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世磊 圖/邵曉昱
鄉(xiāng)村的火都是些長不大的孩子
文/余世磊圖/邵曉昱
鄉(xiāng)村的火,都是些長不大的孩子。
鄉(xiāng)村有多少火孩子呀:燈火、灶火、爐火、窖火、燒窯的火、照路的火……它們穿著藍衣裳、紅衣裳、黃衣裳,幫我們取暖,陪我們玩耍,和我們躲在村后的山上,偷偷燒魚干和紅薯吃。多少年過去了,火孩子還是原來的模樣,可不像我們,臉皺、頭白,心里頭滿是滄桑。
記得很小的時候,家里點的是一種高腳油燈,燈管伸得老長。亮在燈管盡頭的火,又瘦又長,像一個牽?;ǖ幕ü嵌鋬?,像一只倒立的紅蜻蜓。我跟祖父睡,夜深人靜,我從被子里伸出頭來,吹燈睡覺。燈放在床前的桌子上,我鼓著腮幫用力吹,但我的氣力太小,吹得燈火搖搖晃晃,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絆了一塊石頭,險些跌倒,卻似乎突然清醒,又站穩(wěn)了、站直了。再用些力,燈火似乎滅了,只剩下一點火星,就是這點火星,很快又亮起來,像我們去捉紅蜻蜓,它驚飛了,然而,繞了一個圈,又飛回來了。祖父也來吹燈,他的牙齒缺了,關不住風,也無法把燈火吹滅。祖孫倆一起來吹:“一、二、三,吹!”燈火終于吹滅了。不,燈火不滅,不過像只紅蜻蜓,飛進了黑暗里。明天夜幕降臨,它又會從黑暗里飛回來,停在這盞燈上。
灶膛里,才是鄉(xiāng)村最熱鬧的地方。我喜歡坐在灶門口,幫媽媽塞柴。你看,松毛火、槎栗火、芭茅火,各種各樣的柴火在灶里瘋玩,上躥下跳,一會兒分散開來,一會兒抱成一團?;鹨矔f話,你聽,叫喊聲和喝彩聲,響成一片,只是我們聽不懂。如果柴燒盡了,灶里便漸漸黑下來、靜下來,所有的火都不見了蹤影,這時趕緊塞一把柴,把臉貼近灶口,吹起一點火來,那點火一喊,數不清的火現出身來,又是鬧得不可開交。細竹火好惡作劇,不時“啪”的一聲,放響一個大爆竹,把人嚇一跳。松樹劈成的片柴火,像個老實人,性格溫順,火力大,少言語。灶里只要塞上幾塊片柴,可以燒上半天都不用去管,最適宜辦紅白喜事和過節(jié)時燒。
鍋里的飯已經熟了,趕緊去掉灶里的明火,剩一堆紅通通的炭火烘烤著鍋底,烤出噴香、焦黃的鍋巴。盛過飯后,燒一鍋鍋巴湯,這可是城里人絕對吃不到的。炭火,是鄉(xiāng)村另外一種性格的孩子,內向、嫻靜、溫柔,是個女孩子。冬夜,多燒柴木棍,積一堆炭火在幾個火桶缽里,溫暖著一家人。夜深了,要去睡,撥一撥缽里,那火還在。我去睡,讓那火再把我的鞋墊、濕衣裳烘干。家家都有那種紅泥小火爐,不必一定要晚來天欲雪,每餐都燒一個熱騰騰的火鍋。
有時去別人家做客,到夜里方歸。主人家沒有手電筒,找兩根葵花稈,點一個火把,為我照路、做伴。那溫暖的火光將我罩在其中,一路上狗都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叫上幾聲。過河過溝時,我把火把舉過頭頂,火把俯身向前,先過,再牽著我的手過去。我到家門口了,轉過身來,也送一程火,送它回到那根還沒燒過的葵花稈里,直到完全看不到火的身影,這才敲響家門。我想:人生路上,有這樣一個伙伴足矣!
挖了紅薯,背一籃干牛糞到地里。先把地邊的灌木、雜草伐倒,攏在一起,和干牛糞一起點燃,再壓上泥土,做一個火糞窖。把地重新挖一遍,說不定還能掏到幾個紅薯,放到窖火里去烤。窖火也是個女孩子,比炭火還要嫻靜、溫柔,烤出來的紅薯格外香甜,有香味直撲入鼻。把紅薯從窖火里刨出,像刨出個金元寶。待其冷卻,剝去灰黑的外殼,露出黃澄澄的“身子”,不是金元寶又是什么?這個夜晚,沒有月亮,有人走親戚,或者到別人家玩牌,歸來晚了,遠看前方,一點鬼火閃閃爍爍,不免心生害怕。硬著頭皮往前走,走近,呵呵,哪是什么鬼火喲?不過是一個正在燒著的火糞窖而已。鬼不嚇人,人常常自己嚇自己。
鄉(xiāng)村的火,畢竟是個孩子,貪玩,有些不懂事,清明節(jié)上祖墳,燒了紙錢,別忘了把燒紙錢的火一同帶走。倘若將它獨自留在山上,便成了無人管的野火了,被同樣貪玩的春風一慫恿,就把整個山都燒著了。人去打火,那火越打越瘋,成了瘋火了,見什么都燒。在火桶里烘衣、烘鞋墊,千萬別與缽里的火靠得太近?;鸩恢朗裁礀|西能燒,什么東西不能燒,凡是挨著它的東西,都會被它燒著??蓜e小瞧了火,哪怕是一星火、一塊炭火、一個煙頭,都可能釀成一場災禍。因此,對待這些長不大的孩子,要像照看自己的孩子一樣照看它們,它們可是跟好學好,跟壞學壞。
什么時候,鄉(xiāng)村的火才能長大呀?不,還是不要它們長大。它們真的長大,就沒有這樣可愛了。就像長大的我們,比起從前早已面目全非。
(趙文昌摘自敦煌文藝出版社《想做個莊稼人》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