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登彥
七月的麥地(外七首)
※ 許登彥
七月,如此空曠的麥地
被依然蔥綠的玉米林
整齊地切割出一塊塊
憂郁的黃金。它們垂首默立
眼神荒蕪而孤寂
懷抱的孩子不知去了哪里
空蕩蕩的眺望,深陷在
矮下去的身子里,舉目無親
麥茬口潔白而新鮮,微弱的
呼吸時斷時續(xù)。我聽見
從麥根深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喊
而一隊隊的螞蟻置身事外
忙忙碌碌,搬運著遺落的麥粒
它們與村里鄉(xiāng)親勤勞、善良的本性
一脈相承。生活的走向緊攥在手里
潮水般退去的麥地
割斷了與泥土的聯(lián)系
卻割不斷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發(fā)黃的記憶
想起多年以前,也是這樣一個
七月的黃昏。一架老牛車
吱吱扭扭的車轍聲
在收割后的麥地里緩緩碾過
夕陽里,父親黑色的剪影那樣深刻
他一下一下地揮動著鐵叉
牛車漸漸長出夜色的頭顱
父親把我推上高高的麥秸垛
我端坐其上,像是海里的魚
一些次第亮起的星辰
在我的身旁漂浮。它們一路相隨
用潔凈而溫暖的心
照亮了回家的路
鄉(xiāng)村的月夜,麥香經久不散
午后。小區(qū)門口的綠蔭里
十幾個老人,就那么默默地坐成
一截截顏色灰暗的樹樁
那些青春的枝葉,已被時光之斧
砍伐殆盡。露出長滿皺紋的年輪
被經年的風塵,緊緊包裹
他們相視無語。眼神荒涼而散漫
往事的野草肆意蔓延
記憶的露珠閃爍其間
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搖
胸間長出了鰭。在午后
陽光里緩緩游動的魚
他們的身體臃腫或者瘦削
時間與衰老的暗物質層層堆積
不斷做著減法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
他們偶爾也慢慢地說話
談論著一些與疾病有關的話題
而黑色的死亡消息會像傳染病
在他們中間擴散和傳播
住在小區(qū)里的某某人,孤身一人
已經87歲了。前天傍晚還和他們坐在一起
昨天早上剛出單元門,就一頭栽在了地上
被救護車緊急送往了ICU重癥室
而他再也沒有醒來。今天早上他們
結伴來送他最后一程??吹?/p>
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
儀器長滿了紅、綠色的眼睛
這樣的情景讓他們手足無措,身體僵硬
ICU重癥室攏共入住了12位老人
其中包括他,9位老人熄滅了生命的火焰
他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恐懼
風吹過,樹葉陣陣尖叫
從醫(yī)院尾隨而至的那個人
披著寬大的黑色袍子
盤坐在他們的頭頂上
發(fā)出陰冷的笑。與他們
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
他們不停地咳嗽、流眼淚
我如此清晰地看到,疾病
已經撕開了生命的縫隙,探出頭顱
面目猙獰。這群坐在時光里的老人
陷入了更加空曠的沉默
而午后的陽光亮出了鋒利的刀刃
曠野闃靜。晚風吹向我
吹開身體里黑色的種子和隱秘的花朵
無邊的堤岸,看不見的波浪
拍打著胸腔中的塊壘
黑暗之王,接受眾神虔敬的朝拜
蒼藍的夜空那么深邃
所有的星辰,夢依然醒著
哦!蒼茫大地,正在一點一點地下沉
一滴墨汁在水底慢慢泅散開來
太虛之境。曠野靜謐的胸膛盛滿鼾聲
長勢如此茂盛的夜色
還有它的沉默和血液
一支安魂曲為之醒酒、提神
借以安放它白晝的孤獨和疲憊
而它的傷口在漸漸愈合
向眾生萬物捧獻出一顆清涼的心
那些黑暗中的樹木,蒙紗的女子
揮動手臂,勤于灑掃
白蓮花般的心事在云鬢間鋪展無余
她們都是天地諸神寵愛的女兒
我無法拒絕這曠野的荒涼之祭
那么多的眼睛和燈火
發(fā)出如此沉重地喘息聲
它們多么像我們多年前
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一些秘密
在掙扎,毀滅或者重生
與曠野的骨骼相互碰撞
發(fā)出擲地有聲的金屬聲
它正如一只夜鳥哀怨的鳴叫
穿透我的夢境。冷月無聲
公路中間,一塊“前方施工,請繞行”
的牌子,神情肅穆、穩(wěn)如泰山
一條噴著尾氣的河被切斷、分流
那些視奔跑為生命的車輪
此時不得不低下頭顱。自認倒霉
選擇曲線救國的道路
一輛長途班車猶疑著,拐進了
臨近的路。一條喘息的魚
被迫游向了綠色的海洋
那是閃爍著稼穡、樹木
荒草和蟲鳴的鄉(xiāng)野。一見如故
枯木扶疏的鄉(xiāng)間土路
焦渴的唇間吐出滾滾黃塵
這是車輪相互傾軋制造出的迷魂陣
大大小小的坑,讓它們飽受皮肉之苦
同時也考驗著司機的經驗和耐心
車廂里的乘客,他們的表情
被悶熱的空氣一點一點地融化
他們的詛咒和抱怨聲,就像
此刻我旋開手里拿的一罐可樂
滋滋地冒出一串串氣泡
司機滿頭大汗,他被
深陷其中的迷宮弄得暈頭轉向
“這是干啥的呢?
帶著一車人,跑著玩!”
坐在我旁邊的一個胖男人嘟囔了一句
他粗壯的脖子已被兩腮
完全融化的贅肉蓋得嚴嚴實實
放在車頭發(fā)動機車蓋旁的一個紙箱子
一條深褐色的卷毛小狗坐了起來
探出了頭。它把兩只前爪搭在箱沿上
汪汪地叫了幾聲。車廂里立刻安靜下來
它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眼睛
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人
黃昏。到山腳下的霍斯爾克村
一座磚廠已廢棄多年。裸露出
空曠而蒼涼的內心。時間的灰燼
正在慢慢蓋住一張長滿皺紋的臉
曾經的火,生命之火
胸腔中跳動的熾烈的舞蹈
用自己的血液澆灌火紅的花朵
交出最堅硬的骨骼
而現(xiàn)在,它得上了骨質疏松癥
望著一點一點矮下去的身子
沉重地嘆息,被一陣
無意造訪的風刮遠。而那些看見
或看不見的縫隙,讓它周身隱隱作痛
沉淀在夕光里的磚窯,它看見
自己的皮膚慢慢滲出暗紅色的血液
那些窯口,往事之門
為一些無法愈合的傷口敞開著
因此它顯得憂心忡忡,懷念著
眾多丟失的孩子,而它們已成了
別人的骨肉。窯頂上的頭發(fā)凌亂
狂草著寂寥而空曠的心跡
一座高高的煙囪,背負青天、俯視大地
就這么突兀地矗立成歲月的墓碑
那些升騰或者綻放的花朵
絲絲縷縷的手掌,早已化作青煙
被塵世之風裹挾著,去了遠方
磚坯散亂,早已破碎的心
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小截紅磚頭
直起身子,孤獨的肋骨
一只黑鳥,站在上面
在血色殘陽里凝神張望
它們的身子在發(fā)抖
緊緊地擠在一起
一些羊被迫挺起了頭顱
無力地搭在了另一些羊的身上
或者脖子上。被恐懼撬開的
嘴唇一張一合,不安地咩咩地叫著
眼里溢滿了無助和悲苦的淚水
七月流火。在這樣一個空氣
訇然作響的正午;在通往
莫索灣的路途中,風沙在游逛
一輛裝滿羊的輕型卡車
在曬得油光發(fā)亮的沙漠公路上飛奔
車上的羊,是凝固的暗色云朵
四周加高的鐵欄桿,銹色暗紅
圈住了一群羊一生的腳步
它們四肢僵硬,筋肉緊繃
多么像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
橫在一輛長途班車和一輛卡車之間
橫在一個眼角濕潤的三流詩人和
一群羊之間。讓我看見了
生與死、自由的界限
是如此地凝重而真實
被女兒親切稱作的“羊羊”
晚上緊摟著睡覺的“羊羊”
血液里長滿了柔弱之花,與身俱來
有著孩子、妻子一樣無比清澈的眼神
而現(xiàn)在,與我同行的這群羊
它們正走在未卜的路途上
任人宰割的命運
被滴著血的刀刃緊攥在手里
被貪婪的胃囊無情地吞噬
是地獄,也是一種宿命
一只羊把它的半個頭顱
伸出了鐵欄桿外。兩只憂傷的眼睛
與我長久地對視,淚水洶涌
濡濕了頜骨內側、眼角下方的
皮毛。很快被燥熱的空氣風干
留下了兩道觸目驚心的淚痕
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她的右眼角上
長著一個酒杯口大小的黑斑
如此觸目驚心。她尖削的下巴頦
仿佛藏著火。她低眉,眼神躲躲閃閃
一只手不停地撫弄著從額際上
垂落下來的一綹頭發(fā)。蓋住黑斑的唯一
遮擋物,用來抵擋那些像刺一樣
令她感到惶恐不安的眼神
在長途汽車站候車大廳
她和她的丈夫、兒子就坐在
我對面的藍色長椅上
一穗金黃的煮玉米被掰成三截
他們一家三口人在默默分享
并輪流喝著一瓶礦泉水
女人身著黑白相間的條紋狀T恤
一匹躁動不安的斑馬
不停扭動的身子因此
具有了讓空氣流瀉的動感
她六七歲的兒子,此時
正揮舞著上臂,高聲叫喊著
在候車大廳的人群里跑來跑去
女人嚯地站起,身子晃了晃
從喉間擲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一塊巖石蓋住了一座沸騰的海
她的兒子一路小跑著,噘著嘴
回到了女人的身邊。她的臉
因憤怒和焦急而極度扭曲、變形
黑斑變成了另一只空洞的眼睛
或者槍口。從里面
射出冷嗖嗖的箭來
找好座位落座之后,我一抬眼
又看見了那個右眼角長著黑斑的女人
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
中間隔著一條過道。她的兒子
現(xiàn)在依偎在女人的懷里,已經睡著了
女人把身子輕輕靠在了椅背上
閉上了眼睛,開始進入一段
短暫而顛簸的休憩時光
一束陽光從車窗外射進來
照在了女人汗涔涔的右眼角黑斑上
閃閃發(fā)光。包里的玻璃藥瓶
隨著長途汽車的啟動,發(fā)出了
叮叮當當?shù)淖矒袈?/p>
你可看見,在這樣一個
陽光在體內淙淙流淌的夏日
那是絢麗色塊鋪陳無余的原野
我一伸手就可及的芬芳
漸漸覆蓋了我透明的呼吸
一只、兩只、三只……N多只蜜蜂
舉起了金色的喇叭
它們的歌聲多么嘹亮
向著大地和更為高遠的天空
吹奏著宏大的生命樂章
最初,它們由個人的獨唱
匯聚成了多聲部的大合唱
激情的血液在呼嘯著上升
所有的花朵,都仰起了恬靜的臉龐
向這些忙碌而快樂的精靈和歌者
獻上了最馨香的初吻
每一個音符,伴隨著輕柔的風
拍打著內心的堤岸
生命萬物,它們都在相愛
明亮的頌辭,飛揚著
幸福、甜美的歌聲
許登彥
原名許金燕,199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為石河子作家協(xié)會理事、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理事,迄今為止已在全國各地報刊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隨筆、傳記文學、報告文學等文學作品380余萬字,先后榮獲石河子、兵團及國家級文學獎項多次。文學作品先后被翻譯成英、法等國文字在國外發(fā)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