一天,她會對十八歲的自己嗤之以鼻。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中,“萌”和“中二”不能當飯吃,可是,那名鮮衣怒馬的少女,正立在海的那端,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嘿,鄭朵朵,你從“中二病”那里畢業(y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