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濱
汽車沿成雅高速急駛,直撲雅安方向,開弓沒有回頭箭。然而,卻不在雅安停留,只繞城而過,上雅西高速。莫逆之交的雅安詩友,此前多次相邀,在雨城品一品蒙山明前茶。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看來此行不得不有負(fù)至交盛情了?!斑^家門而不入”,心中悵然,頗有一種愧對朋友的歉疚感。不禁默念起唐人的一首七絕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淡淡的離愁別緒,襲上心頭,難以排解,催人昏昏入睡,進而跌入夢境……我仿佛流連在青衣江邊,濃陰之下,正領(lǐng)略滋潤如酥的雅雨,品味清香撲鼻的蓋碗茶,“得隴望蜀”鮮美爽口的雅魚……可惜好夢不長。不知何人一聲“泥巴山到嘍”的呼喊,把我驚醒。來不及睜眼望山,瞬間又陷入一片黑暗,車已駛?cè)腴L達10公里的泥巴山隧道。泥巴山山勢陡峻,令人望而生畏。千百年來,它像一座直插云霄的壁壘,橫亙在雅安至漢源的叢山之中,堪稱天險。隧道未通前,瘦瘦的公路像一條細(xì)細(xì)的羊腸子,沿峰回路轉(zhuǎn)的泥巴山谷彎來繞去,險象環(huán)生。隆冬大雪封山時,人跡罕至,更別說汽車了。而今,雅西高速全線貫通,已是京昆高速重要一環(huán),把祖國心臟和西南邊關(guān),緊緊聯(lián)在了一起。以前幾個小時才能翻過去的泥巴山,而今10來分鐘就穿過去了。出了隧道口,路邊景物與入洞前竟然大不相同:我們已從郁郁蔥蔥的綠水青山,進入了渾黃蒼茫的橫斷山脈干熱河谷。不見了山那邊茂盛的森林,豐饒的植被,成都平原上司空見慣的綠色,在此也好像成了奢侈品。當(dāng)然,也有令我們叫絕的景致,那就是連綿不斷、沒有盡頭的橋隧相連。所謂“雅西高速”,就是一條座座大山膀臂相挽的“空中走廊”。它們一會兒橫空出世,穿云破霧;一會兒洞穿山腹,甩掉險阻。把筑路者的艱苦卓絕坦蕩付出,鐫刻在群峰之上;把一個時代的鍥而不舍奮發(fā)追求,濃縮在后來者心中。倘若,魯迅先生有幸來雅西高速走走,老人家或許會喟然長嘆:“世上原本沒有路,走的人堅定了,何愁走不出自己的路?!笔齼|中國人,不正在走一條屬于自己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康莊大路么。傍晚時分,車抵漢源國際酒店。同行入住的文人墨客,原本不該隨意提及,怕有“傍大腕”之嫌。但方家云集,又豈敢擅自隱姓埋名?忍不住筆癢,姑妄以戲謔之語略記之。中國有一處別致風(fēng)景,叫“二泉映月”:詩人張新泉、書畫家劉云泉;南方有一門儒雅藝術(shù),叫“說唱評彈”:詩人聶作平、作家譚楷;大自然有一類獨特奇觀,叫“冰峰消融”:詩人蔣雪峰、女詩人蕭融;都市里有一種惠民設(shè)施,叫“人行天橋”:女詩人傅天琳、作家伍松喬。這支小小的隊伍,來自四面八方,卻有一個共同的心愿:用他們干干凈凈的藝術(shù)靈感,擦拭世界的藍(lán)天白云;用他們率真樸實的才情良知,澆灌人類的綠水青山。
一覺醒來,霞光滿天。從窗口望出去,乳白色的樓房,一棟棟、一排排、一層層,沿著緩緩的山坡鋪展開去。錯落有致的各式房屋,像一塊塊高低不齊、厚薄不等的積木,組裝在一行行碧綠的行道樹中,在朝陽下顯得靜謐、安詳,富有機趣,很有幾分童話王國的味道。主人告訴我,如今的漢源縣城,確是一座新城。那座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的老縣城,已沉入新城腳下的漢源湖底。漢源,建制于漢武帝天漢四年(公元前97年)??h城所在地富林古鎮(zhèn),是舊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茶馬古道,太平天國,辛亥革命,萬里長征,都在此留下了諸多可歌可泣的歷史勝跡。漢源古稱黎州,位于大渡河與流沙河的會合處。流沙河是漢源人民的母親河,如錦江之于成都。流沙河發(fā)源于邛崍山余脈飛越嶺南麓的馬鞍山,古稱“漢川水”、“漢水”,如今的縣名,因取“漢川水之源”而謂之漢源。新世紀(jì)之初,國家實施大渡河全域梯級電站開發(fā)戰(zhàn)略,其中之一的瀑布溝巨型電站,就建在距老縣城不遠(yuǎn)的大渡河下游。截流筑壩,河水倒灌,形成了一個碧波浩渺的人工湖泊漢源湖。老縣城因在湖泊水位線以下,于是全城移民,連同古老豐富的富林文物,整體搬遷至如今的新址。從漢源湖中,活脫脫撈出了一座童話城。對漢源人民的母親河“流沙河”一名,我頗感興趣。難道它就是《西游記》中,那條連“鵝毛”也“漂不過”的流沙河嗎?“那當(dāng)然。”主人肯定回答我。并不無自豪地說,當(dāng)年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過流沙河打濕了經(jīng)書,上岸后就翻出來曬干。我們這里還留有一處“曬經(jīng)臺”呢。接著,主人隨手拿出一本縣文聯(lián)編印出版的文學(xué)刊物《流沙河》,說道,這期刊物上,還有一篇關(guān)于“曬經(jīng)臺”的文章,可以佐證。說來也奇了,這刊名“流沙河”三字,確是我們熟知的流沙河先生的墨跡,古樸,典雅,文氣濃郁,乃先生手書無疑。對主人充滿鄉(xiāng)情的述說,此流沙河也乃彼流沙河矣,我亦就深信不疑了。
拜訪大渡河峽谷。車沿江岸駛過瀑布溝電站和深溪溝電站,來到深溪溝大橋一側(cè)。一通氣宇軒昂高達10米的T字型碑體,聳立在橋頭的陽光中。碑體上鐫刻十一個醒目大字:“大渡河峽谷國家地質(zhì)公園”。除了陌生一無所有。文人墨客來了勁頭,紛紛拿出相機“各取所需”。我們從百米凌空的橋頭往下看,大渡河像一條窄窄的綠絲帶,漂浮在深深的峽谷里;谷底岸邊有一溜平臺,略高于河面,赫赫有名的成昆鐵路,就躺在平臺上曬太陽。兩根鋼軌,像一雙長長的筷子,伸進隧洞中。哦,莫非有人突發(fā)奇想,要在大渡河里燙火鍋,特意在岸邊準(zhǔn)備了這雙粗壯的筷子么?哈哈,想得人滿口生津。汽車跨過深溪溝大橋,一頭扎進數(shù)公里長的深溪溝隧道。這種橋隧相連的奇觀,絕非雅西高速獨有。在橫斷山脈,逢山打洞,遇谷搭橋,已是交通線上的家常便飯。車沿大渡河岸走走停停,觀覽勝景。孰料,卻討來個喜憂參半。抬頭望山,那標(biāo)新立異的峰,那刪繁就簡的壁,常令人驚詫莫明,嘆為觀止。而低頭看水,卻不時又讓人憂心忡忡,愁腸百結(jié)。不知什么時候起,河中出現(xiàn)了一個一個長方型的網(wǎng)箱,用以投料養(yǎng)魚,或大或小,星羅棋布。它們像一個個不合時宜的補丁,釘在大渡河碧綠碧綠的胸膛上,特別刺眼。須知,這網(wǎng)箱養(yǎng)魚,是要污染水質(zhì)的。加之長河梯級開發(fā),流速相對變緩,穢物累積,污染勢必加劇。難道管理者們對此真的是一無所知嗎?沉靜溫順的大渡河啊,你把所有的吶喊,交給了輪機,去催生大地的欣欣向榮,卻顧不上同誰爭辯?稟性剛烈的大渡河啊,你能長此以往,默默地承受長堤蟻穴的猖獗泛濫嗎?而無可奈何如我輩者,只能寄希望于黃粱夢醒、天地良心了。氣歸氣,看歸看。我們隨后來到成昆線上“一線天橋”,閱讀其風(fēng)采。所謂“一線天橋”,就是一座單拱石孔單線鐵路橋,鑲嵌在一條陡陖的石溝之上,橫跨兩壁,為成昆線上一處咽喉之地。它看似貌不驚人,實則頗有講究。此橋孔跨54米,為此類單拱孔跨的世界之最。堪稱世界第二的法國單拱石孔鐵路橋,孔跨才38米呢。因此,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以“一線天橋”為核心內(nèi)容創(chuàng)作的象牙微雕,被聯(lián)合國有關(guān)部門,以“彰顯人類順應(yīng)自然、改造自然、戰(zhàn)勝自然偉大功績”的名義,永久收藏,就不足為奇了。被聯(lián)合國同一部門先后收藏的藏品,還有美國宇航員從月球帶回來的珍貴土壤??梢娖洳仄返膬r值和意義,非同一般。
民諺云:蒙頂山茶雅江魚,滎經(jīng)砂鍋漢源梨。主人說,漢源黃金梨皮薄個大,肉嫩汁甜,蜚聲川內(nèi)外??梢娨环教禺a(chǎn),總是以其出類拔萃的品格,銘記在百姓記憶之中。陽春三月來漢源,若不去聞名遐邇的梨花溝看看,豈不是“入寶山而空返”了?沿“百里果園參觀帶”,色香濃郁,目不暇接,眼睛累得遭不住。路隨山勢起伏,景由方位切換。有道是:進山才知行路難,登高始覺天地寬。哦,藍(lán)天之下,陽光之中,亮晶晶,銀燦燦,水靈靈,香噴噴,漫山遍野的梨樹,舉著鋪天蓋地的梨花……梁梁上,坎坎下,溝溝里,壩壩頭,梨樹們紀(jì)律嚴(yán)明,謙虛謹(jǐn)慎,胖的瘦的列隊牽手;路邊邊,土埂埂,斜坡坡,彎拐拐,房前屋后,見縫插針,花開百里盛世風(fēng)景。真可謂:“憑居莫厭臨風(fēng)看,占斷春光是此花。”這是漢源人民的大手筆,更是他們確信“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成功實踐。在山腰一緩坡處,見幾位中青年女果農(nóng),忙碌在梨樹林中。他們各自拿著一根竹桿或木棍,頂端扎著幾節(jié)布條,穿行在枝條間,將布條在掛滿枝頭的梨花上輕輕撫一下,為花們“授粉”。那么,蜜蜂們呢?我好奇地于心中自問。在川西壩子,仲春時節(jié)百花盛開,蜂們早已聞香而動,采花兼及“授粉”,“無心插柳柳成陰”。在梨花溝,卻不知蜂們?yōu)楹尾粊泶瞬尻犅鋺?,果農(nóng)們也就不得不“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但是,花通人性。你看那嫩綠的枝條上,一朵朵梨花,潔白的花瓣,捧著黃色的花蕊,在果農(nóng)們的撫慰下,更顯得秀色可餐,風(fēng)情萬種。梨樹們是幸福的。它們扎根漢源大地,鄉(xiāng)親們用祖祖輩輩積攢的鄉(xiāng)情,澆灌它們,呵護它們。鄉(xiāng)情里有苦澀的思戀,有艱難的抉擇;鄉(xiāng)情里有十指連心的牽掛,有繁花似錦的夢想。在樹們畢生的年輪里,浸潤著鄉(xiāng)情;在樹們蛛網(wǎng)般的經(jīng)脈里,潮汐著鄉(xiāng)情。梨樹們把一個冰雕玉砌的世界,布置在橫斷山脈的高山深谷,正是為了回饋鄉(xiāng)親們一個碩果累累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