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文人相輕又何妨
□介子平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文人好譽,難免多言?;奶餆o人耕,耕了有人爭,相輕對方,只因雙方都在一塊田地里耕耘。相輕內容,無外乎氣人有、笑人無者也。相輕皆生于近距離,對隔代同類,多以頂禮膜拜從之。詩必稱唐,韓愈《調張籍》云:“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書惟范晉,明人楊慎《墨池瑣錄》云:“今之笑學書者曰:‘吾學羲獻,羲獻當年學誰?’予詰之曰:‘為此言者,非為不知書,也不知古今矣?!睋?jù)盧言《盧氏雜說》載:“唐宰相王玙好與人作碑志。有送潤毫者。誤扣右丞王維門,維曰:‘大作家在那邊。’”聽上去酸中意味。
相輕者往往自視甚高,有的確實學問也大。王世貞《蘇長公外紀》載蘇東坡與司馬光事:“東坡公元 祐時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諸公卿,率有標目殆遍也,獨于司馬溫公不敢有所重輕。一日相與共論免役差役利害,偶不合,及歸舍,方卸巾馳帶,乃連呼曰:‘司馬牛,司馬牛。’”性之所至、高風絕塵的熊十力當年也曾放言:“現(xiàn)下學術界,蠢材太多。梁啟超是變色龍,胡適被美國人洗腦了,馮友蘭不識字,陳寅恪就是記性好,張君勱是地痞,梁漱溟長得太丑。北大都是一群小學生,就牟宗三勉強算朽木不可雕;唐君毅和徐復觀,腦子笨得要命,出去以后都不要說是我的弟子?!倍鄶?shù)人對這般言論不以為然,他則辯解“人謂我孤冷,吾以為人不孤冷到極度,不堪與世諧和”。
1908年某日,陳獨秀至東京民報社拜見章太炎。此時,正值章門弟子黃侃、錢玄同在座,聞有遠客來,便起身回避。主客談及清朝漢學之發(fā)達,列舉段玉裁、戴震、王念孫王引之父子諸人,均皖蘇人士。然話題一轉,陳獨秀提及湖北,說那里沒出過什么大學家,章太炎也敷衍道:“是啊,沒有什么人?!边@時,隔壁聞聽的黃侃忍不住大聲道:“湖北固然沒有學者,然而這不就是區(qū)區(qū);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辟e主為此尷尬。此事見于周作人的《知堂回憶錄》。冤家路窄,黃侃歸國之后,任北大中國文學門教授,陳獨秀則為文科學長。陳以北大為陣地,主辦《新青年》,宣揚白話文新文學,鼓吹新文化運動。黃侃則主辦《國故》月刊,倡導國故,意在與之相抗衡。責人者必自恕,二人皆固持己見,各自成為新舊兩派旗手,論爭聲聲,遠播南北。
大家狂言倒也罷了,后生對前輩,也竟敢放言。1947年“五四”時,蕭乾為《大公報》撰寫的社論《中國文藝往哪里走》指出:“真正大作家,其作品便是不朽的紀念碑。近來文壇上彼此稱公稱老,已染上不少腐化風氣,而人在中年,便大張壽筵,尤令人感到暮氣。”所謂“稱公稱老”者,指的是郭沫若與茅盾。李健吾也后生,其曾直言不諱道:“茅盾先生缺乏巴金先生行文的自然,他給字句裝了過多的物事,東一件,西一件,疙里疙瘩地剌眼?!倍徒鸬摹稅矍槿壳烦霭婧?,他又評析道:《霧》的失敗在窳陋,《電》的失敗在紊亂,作者敘事的本領,在《電》里比在《雨》里還要得心應手。皆真實感受,而非出于人情。
胡適月旦王國維與羅振玉:“靜安先生的樣子真難看,不修邊幅,再有小辮子,又不大會說話,所以很少出門,但他真用功。羅振玉就不同,身材高大,人又漂亮,又會說話,說起話來又有豐采。真漂亮!”較之王羅二位,胡適也后生。但他的話語一如他的為人,很是厚道,雖說事前加慎,事后無悔,然這樣的評價,談不上什么見解,甚至有些平庸泛泛。魯迅說王國維“老實得像根火腿”,便生動多了。林語堂評魯迅也生動:“每逢他攻擊敵人的言詞鋒利可喜之時,他會得意得哄然大笑。他身材矮小,尖尖的胡子,兩腮干癟,永遠穿中國衣裳??磥硐駛€抽鴉片煙的。沒有人會猜想到他會以盟主般的威力寫出辛辣的諷刺文字,而能針針見血的。他極受讀者歡迎。”蘇雪林評郁達夫更絕,只有論點,不見論據(jù):“一身濁骨,完全不像文人。”
逢人說吉祥,那是商人,太虛之內,萬事從寬,那是道人,文人則是“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也要說”。當時的文壇有筆仗,有恩怨,但無付諸法律、告上法庭者,無上綱上線、牽扯政治者。這是文人的游戲規(guī)則,底線所在,也文人之行。仁言者,未必仁心,仁心者,未必仁言,文人之仁,在仁心。
歲月荒唐過,文章靦腆成,成就學人,需名師指路,貴人相助,親人支持,同人刺激,缺一不可。水激逆流,火激橫發(fā),靈動由此而生,可見文人相輕之必不可少。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人善于自見,以己之長,量人之短,旁人無所適從,今日京派,明日海派。文場的特點是相互爭鳴,相互聲辯,若是相互吹捧,相互籠絡,那是官場。
選自《編輯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