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芹是個壞女人。村里人都這么說。
可我覺得芹是個很好看很善良的女人。
不,應該說是個又好看又善良的姑娘。
她住我隔壁的隔壁。
她比我大十多歲,但從不嫌棄我們這些小跟屁蟲。
她允許我看著她繡花,允許我提各種漫無邊際不靠譜的問題,我的手在地上玩臟了,她會拿出自己貼身的繡花手絹替我擦干凈。
芹的眼睛很大很亮,皮膚白得透明,標準的鵝蛋臉,正是我在畫上經(jīng)??吹降哪欠N類型。全村沒有一個姑娘比芹更好看了,我想。最重要的是,芹的好看,不只是臉蛋和身材,芹有一種別的姑娘沒有的韻味,到底是什么,我說不上來。
芹很少言語,十分安靜。她會用眼睛說話。這是我這么覺得的。
其實芹清亮的眼睛很少流露大悲大喜。芹的眼睛安靜又干凈。我在芹的眼睛里看不到她到底想些什么。她不是藏著心思,而是似乎壓根兒就沒有心思。她就那么安靜地坐在午后的院子里繡花,納鞋底兒,常常就那樣待一整個下午。然后,在傍晚時分出去割豬草,天黑的時候便挎著滿滿一籃,趔趄著回家。
芹是有未婚夫的,我見過。挺斯文的一個男子。略瘦的身材,皮膚白皙,五官清秀,衣著整潔,怎么看都是個無可挑剔的好男人,是村里經(jīng)驗豐富的專職媒婆從鄰村給介紹來的,據(jù)說家境殷實,還是獨生子。那個年代,獨生子比犀牛還稀有。村里人都感嘆芹命好,果然女孩子長得好,命就好。
芹的母親是個寡婦,將芹四姐妹辛苦拉扯大,自己也六十多了。我每每看到芹的母親,心里都會想:這樣的母親,怎么可能生出這么漂亮的女兒來。芹的母親又老又瘦,臉上皺皺巴巴,皮膚黑黑的,還有滿臉的雀斑。
然而芹的母親在芹還沒出嫁的時候,就把自己給嫁了。
這無異于在村里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
消息不脛而走,全村、鄰村、鄰村的鄰村,滿世界都知道了。
在那個年代,不要說六十多歲的寡婦出嫁,就是二十多歲的寡婦出嫁,也是重大新聞。
芹的母親也不算多么正式的出嫁,她就是跟鄰村的一個死了老婆的單身老頭兒一起過日子了。有時她過去,有時老頭兒過來。她還是照樣給孩子們燒火做飯,料理家務,只是,她的面色開始紅潤了起來。
芹的母親的穿著打扮漸漸有了些變化。緞面的小襖,頭發(fā)綰成一個發(fā)髻,有時還會插上一根小巧精致的銀簪。
芹的母親開始招人罵了。
鄰居們議論紛紛:“聽說那老頭兒很有錢,家里跟猴洞似的!”
我在一旁詫異地插話:“猴洞是什么樣的?為什么人的屋子會像猴洞似的?”
隔壁大嬸瞥了我一眼,說:“那猴子不是什么寶貝都搬回來往洞里藏嗎?那老頭兒家里啊,可多寶貝了!”
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芹的母親嫁了個有錢人!
“守了四十年寡,到老了反倒守不住了!”
“可不是?老不正經(jīng)!怎么有臉見孩子們!”
“姑娘還沒嫁,自己倒先嫁了!這不是讓親家和女婿看笑話嗎?”
“丟人啊,說起她來,這十里八鄉(xiāng)的,沒一個不知道的!”
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芹的母親并不在意,臉上始終漾著我從前從未見過的微風拂過水塘一般的笑意。
芹偶爾路過,聽到那些聲音,只將頭埋得更低,更安靜,更少言語。
芹的未婚夫還是逢年過節(jié)就會來送禮,跟芹見個面。那個年代,男女對象在結婚前是不可以來往太頻繁的。只有節(jié)日才可以見面,而且不可以單獨相處,更不可以雙雙出行。芹總是低著頭,我沒見過她看那個男子一眼。男子對芹的母親的事情似乎完全不介意。他對芹十分溫和,十分遷就,總看芹的臉色行事。我在一旁看著,很替芹開心。
芹的母親的名聲并未影響到芹的幸福,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作為芹的小伙伴,我可以不避生客隨便串門,因此偶爾也能從這個男子那里得到一兩塊糖果,這令我很開心。
芹應該會幸福的,和她的母親一樣。
在夜晚集體步行到鄰村或者鄰村的鄰村去看露天電影的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孩里,偶爾也有芹。
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姑娘們有說有笑,談論電影情節(jié),只是很少聽到芹的聲音。
她只是埋頭走路,偶爾提醒大家小心腳下大大小小的水洼。
這樣的夜晚我總是喜歡挎著芹的胳膊走路,有星星的夜晚我會指給她看星星,沒星星的夜晚她的臂彎能給我安全感。
然而有一天,比芹的母親出嫁還要驚人一百倍的消息在村里炸開了——芹悔婚了。她退了男方全部的彩禮,已經(jīng)用掉的,由媒婆作見證,現(xiàn)場折算成現(xiàn)金。男方的主事人,算盤珠子打得啪啪響,在那張陳舊得泛出暗啞的油光的八仙桌上,擺著一沓沓花花綠綠的鈔票,還有一撂硬幣。
芹的未婚夫,那個干凈的美男子,獨自坐在一邊,頭垂得很低很低,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忽然間很同情他。
我不知道芹的世界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女方悔婚,在我們村子里幾乎沒有先例,而且男方的家庭條件和自身條件幾乎無可挑剔。
很快我就得到了答案。
村里人瘋傳,芹在看露天電影時,跟在全鎮(zhèn)出了名的“二流子”二毛子好上了。
二毛子是個窮小子,窮得響叮當,父母雙亡,只有四弟兄相依為命:大毛子、二毛子、三毛子、四毛子。
我不相信也沒用。
不久,我就看不到芹在院子里繡花了,也看不到她出去打豬草了。
我只看到芹的母親忙進忙出,臉上有些焦急的樣子。
我想見芹,想知道關于二毛子的傳聞是真的還是謠言。
我拿著桃子去找芹,那是她一向愛吃的。
一進門,看到桌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藥瓶。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像是睡著了的樣子。滿屋子都是艾草的味道。
我悄悄退出去,沒敢叫醒她。
很快,嗅覺靈敏的鄰居們就議論開了。
“流產(chǎn)啦……唉,真是罪過?。 ?/p>
“明顯就是跟那個二毛子懷上的……嘖嘖嘖,這還沒結婚呢,就在一起了!”
“結婚?一個二流子,玩玩罷了,這樣隨便的壞女人,誰能認真跟她結婚?”
“原先那么好個小伙子,給退了,這以后還怎么嫁人呢?”
“退婚的時候只怕就已經(jīng)懷上了……她媽也不管管她!”
“管她?她媽自己就那樣!那樣的媽,還能生出什么樣的女兒來?”
“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啊……”
我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心疼芹。
會很疼吧?
我的手指被槐樹的刺扎破一點皮都會好疼。
一個多月以后,芹又開始在院子里繡花了,只是不再出去打豬草。
我看見芹的母親每天傍晚挎著大竹籃出去,天黑才回來。
又過了一個多月,芹出嫁了。婚事辦得很簡單很潦草,連在村里請客設宴這種必要的程序都省略了。
新郎官就是二毛子。
一年以后,芹抱著一個大胖小子回娘家。
芹的臉變得黑了些,手也粗糙了些,但芹說話多了起來,笑聲也響亮了起來。
聽說二毛子自從跟芹結婚以后,就像脫胎換骨似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身體強壯、頭腦靈活的他開始從事正經(jīng)事業(yè),種植經(jīng)濟作物,販賣山中特產(chǎn),勤勞肯干,對芹十分溫柔體貼,可謂言聽計從。
芹細心操持家務,養(yǎng)育孩子,照料全家人的生活起居。
他們的家底漸漸殷實了起來。
不久,大毛子、三毛子和四毛子也各自成家立業(yè)。
我最后一次見到芹的時候,她的臉就像她母親的臉一樣,長了很多雀斑,身材也有些發(fā)福了。
但是,聽說二毛子對她仍舊千依百順。
芹和她的母親一樣,青春走得再快,幸福來得再晚,也不影響它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