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呀么 圖/沈騁宇
祖國的陌生人
文/月呀么 圖/沈騁宇
宗廟隳,沒關(guān)系;墳塋沒,沒關(guān)系;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沒關(guān)系,都沒關(guān)系。倒下的可以一點點扶起,遺忘的可以一點點回憶。只要心中有乾坤,有列祖,信仰不在別處,就在我們叩首的瞬間,在我們朝拜的這里。
我之前的室友是個中國人民大學(xué)畢業(yè)的姑娘,特別喜歡許知遠。我因為她才去看了許知遠的《祖國的陌生人》,看了序言就想放下。每一處措辭都非常的西化,每一個不常用詞都來自英文,每一句都要還原成英文你才可以讀得通。連那種感嘆、起承轉(zhuǎn)合都充滿了翻譯腔調(diào)……這么喜歡英文,你拿英文寫唄!
許知遠來伯克利學(xué)院演講,我室友拉我去聽,我懶,沒去。
許知遠走了以后很久,我回國,自己一個人在山東與河南旅行。許知遠書里的那些迷惑和迷茫的情緒,忽然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涌了上來。然后是共鳴,無比強烈的共鳴。他的書簡直就變成了我的地圖,他的聲音則成為我的導(dǎo)游、我整個旅行的話外音。我走在曲阜、臨淄、泰山、鄭州、洛陽這些地方,許知遠對于中國二三線城市的描繪像影像一樣,與眼前我所看到的,無縫重合在一起。
在曲阜,曲阜三孔的古碑全都已打碎。想要在孔廟夫子像前叩拜,有90元、150元、300元不等的香,不買香不可以叩拜??琢攴蜃酉褚嗳缡?,不買香不可以拜。周公廟與顏廟非常冷落,工人正在新修的殿宇柱上涂紅漆—可是也不能阻止他們收50元錢的門票。對于曲阜這些孔子的后人來說,孔子對他們唯一的意義,就是向游客收錢。
在臨淄,齊都故城在破敗的農(nóng)村,齊都博物館住著一群負(fù)責(zé)收錢的冷漠女人。車馬坑在鄉(xiāng)下,巴掌大的地方,進門收50元,停車收20元。管仲紀(jì)念館亦是完全新修的建筑,連墓碑也是簇新的。紀(jì)念館中的雕塑落滿塵埃;對管仲生平的介紹錯誤百出。臨淄人自己也許并不認(rèn)得管仲了,可是既然史書說管仲在他們這里,那么就造出一個管仲來,好向慕名而來的拜謁者收錢。
在新加坡的Kallang,一個據(jù)說是毗鄰紅燈區(qū)的地方,我百無聊賴地漫步,就這樣遇見一個小廟。廟中的老和尚正在用南洋式的英語,講述佛法如何能夠化解苦難。大約十來個人跪坐在地上,在繚繞的煙霧中,靜靜地聽老和尚說法。我走近跟前,跪坐聽法的女孩沖我回頭一笑,推給我一個蒲團。
在韓國首爾,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爬到半山腰,忽然遇見一個寺廟。廟里有一位老奶奶,安靜地跪在供花的觀音像前。我站在門口往里看,她回頭,問我從哪里來,沖我點點頭,回身靜坐佛前。
日本東京—全世界地價最高的城市之一。在這里,一旦離開熱鬧的主干道,拐進居民區(qū),每隔幾步,你都會看到一個小小的神社,夾在兩座房子的中間,繪著神祇的怪模樣,供著鮮花與干果。
在伯克利,每天晚飯后我都會出門散步。有一天下雨。有個流浪漢,將被子鋪在檐下,他的床單快要濕透。我匆匆從他身邊路過,他問我有沒有錢。我那時書包里是有錢的,可是下著雨,我匆忙趕路,就說了聲“對不起”,飛快離開。然后就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在我腦后說:“上帝保佑你?!?/p>
我渾身洇濕,走在雨里,一遍遍地自問:“怎么是這樣?怎么是這樣?我明明有錢,卻沒有給他。他不氣我,不恨我,不罵我,反而跟我說:‘上帝保佑你?!?/p>
很多人不斷地說美國拜金,可是無論它怎么拜金,它的所有錢—1美分、10美分、25美分、1美元、10美元、100美元,所有硬幣與紙幣上必有一句:IN GOD WE TRUST(我們信上帝)。
他們不斷地說美國精神淪喪,可是任它怎么精神淪喪,從總統(tǒng)到乞丐,總是有人會對你說:“上帝保佑你?!?/p>
去年暑假在函館,我住家的媽媽說,她在離婚以后,最絕望的時候,曾去四國遍路。所謂遍路,就是按指定的路線,從一座寺廟走到另一座寺廟,一處一處地拜佛巡禮。四國有88座佛寺。遍路者們一頂斗笠,一身白衣,一根金剛杖,徒步行走,遇廟謁廟,遇佛拜佛。
我問住家媽媽:“88座佛寺都要收錢嗎?”住家媽媽笑著說:“不收錢呀!四國待遍路人很熱情。一路上都有人給你水,還有好多橘子?!?/p>
遍路起源于中國,來自遍照金剛空海。空海于804年到達中國,在長安學(xué)密教,之后遍路巡拜,走遍中國的佛寺,并把遍路的傳統(tǒng)帶回日本。在四國,空海開始了日本的第一次遍路。
這個傳統(tǒng),日本一堅持,就堅持了1200年。
臺灣的師姐跟我說,她的祖父母輩,也就是最早跟蔣介石去臺灣的那批“外省人”,在逢年過節(jié)時,想要祭祖,可是既沒有宗廟,也沒有墳塋,他們就用木頭削成牌位,寫上“天地君親師”,叩首以拜。
宗廟隳,沒關(guān)系;墳塋沒,沒關(guān)系;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沒關(guān)系,都沒關(guān)系。倒下的可以一點點扶起,遺忘的可以一點點回憶。只要心中有乾坤,有列祖,信仰不在別處,就在我們叩首的瞬間,在我們朝拜的這里。
可是“天地君親師”,我已不認(rèn)得了。誰能為我寫這樣一個牌位,指點我,告訴我哪里是天地,哪里有君親?
(旅 人摘自豆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