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綸
小說二題
張俊綸
張俊綸,1957年生,1981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系《荊江文學》主編。在《散文》、《萌芽》、《長江文藝》、《芳草》、《長江叢刊》等發(fā)散文、小說一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四部,出版人物傳記《柳宗元傳》、《王柏心傳》、《李白傳》、《歸有光傳》等四部,同時,在古籍整理、民俗研究方面用功甚勤,出版專著有《詩經(jīng)譯注》、《楚國史話》、《唐人絕句三百首選》、《李賀歌詩注釋》、《監(jiān)利先秦史》、《監(jiān)利方言俗語詞典》等,點校注釋有清人王柏心《百柱堂全集》、余庚陽《池陽吟草》、龔耕廬《容城耆舊集》等二十余部,四百余萬字。
主意是袁懷寧出的。袁懷寧說,我市的高考一年不如一年,老百姓有意見,人大代表都反映好幾回了,我們教工委不能袖手旁觀。高考的最關鍵點是老師授課問題,我們這周就安排去聽聽老師的課吧,看他們講得怎么樣,學生愿不愿聽,有沒有打瞌睡的,聽完課集中一下意見,由徐青陽寫一個報告,供常委會討論。
王檜心是負責教工委工作的大主任。在人大工作的同志大都稱主任,八大工委、辦公室、評議辦公室、紀檢辦公室都有正主任、副主任,有的還有好幾名副主任。常委會的主任、副主任們正式的稱呼也稱主任,這就有點亂套了,為了與之區(qū)別,有人想了一個辦法,在常委會主任們的前面一律綴一個大字,這就有了大主任、小主任之稱,雖未見諸于文件,卻明白無誤,于是很快在人大內部外部流行起來。
王檜心覺得袁懷寧的主意不錯,表示同意。反正教工委的同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下去走走,活動活動身子。袁懷寧說,我們這次想請您帶隊,去聽語文課,您既是我們的領導,又是我們的老師,有您在課堂上鎮(zhèn)著,再滿的罐子也不能自以為是,半罐子也不能咯蕩咯蕩,您說是嗎。時間呢,就安排在本周星期三星期四,不前不后的日子。到星期五,大家就有點心猿意馬,也有點夕陽無限好了。袁懷寧下意識的從懷里抽出一支煙,在大拇指上扣了扣,但沒有點燃。
王檜心想,主意是你出的,卻又不愿牽頭,這不是耍小聰明嗎?但一想,自己在常人眼里,不也是閑著嗎?自己手頭的事都是些歷史考據(jù),關于春秋章華臺的考據(jù),關于老長河即夏水的考據(jù)等等,這些事雖然于國于民有益,但自己不是專業(yè)史家,常委會沒有安排,作為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這就等于不務正業(yè),就成了拿不上臺面的東西。
就在王檜心楞了一楞的當口,袁懷寧拿起了桌上的電話,撥通了,對對方說,找一下龔局長。語頻輕快而嫻熟。王檜心連忙擋住說,不就聽幾節(jié)課嗎,找龔局長干嘛,人家第一線的局長,都忙得很的。
袁懷寧壓了電話,對王檜心說,是您牽頭,總得有個您牽頭的樣子。法工委每次調研,都是公安局蘇局長陪的,農工委調研,都是農業(yè)局鄭局長陪的,還有財工委、城工委、代工委都是局長陪的,我們教工委不能比別人差,也應該要教育局長陪嘛。再說,局長忙個什么呢,具體事都由辦公室做了,他只不過發(fā)號施令而已。文官點一筆,武官跑死馬,辦公室的同志才是武官呢。
王檜心說,我們是去了解情況,最好簡單些。如果影響局里工作,學校里的工作,就不好了。袁懷寧還沒有回答,電話響了,是教育局龔局長回過來的。聲音很大,龔耕廬說,袁主任嗎,有什么吩咐嗎?
袁懷寧說,根據(jù)常委會的安排,我們將進行一次有關高考方面的調研,由王主任帶隊,想先聽幾節(jié)課。你安排一下。龔耕廬說,好的,我來安排。王主任、袁主任深入基層聽課,這對我們教育界是極大的鼓舞,極大的鞭策,我們熱烈歡迎呀。袁懷寧說了具體時間,龔耕廬說,好的,我要辦公室今天就做一個方案,包括日程安排,陪同人員,聽課地點,授課老師及班級等等。袁主任,您要王主任放心,我們教育界一定全力配合,讓人大這次調研活動熱鬧開場,圓滿結束。
袁懷寧知道王檜心也聽到了龔耕廬所說的話,就對王檜心說,龔局長人很不錯,是個頭上拍一下腳板底下響的人,我們這次調研一定會很順利的。說完,笑了一笑,點燃了手中的煙,走到外面去吸。王檜心不抽煙,而且對煙味特別敏感。
星期三的上午,王檜心、袁懷寧、徐青陽坐著王檜心的專車開進了教育局。徐青陽坐副駕,王檜心、袁懷寧坐后面二座,王左袁右,如同排名一樣,都有固定的位置。這種坐法與京城接軌,首長坐司機之后。不像某些鄉(xiāng)村領導出車,副駕的位子一定得給首長留著,他們認為前面是尊位,首長前面坐著,也把腰板挺得筆直,高視前方,一派風光無限的樣子。
按照一般禮儀,王檜心他們的車先要在教育局院子里旋一個圈,停這么幾分鐘??匆娷噥?,教育局長、副局長、辦公室主任等一干人依次走上前去,與王檜心等一一握手。寒暄畢,由教育局辦公室小車帶路,接著是王檜心車,龔耕廬車殿后。三輛車魚貫而行,辦公室小車是一輛越野吧,開起來虎虎有聲,風塵滾滾,把出行的氣氛渲染得相當濃烈。想不到一個簡單的調研活動,袁懷寧如此興師動眾。但調研活動他負責后勤,王檜心也不便置喙,只好聽之任之了。
調研地點在紅花中學,是全省的重點高中,粗壯的門柱,高約二十米,門柱之上,是一根橫臥澆注的寬扁門楣,長約三十馀米,上面用黑漆行草大書校名,龍飛鳳翥,氣勢雄渾,據(jù)說出自著名書法家王遠舉之手。校門口有電動柵刺門,帶路小車甫近門邊,柵刺門一溜打開,帶路車知趣開過去,這時候排成兩排的男女學生出現(xiàn)了,他們舉著鮮花,口喊歡迎歡迎。人數(shù)雖然不多,卻足以烘托熱鬧。之后是紅花中學的校長、管教學的副校長,辦公室主任等等,王檜心的車緩緩停下,徐青陽打開副駕車門,頗有點派的走下,上前向校領導介紹王檜心等。又一一握手寒暄,不必細述。
紅花中學嬌小的辦公室主任在前面引路。聽課的班在五樓,教室沒有安裝電梯,王檜心一幫人等步行在光滑的水泥樓層上,衣袂飄飄,足音橐橐,引得走廊的學生都扶了樓梯扶欄看。這時電鈴響起,學生一陣風散去,等到王檜心等走進聽課教室時,教室內早已師生滿座,鴉雀無聲。在教室的后面專門擺放了十馀空椅子,上面依次貼著領導的姓氏官銜,當然一律蠲免了副字。王檜心是副主任,第一把椅子上明白無誤寫著王主任。大家心照不宣,依位置坐下。
還好,教室里沒有歡迎介紹之類的繁文縟節(jié),鈴聲響過,授課老師就器宇軒昂地走了進來。他高瘦的個子,前額很光,后面稀疏的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正是秋月的好天氣,他穿了一件輕薄的桃色西服,打一條天藍色領帶,給人的感覺是眼睛一亮。王檜心聽見后面有人小聲議論,說他叫吳不成,省內著名教師,據(jù)說新詩也寫得一流。王檜心依稀想起在詩刊《新星》上讀過這名字,后面介紹是濱江市人。應該就是他。他步上講臺,同學們應聲起立,齊呼老師好,吳老師微笑點點頭,班長大呼坐下,于是同學們齊刷刷一片坐下之聲。
吳老師今天講的課文是《項羽之死》,節(jié)選自史記的《項羽本紀》。這是司馬遷濃墨重彩描寫的章節(jié),每一用詞,力度千鈞,風馳電掣,代表了司馬遷沛然莫之能御的文風。王檜心想,如果由自己來講這篇課文會怎樣呢?一定是聲情并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吧,舞之蹈之之不足,然后會怎樣呢,王檜心擔心自己會在課堂上潸然淚下。完全有這個可能。司馬遷用他的如椽之筆,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一步步逼向死角,項羽死得太悲壯,太感人了,自己會陷入而無法自拔。
吳老師的聲音很姣細,有如唱花腔的女聲,有點軟綿綿的。只聽見他開門見山地說,同學們請注意,項羽之死,落腳在一個死字上,怎么死的,死在何方?由誰人弄死的?死后還有全尸嗎?什么,落腳在死字上?王檜心不禁大驚。“項羽之死”的標題本是后人加的,篇中雖寫到了項羽的死,筆意卻并不在死字上,它寫的是項羽的悲劇,以及項羽剛愎自用的必然結果,用死——氣壯山河的死,只是用來烘托項羽的不同凡響,光焰萬丈。想不到司馬遷一篇千古絕唱,到了吳老師手里,竟只剩下一個死字,真是死氣沉沉,大敗胃口。司馬遷如果地下有知,他一定會嚎啕大哭。
吳老師的瘦臂向前揮動,長長的伸出一個食指,示意同學們回答他提出死于誰人之手的問題,同學們紛紛舉手,有答是死于劉邦、韓信之手的,有答兵圍過久氣力不支的,有答講臭面子不聽烏江亭長勸告的,有答是因為田父紿之左當是死于田父之手的。更有一個男同學別出心裁,回答說是因為在圍城之中,項羽還帶著虞姬縱欲不止,女人之氣與兵氣相克,與其說項羽是死于劉邦之手,倒不如說是死于虞姬之手。他的回答引來一片哄笑聲。
吳老師將這些五花八門的答案一一評點。他像一個指點江山的大師,高瞻遠矚,欲擒故縱,先對同學們的回答給予正面肯定,然后輕輕加以否定。所有評點完畢,他面朝天花板,大聲提問:到底死于誰人之手呢?一時教室上下靜如太古,無一人出聲。足足等待了一分鐘,吳老師才石破天驚的答道:死于誰人之手?死于自己之手。課文中項羽不是說: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馀戰(zhàn),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非戰(zhàn)之罪也,是一句反話。司馬公正是要告訴讀者,是戰(zhàn)之罪,是項羽身歷七十馀戰(zhàn)之罪。不戰(zhàn),項羽能有敗北的結局?不戰(zhàn),項羽的士卒能困于此?圍困的是卒,有罪的是將。將謂誰?項羽也。
什么什么?卒困于此的卒是士卒的意思?王檜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過頭來,想跟身邊袁懷寧或者徐青陽交換一下意見。袁懷寧正在小聲跟龔耕廬說話。袁懷寧說,我哪里愿管這些閑事呀,內人的舅侄兒子不是來了幾回嗎,我這個做姑父的也實在沒有辦法。你說管吧,我又不是教育局長,何況教育局長也不好當呀,大有大的難處;你說不管吧,人生親了,你不管說得過去嗎,又對得起內人嗎?我內人跟我是結發(fā)夫妻,我們一直到現(xiàn)在沒有紅過一次臉......
他把頭擺向另一邊。徐青陽正在跟小舒交換麻將心得。小舒是紅花中學辦公室主任,她的臉部涂抹的顏色很夸張,兩只睫毛也過于長大,讓人不覺得美,反而覺得十分恐怖。徐青陽說,萬子紅有一次輸?shù)煤軕K,但最后一樁是她的,竟挽了八樁,你說她最后和了一個什么牌?清一色清不求節(jié)節(jié)高帶崗上開花,三千五百番,輸?shù)娜貋砹?.....徐青陽說話的時候,幾乎貼著小舒的耳朵。
王檜心只好又回頭把臉朝向前方。正好有一個學生提問:請問老師,卒困于此的卒是什么意思?吳老師坦然解惑道:卒困于此,你說是什么意思嘛?你下過象棋沒有,卒就是兵,兵就是卒,都可以拱過河的。不是有句俗語:卒子過河當小豬嗎?
王檜心氣得說不出話來。有一點訓詁基礎的人都知道,卒的訓義主要有二,一是名詞,士卒、兵卒的意思;二是程度副詞,竟、終于的意思?!俄椨鹬馈分械淖淅в诖说淖洌倜靼撞贿^是程度副詞的意思。如果按照吳老師的理解是士卒的意思,那么項羽只有士兵受到圍困,而將校們小帥們卻是自由的沒有受困,項羽是主帥更沒有圍困,這不荒謬透頂嗎?
高考中經(jīng)常有解釋加點的字一類的題目,一般分值是一分或是兩分。現(xiàn)在濱江市每年有三萬人參加高考,如果出現(xiàn)這樣一個帶點解釋,解釋卒困于此的卒字,那么濱江市整體失分將是三萬分或是六萬分。按照五百分錄取一個大學生計算,就這一個錯誤,帶給濱江市的,將是六十個人或是一百二十人考不起大學的慘重代價。其實它的危害遠不止此。明擺著的一個程度副詞理解成名詞,它帶給后人的將是訓詁學無可估量的損失。
王檜心不知什么時候講課結束的,也不知什么時候來到紅花中學座談會場的。這是聽課后的一個小總結,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一項活動。座談會場上擺滿了鮮花,桌子上擺滿了時新水果,參加座談會的除聽課的領導一干人等,還有講課的吳老師等二十幾名語文老師。座談會由袁懷寧主持,徐青陽記錄。袁懷寧說,百聞不如一見,今天我們聆聽了吳老師的講課,真是大開眼界。吳老師高屋建瓴,循循善誘,把一堂普通的語文課上得別開生面,引人入勝,這是老師們認真教研的結果,這是陳校長治校有方的結果,更是龔局長治局有方的結果。下面先請陳校長講話。
依次發(fā)言的是陳校長、吳老師、老師代表、龔局長。無非是感謝感激之類的老生常談。如果要全盤記錄,只怕看小說的人都要搖頭而去。完了,袁懷寧提高聲音大聲說,最后,我們請人大常委會王主任作指示,請大家歡迎。會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
王檜心是名牌學府中文系的高材生,曾經(jīng)在電視直播的大學辯論會上榮獲二等獎。每次發(fā)言都能侃侃而談,然而這次他卻張口結舌了。他不知道該講什么,指示什么?他是應該指出吳老師的低級錯誤,還是計算出的因吳的失誤而考不起大學的人數(shù)?如果這樣,這不是和袁懷寧的主持導語相去十萬八千里嗎?這不是和座談會熱烈的氣氛格格不入嗎?這不是明明和龔局長、陳校長、吳老師一干人過不去嗎?夸獎吳老師講得好嗎?這樣皆大喜歡,功德圓滿。然而他的良心將受到責備、鞭打,他今晚和未來的無數(shù)個晚上,將是整夜的無眠。
他口里囁嚅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張了張嘴唇,但嘴唇像是被什么東西封住了,根本打不開。他的臉色蒼白,雙目無光,情緒蕭索。本來議論紛紛的現(xiàn)場一下子鴉雀無聲,他們不知道這位王主任怎么了?在這最后的時刻,俗稱“挽揪揪”(定整個活動的調子,做總結)的關鍵時刻,竟出現(xiàn)了這樣僵冷的局面。
還是徐青陽第一個反應過來:腦溢血。他迅速走向王檜心,要他不要動。周圍的人也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們聽人講過或者親身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有一個人本來好好的,他突然不動了,臉色慘白,不一會就倒下去,頭部血管破裂。這時候最好的急救辦法是,讓犯病者盡量保持不動,而等待醫(yī)生的救護。龔耕廬最先掏出手機跟120打電話,要他在最快的時間內趕到紅花中學,在此調研的人大王主任腦溢血,等待緊急救助。
王檜心沒有解釋,也沒有推開扶住他的人。他滿頭大汗,心跳加速,也好像真的堅持不住了。不一會,他聽到了身邊人的呼喚,以及救護車尖銳鳴叫的聲音......
根據(jù)指示,縣級不準辦報了,對于報社的同志,實在不是一個好消息。對于瞿有軾,當然就更不是一個好消息了。因為瞿有軾已經(jīng)年近五十,又是副社長,一名副科級干部,報社解散了,哪個單位還會要這么大年紀的同志,又哪尊廟里還有一個空出來的副科級位置呢?你不要小看一個副科,放在北京、上海也許根本不算回事,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官,是人們茶馀飯后調侃的對象,但在一個縣里就不同了??h里管科級干部不叫科長叫局長,一個副科長都被稱為局長,副字一律蠲免,一個人被人見面時局長局長的叫著,那是很讓人風光的一件事呢。
瞿有軾在私下里盤算,如果自己不找關系,等組織部門分配,那么自己所去的地方應該是農機局、統(tǒng)計局一類的三類局,或者博物館、殘聯(lián)一類的清水衙門,這不是等著自討苦吃嗎?他有一個同學在博物館,自己在報社有飯局,邀他參加過幾回。別人大都視飯局為苦事,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這位老同學隨叫隨到,風雨無阻。酒喝高了,老同學拉著他的手說,博物館一年上頭冷冷清清,一任珠簾閑不卷啊,有誰會記得這么一個地方呢,要不是老同學記得我,我真不知道飯館的門朝哪邊開了。他的話言猶在耳。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所有的社會資源,或者白話叫做關系,他把它們分為三個層次,一是自己的交往圈子、不需要轉彎抹角的關系;二是戰(zhàn)友同學涉及到的圈子,雖然關系隔膜一點,但畢竟可以利用;三是父親的上級或是同僚或是下級。他父親曾經(jīng)擔任過財政局副局長,如今很多在任的縣官都是父親的老下級,但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得動用這層關系的。原因很簡單,他不愿看父親的臉色,更不愿聽父親滔滔不絕的教誨。
自己的圈子里最大的官應該是老同學魏顯清,他現(xiàn)在擔任民政局局長,在縣里完全稱得上是一方諸侯,雖然不是縣領導,但辦事能力并不比一般縣領導差。何況他八面玲瓏,交友有術,與他有交往的都是一些頭臉人物,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些呼風喚雨的人物。找找他,應該沒有問題。在報社工作時,魏顯清找過他,是為宣傳民政局一個專版的事。他還記得,他派出最強的記者陣容,把一個專版硬是鼓搗得花枝招展。魏顯清笑得合不攏嘴,在海瑞大酒店舉行盛大答謝。魏顯清酒量很大,當場把兩名女記者灌得花容失色。
他想先用手機與魏顯清聯(lián)系一下,但覺得這樣不妥,還是去了魏的辦公室。魏顯清熱情接待他,幾乎跟以前沒有兩樣,這使他非常感動。等他說完,魏顯清哈哈大笑說,老同學,我這池水太淺,容不了你這樣的真龍哇。瞿有軾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都到了這田步,還什么真龍不真龍的,就算是鳳凰,也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了。我現(xiàn)在只想在老同學這里討口飯吃,我也馬上要退了,到時候有個地方發(fā)工資就成。
魏顯清不這樣看。魏顯清說,你是縣里有名的人物,是聞名全省的筆桿子,縣委一定會慎重考慮你的去向問題的,再說哪,我們同學圈里不有的是關系嗎?朱子惠的父親,現(xiàn)在官拜市委書記,比縣委書記整整高一個級別。他手下一個局長,一個辦委主任,甚至一個副主任,下派到縣里就是縣委書記。他打一個電話,就是圣旨,縣委書記拜接還來不及呢!你現(xiàn)在完全可以去找找他。老同學,我們哥倆沒說的,話這樣說,你找了,不行,再到我這里想辦法。我這里還不好說嗎。把瞿有軾弄了一個感激涕零。
朱子惠的父親瞿有軾是聽說過的,但他和朱子惠沒有什么交情,充其量就是見面時點點頭,就是社會上說的那種點頭之交。這種事情他怎么好向朱子惠張口呢?何況朱子惠的為人他是知道的,一天到晚牛皮哄哄,氣焰蓋世,就是他幫忙成了,還不知人前人后怎樣作踐自己呢!不過魏顯清的提示倒讓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是老戰(zhàn)友陳向往,他的父親陳偉是地委書記,雖然在外地,但官場是相通的,就如同一條條河的支流,他們都通向大河;或者用蛛網(wǎng)比喻還更恰當些,一條條蛛絲都通向中間的八卦,一條蛛絲晃悠,其它蛛絲也會跟著搖晃。他小時是見過飛蛾觸網(wǎng)的情景的。
陳向往在他這里喝過幾次酒。陳向往好酒是全縣有名的。他的有名并不是因為他的酒量,而是他在飲酒上所耗費的時間。據(jù)說他有一次在酒桌上整整呆了二十三了小時,從先天早晨到第二天東方之既白,陪他飲酒的人去了一撥又一撥,都受不了了,夜晚自有一份寒氣,唯有他穩(wěn)坐在桌子上,手捧酒杯,談笑自若。但喝完酒,就不省人事了。由此他得了一個“酒麻木”的雅號。
但這種人好交往,深得淺得,有事找他,可以輕松開口,不必繞彎子逗圈子。瞿有軾請陳向往喝酒,還沒有舉杯就開口了。瞿有軾說,這回想請你幫一個忙哪嗟,不知你會不會搞野雞巴白。完全用的是土話,不僅調侃味十足,還帶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意味,口氣和找魏顯清時完全不同。果然陳向往的回答讓人很容易親近,他笑著說,有話就說。在濱江的土著都知道,這句話只說了半句,下面一句是“有屁就放”。瞿有軾也笑了,他說,那我就放的哪,但說完這句話,臉色馬上就變得霜肅了。他的心情太沉重了。
第二天,瞿有軾和陳向往就乘車到黃口市去找陳偉。陳偉的家是二層樓,有一個小院子,更讓人開眼的是他的院子后面是一個未對外開放的公園,打開院門是一塊菜地,距菜地十馀步之遙是一條小河,小河對面望過去是一片翠竹樹林,無數(shù)小鳥啁哳不已。瞿有軾說,真是頤養(yǎng)天年的好地方。陳向往說,老爺子喜歡釣魚,經(jīng)常在跳碼頭上釣魚,有一回釣了一條大紅魚,十多斤,把老爺子高興的。瞿有軾果然看見河邊柳樹下有一塊長木跳板,看得見上面布滿了青苔,他們?yōu)I江土話叫跳碼頭,是用于洗菜洗衣的地方。
他們正說話,就聽見一聲大喊,向往哪。向往連忙走過去,喊一聲爸。陳偉說,誰叫你把后門打開的?向往說,我們沒有事,想到后面看看風景??达L景?這是你老爸的風景,咹?這是公園的風景,公園不久就要對外開放了,是要對外收門票的,你看什么看?向往連忙對外面喊,有軾,進來,把門關上。瞿有軾把他們的對話全聽見了,就疾步走進院子把門關上了。
瞿有軾走過去喊伯父,陳偉點點頭又繼續(xù)對陳向往說,你什么時候長得大喲,陳向往說,爸。陳偉打斷他的話說,我在問你哪?你什么時候像個大人的樣子?咹?昨天蕓香又打電話來了,說你喝了半夜的酒,你只看你的臉色,豬肝一樣的,看你的手臂,比花線還細,你這是典型的酒精中毒,酒精依賴癥。向往哪向往哪。接下去是滔滔不絕的斥責,一句比一句激憤,一句比一句高調。古時把這叫做庭訓,很有親切的意味,但這種庭訓顯然不親切。瞿有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實在尷尬得很。
保姆抹著圍腰出來,告訴他們飯菜熟了。陳偉這才停止了庭訓,一個人起身,也不叫喚瞿有軾他們一聲,獨自低頭背手朝廚房走去。陳向往說,有軾,先去吃飯,吃飯時我再跟老爺子開口。你別見意思,老爺子就這火爆脾氣,其實他人還是很好的。瞿有軾是一個很有自尊心的人,在報社那會,有許多單位捧著,自尊心之外還加了一份嬌氣?,F(xiàn)在陳偉這架勢,他實在無法適應。他想起了自己父親。怎么老一輩的父親都是這樣子呢。
陳向往終于沒有開口,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始終沒有機會,更沒有開口的氛圍。陳偉低著頭扒飯夾菜,對瞿有軾他們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他們坐車回家。陳向往一個勁的安慰瞿有軾,并說,下次,我一個人來,我一定會開口的。瞿有軾說,不要緊的,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只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話,有什么用呢?
瞿有軾并沒有返回去找魏顯清。這個官油子,嘴上冠冕堂皇,完全是糊客出門的話。他也沒有敢去找父親。陳向往父親的一幕,讓他不寒而栗。他想,隨便到哪里混這么幾年吧,反正也快退了,退了,打打乒乓球,或者還收這么幾個學生,也還可以增加一點收入的。他曾經(jīng)是縣乒協(xié)成員,獲得過全市的第一名,要招收學生,并不太難。
他去乒乓球館,想熟悉一下球路,好長時間也沒有鼓搗這玩意了。乒乓球館很多人都認得他,好些人還是他帶出來的徒弟,很多人喊瞿師傅,喊瞿社長,也有喊老瞿的。他機械地回答,看著十幾張桌子上銀球亂飛。在最里邊的桌子上,有一個穿白運動服男子正在猛烈抽球,口里喊著好球,但對方總接不住。瞿有軾很有興趣地走過去。原來那個接不住球的人竟是自己的同學,叫黎子懷。黎子懷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似的,說,啊是你呀,瞿有軾,來,你接我的手打。
瞿有軾正要熱熱身,就把板子接在手里。白衣男子發(fā)球,一個極明顯的上旋飄球,他斜一斜板子,穩(wěn)穩(wěn)的回過去。但回得很高,白衣抓住機會,提起球板,大喊一聲好球,猛烈地抽殺過來。對付這種球最有效的辦法是反抽過去,既能保證不失球,又具有很強的殺傷力。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擔心對方接不住他的反抽,做客打球,何必讓別人難堪呢,他只輕輕的一個平挑,彈過去,又是高球。對方的興趣更高了,又是一聲大喊。這樣來來回回打了十幾板,白衣心花怒放,連連說,打得好,打得好。瞿有軾也覺得很開心。
第二天黎子懷又通知他去打球。瞿有軾正閑得無聊,就又去了。第三天又是黎子懷的電話。瞿有軾說,你不知道嗎,報社解散了,我要重新找單位上班,我心情不太好。黎子懷說,你想到哪里上班呢?瞿有軾說,你是知道我的,我也不愿太熱鬧的部門,像政協(xié)的文史委、人大教工委之類的半閑職,我就心滿意足了。黎子懷啊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瞿有軾自言自語地說,你等我說完啊。
不久瞿有軾接到政協(xié)文史委的電話,要他去填一個表,他就糊里糊涂的填了。填完了出來,正好遇見黎子懷。瞿有軾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沒有說話。黎子懷說,孫書記對你很欣賞,說你是一個人才,怎么能讓這樣的人才到處找單位、受委屈呢?瞿有軾感動得淚水都流出來了。原來那個白衣男子就是新來的孫書記啊。真是一個好書記。一抿兒的甜笑,沒有一點架子,說話也客客氣氣的,還真看不出是這么一個大官。星期六星期天他去陪孫書記打球,他接孫書記的上旋飄球,手法越來越嫻熟了。孫書記有時會抽上二十幾板,喊得聲音都有點發(fā)嘶,背上內衣全部濕透。有時孫書記換一套紫衣出來,忽然間覺得很老氣。瞿有軾想開玩笑說,孫書記,您穿白顏色好像顯得年輕一點。但他沒有說。
責任編輯:鄭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