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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酒史

2015-12-11 23:22:33黃堯
滇池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玫瑰

黃堯

從未愛過戀過,從未怨過恨過。只在,心冷時,化冰漬為流水,呵一氣,吮一滴,吐納芳芬,樂見小草醉伏……

——題記

人生有酒

一支牙骨筷子,往酒盅里垂直而下,半沒筷子的一端,寸許,旋而出離,酒液淋漓而下。小小的孩子的嘴,將仿待哺雛鳥張開,鄭重地接上去。于是,那滴酒落下來。孩子一噎,哈!什么味兒?哈哈……

什么味?要用一生回答。

在我的家族里,這是一種累試不爽的“儀式”。不知道它的含義所在。在三歲,也許只歲半,大體上是家宴的場面,爬上父親的膝頭,自動領(lǐng)受這并不莊嚴倒有幾分噱趣的“洗禮”,是家風(fēng)。父親是祭酒,“微我無酒,以敖以游”(《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讓你知道人生里,有一種東西不期而遇不盟而合,有一種東西非緣非故莫而有交逆,那就是“酒”!酒。

除了些微的甜(酒總是甜的),些微的“辣”,一個歲半的男孩子能有什么記憶?奇怪的是竟然記住了,這種透亮晶明的液體,絕然與水相異。記住了“成人”的偉大和一種不可傲藐,被稱為勇氣的信標。

從此,這東西伴隨終生。

后來,這個男孩子走進漢字的酒海,沉浮之間,了然于心——這是中國人一組文化遺傳密碼。帶有陰謀兼陽謀的意味,知道大凡英雄皆能酒,《水滸》乃酒泊,《三國》乃酒國,進而“斗酒”詩三百、“對影成三人”、“將進酒莫停杯”;進而“千金散盡”;進而“舉杯邀明月”……中國人少許的爛漫是酒泡出來的。中國人在這種谷物精華里培植不死精神,從而一代又一代,延五千年來虛擬一個完全與殘酷現(xiàn)實不同的世界——現(xiàn)今虛擬什么也不是,不如一個酒嗝!好多沒有做成英雄的先做酒雄、做酒牢子、做酒鬼、酒徒、酒仙、多半還是作成了酒糟……古人對此稍稍寬容一點,稱“酒骨”(《表異錄》:“糟曰酒骨。”),大約,酒的殘渣仍有余力,懷此者,往往通篇大話、呈強斗狠,看似骨子仍在,至于醒來什么德行?不管他了。多數(shù)情形下,“酒糟”人見人拒——故,酒又是一種古代發(fā)明的滅殺機關(guān),把多數(shù)不成器的文人,釀成了醪糟,做了牲口的膘水,以免日后遭“坑殺”——總之,酒還是質(zhì)良性溫的,要不,也輪不著中國人去做“第五大發(fā)明”。

其實,我的家族是沒有酒根的。我所知的祖父一輩,無一能酒嗜酒。

這大約與有錢無錢,家境如何沒有太大關(guān)系。

與什么有關(guān),很難說清楚。漢高祖“酒酣,擊筑而歌?!蹦鞘恰巴雍?nèi)”,逞帝王氣概;我的家族自嘉道年間遷來云南,已至“窮途末路”。哪里去“擊筑”?擊缶?彈什么箜篌、琵琶?在我幼年的印象里,倒是窮穿了底的人與酒最為膠葛。爺爺跟前有個輿地先生,就是風(fēng)水先生。大凡出門、齋蘸、動土、建屋、婚嫁、殯葬,都要看皇歷時辰、去向方位風(fēng)水。好似,中國人首要一端在“不逾矩”。到了日本人打來,出門跑警報,仍要先看往哪里跑?如果看過說“不宜出門”,只有等炸彈下來炸死,中國焉有不滅的道理?偏偏這個輿地先生算準一回,說綏靖路不可留,我的叔娘信了,跑金馬山,結(jié)果這條街遭了炸,死傷無算,人肉掛滿電線桿子——據(jù)說,那天,輿地先生是喝了滿滿一葫蘆酒的。神迷一刻,顫顫地一指,亡國人有了生途。先生有神名,也有酒名,更窮酸勝名。出門來,爺爺要說:“把你的鞋子綁好了!”原因是他窮窘到自來沒有一雙“袢鞋”,即便有鞋,也前通后漏,“鴨蛋生姜”,需用草繩把破鞋底子綁定,這讓自命鄉(xiāng)紳,給他引薦活計的爺爺很沒面子。最最不堪的是,入得門來,先伸手討要“酒緡”,酒錢就酒錢,人家不敗陋相,“文”而有“縐”。此公有一酒壺,實在說就是一個酒葫蘆,最惹孩子眼,油黑光亮,可鑒人影,上有象牙嘴子,簪一紅纓,須臾把持,瞬不離身——主家沒錢也行,把葫蘆灌滿了。據(jù)說他五十上下年紀,酒債高筑,把家妻老幼全喝光了——故幼年的我,知道喝酒是要花錢買的,可敗百事。大約有這面鏡子不時從側(cè)面照著,我的母親最忌酒酸入戶。

陸游有詩:“朝眠每恨妨?xí)n,秋獲先令入酒逋?!薄熬棋汀?,即酒債,這個詞造得很妙。逋有“走之”,說明在所有債務(wù)中,酒債是最好逃逸的。但陸游是作官的,哪里會欠酒家債呢?陸游又是大詩人,人家巴不得您來挑酒興發(fā)詩癲,何至于歲末來還酒債?大半是寫的少年煩讀書,每每偷戀飲酒的事——那么,我等少年,自不必矜持有加了。

但家里是要存酒的。母親操持全年家中所用腌鮓,總量十分巨大,可貯藏一個五十平的大窖。鹵腐,第一品,要“酒洗澡”;冬菜,要酒揉;茄子鮓,曬干要酒“醒”……凡此千端百序,沒有哪一樣少得了酒。而母親最懂酒之于腌鮓,鮮香脆美全在于此,何種酒,何等量,如何均分灑潑搓揉……簡直就是她的秘籍寶典。為此,她的鮓,味味精美,鄰里美譽不絕,對酒的妙用她自是非常得意。故從根本上說,她并不排斥酒——逢到腌鮓季節(jié),廚上廚下,盡酒香。所用酒,為上好高粱酒,均在五年窖陳以上。孩子最興奮的是“開壇”,大雙面釉罐是加蓋,又用稻草塞子緊緊密封的。一旦打開,滿院飄香,彌久不散,花樹都醉蔫了,醒來再開,渾渾一大暈,嫣紅又嬌羞!那真是一個快樂的節(jié)日!鄭谷有詩:“眠窗日暖添幽夢,步野風(fēng)清散酒酲?!蹦鞘侵负染契铬噶说臅r候,孩子們一覺醒來,推窗聞見酒香,大高興,好日子還沒完!

高粱老酒與五香粉、川鹽、紅曲、生辣椒粉合勻了,呈一種紅色的半糊狀,陰成半干的鹵腐塊,要四個指頭輕輕抬了,在酒料中“出浴”,兩三個打滾后,撈起一層層砌在罐子里。末了,再將酒料倒進罐中,成淹沒狀,便告功成。料酒拌合時,她先蘸一指頭嘗過,再讓我嘗,味適中,方啟用。故母親腌鮓功夫是授于我的。母親往年,見我與妻子動手腌制各式咸菜,往往從旁指導(dǎo),不舍一句話:“不要吝酒了!”

實話,母親之“不吝”酒,簡直到了奢靡程度。一條巷子,但聞酒香,便知道那坊起了大堂場,但鄰里輕易不敢效仿——“那是精貴人家!”

酒與料酒與酒料不同,上好的高粱酒(不湊手時我們也用上好包谷酒、麥酒。)參合各種香料,譬如與青菜糅合,那清苦中的芳芬,是草野的香,木葉的香,是地膚的香,是水骨的香!是俗世的香!是天成的香!時下酒客并不知道,酒,除了飲、豪飲、濫灌,穿腸腥口,如火如荼,尚有別一種更加雋永的香,收藏在清木水華中,聞之沁心,咀之留齒,可助粗飽——畢竟,那是俗世生活。

母親屬于“酒”的應(yīng)用派,說到自飲,她唯獨喜愛云南本地產(chǎn)之“竹葉青”。1972年,我自由了,回家與一別四年的母親對座,她端上來的有小炒肉,還有一小杯“竹葉青”,我已經(jīng)在人生途中淌了千條河,不辭,卻舍不得一飲而盡,抿過,倏然想起,她在還年輕時,也不時自酌一點“竹葉青”。此乃藥酒,不對我的口味,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似乎是這種酒得來容易,也極便宜。但歲月褪遠,糊涂淡去,方才悟到:母親愛著的是它的顏色,那青與翠,微微的辛辣,是她一生的回味!

九死之觴

相較母親而言,父親對酒是敬多于愛,或用。

司儀孩子的“開戒”,說明他是開明的。但對一個身世窮窘,全憑自身勤謹一步步往上爬的人,其多種約束,也包括了對酒的疏離和有度。他是富滇銀行早期見習(xí)生,大約 1920年前后,即以優(yōu)異業(yè)績派駐香港、海防開辟海外業(yè)務(wù),羈旅漫長,鄉(xiāng)水遠逝,孤獨難持。我看過他晚年對長期離鄉(xiāng)的苦悶的回憶,那時,一個飄零的青年,也曾沉醉于酒肆,與“同事”(無外與他年齡相仿者)間日以酒澆愁,但望珠江暗流,憂憤難平。飲的何種酒,沒有交代。這些文字也見于他在解放后歷次政治運動中“自罪”的“交代”,是當(dāng)作舊社會的“劣跡”來反省的??梢?,他的“自新”是革除了酒的。

事實上,人與酒,是內(nèi)外之我。一時酒顯其外,人在其內(nèi);一時人出其表,酒隱其中?!拔骞染A”的作用,只是加速這種變幻而已。

1949年 7月,父親奉命回滇準備“起義”。在盧漢倉促宣布起義后,作為“臨時軍政委員會財經(jīng)委員”、省銀行、中央銀行昆明分行副理,他的首要任務(wù)是保證云南金融的絕對安全。那時,特務(wù)如林,出得門來,不知能不能回去。孩子們很難見到他。尤其在國民黨中央軍 26軍、8軍包圍昆明,意圖進攻,昆明掀起“保衛(wèi)戰(zhàn)”高潮時,他必須將一車一車的“大洋”押送到戰(zhàn)壕里,分發(fā)給幾個保安旅的官兵,以防此輩“倒戈”。恰在此時,嚴密保護下,他反倒能抽身回家與家人見面了,從大板橋、金馬山、曇花寺的塹壕中,一身泥水回來,越九死之淵,太息一聲,便呼酒。不必多,只一盅。母親常備的是蟲草氣鍋雞和他愛吃的油炸花生米。孩子們寧肯熬更守夜,也要等待窗口掃射過來的汽車燈光和嘩啦啦的鐵門卸鎖聲,還有無數(shù)犬吠。

他喝他的,滋滋地,嘖嘖地,只一抿,便如卸卻了一座大山。仰在沙發(fā)里,說,誰把我的拖鞋找來?其后,便坦坦地娓娓地續(xù)一折《三國》故事,“關(guān)公走麥城”,“趙子龍單騎救主”等等……

那盅酒為什么倏忽從遙遠的歷史融出來的,多少回流?又流向哪里,孩子不會明白。

到了他以一個職業(yè)人在世上茍且安生時,他喜愛的是昆明特產(chǎn)的“玫瑰酒”。我已是一聰聰少年,知事多了。但例不陪酒——許多年后,我看到“文革”期間,孩子在家里開批判會,蹂躪糟蹋自己的“反革命”父親,以示“劃清界限”,陡然身心俱碎!而我的家,從未有一點點對他的怨恨,盡管他心知肚明,由于他的身份經(jīng)歷,我、我的兄姐,早早是地獄中的守墓人。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問過我,對他,我們可曾有怨憤。沒有。他深深埋首躬身,說:“對不起你們啊……”

晚年他自號“一邨”,書一帖字糊在他的案首:“老牛自知夕陽短,不用加鞭自奮蹄”,揀來強作自勉的。其實,他自許的新別號“一邨”才是天機,近十年,他寫了無數(shù)上訴材料,終始企盼“柳暗花明”……

他的另一好,胡琴。

短酒、陋琴、簡書,加一聲:“啊,啊……對不起了……”

這聲嘆息三千六百拍,直到他生命的猝然終止。

故我樂于陪在他身邊,看他一點點咕酒。酒,是那樣少,只一個他常用的“牛眼盅”,拇指大小,站都站不穩(wěn),他也用拇指一捻,便斟來飲。多半還有些遮遮掩掩,生怕張揚,引起我的母親的不快。其實,母親何嘗反對他饞酒,就那么一點點,值得?老來壯夫似小兒,他的舉動,令我陡生悲愴。

“玫瑰酒”是昆明酒廠的產(chǎn)品。這個國營制酒企業(yè)在西壩,今白藥廠的一側(cè),“玫瑰酒”有一個傳統(tǒng)的系列,“玫瑰清酒”、“玫瑰露酒”和“玫瑰老鹵”。西壩沿河有數(shù)百畝玫瑰田,花季大約起于仲春,貫三、五月,直到秋初。那可是昆明一景,清流一條,嫣紅千層,繁蜂蛺蝶,一派鬧春景象。大躍進時,據(jù)說還引進羅馬尼亞玫瑰,后來發(fā)現(xiàn),碩大的花朵中看不“中釀”,“衛(wèi)星”放過就不再續(xù)用了。還是昆明土種玫瑰好,朵小、芳烈、繁密、量大、花期特長,可以滿足工業(yè)需要。花農(nóng)采收后就交酒廠,按等級市價收購,成了“玫瑰酒”的釀造材料。不上等級,又是“散瓣”的玫瑰花就挑到小西門一帶售賣。80年代后期,翠湖一帶,每見花農(nóng)擔(dān)花來賣,我和妻子便大興奮,買很多,來制“玫瑰糖”,丫丫女兒成了最好的幫手,因為把一朵朵鮮花捧在手里,聞其芳香,然后極其不忍地分離它的花瓣,是一件難以言說的過程,但末了,將數(shù)以千千的猩紅瓣子摶攏,在大簸箕中央窩堆成?!K于有了一個關(guān)于“葬花”的情理愴然的“故事”。接下來,就要合著紅糖末在石臼里舂,近成泥餅,女兒的小手讓石杵磨出血泡,竟然萬喚不歇!最后,摻少許酒拌合便成,最好當(dāng)然是玫瑰酒——其實還是腌制的過程,這是全部

工藝的秘訣所在。終于可以把制成的“玫瑰糖”貯藏在玻璃罐子里,慢慢取用,一般可享一二年。“米涼蝦”、“米涼粉”、“西米凍”、“木瓜粉”,輕酌一小匙在其中,九死未悔,芳魂歸來兮!

玫瑰與酒,如薄荷與酒,既非藥酒也非果酒,無以冠名,卻是滿世界飲酒一大傳統(tǒng)。昆明的“玫瑰老鹵”,工藝是如何的?不得而知。無非蒸餾提取玫瑰香精,“勾兌”入酒?“鹵”(滷、鹵)本義是鹽鹵。拿到云南昆明來,滇人了得!將它泛泛地改造了,把某種酒料加香料熬汁加以“濃縮”之半流體統(tǒng)稱為“鹵”,陳年的便是“老鹵”?!袄消u”可以存放,可以汆兌新湯使用,往往少許勾入,可葆原味!“玫瑰鹵”,大約不外精提的玫瑰香精,或玫瑰油。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末,抗戰(zhàn)后方涌入許多“精英”,也有駐留的美國軍人,昆明人于摩登叢聚、市聲嘈雜中,倏忽嗅到了玫瑰香,大異訝!后來才知道高山鋪一帶,有走私的美國“玫瑰香精”賣,小瓶,磨口冠型塞子,精美致極!玫瑰香精遂大流傳。那時,中國沒有精細化工業(yè),昆明酒廠之蒸餾法提取鮮花精油,大約是那個時候開始的。

按理,至少昆明應(yīng)當(dāng)有玫瑰香精的產(chǎn)品了,但除了滅蟲滅蚊子消虰腫的“花露水”長銷一個世紀,不見很簡單也并不費事就有的各種鮮花香精。事實是沒有一個女人敢于在她們短短的圍巾抑或經(jīng)修裁顯得臃肥的姊妹裝上灑上哪怕一滴“玫瑰露”。

唯一例外的是,酒可容情。

在“文革”大串聯(lián)歸來后,我給父親買了一瓶“玫瑰老鹵”,父子對飲,也算是對自己的犒勞。父親覺得這太奢侈了,一般的玫瑰酒足矣。玫瑰,愛而知之,酒中的玫瑰還是玫瑰,這是最獨立也最“普市”的一種香味了。融于五谷精華,芳而有烈,溫而有敦,“薰風(fēng)溫溫以增熱,體燁燁其若焚?!保ㄍ鯛N《初征賦》),那個年代的青年,正是“初征”卒子,真不知道,今番有酒有聚有溫慰,明日又離散赴死將如何?

西行漫記

事實上,不久,父親即被強令回他已經(jīng)退休的單位參加“文革”的審查。有什么可查?遂放逐到一個野村里,在田埂上搭個棚子,牧鴨、護秧、管水。有酒么?不知。大約,應(yīng)當(dāng)有。若換了我,要叫田水成酒池,管它周天寒徹!

1968年 9月,云南各地陸續(xù)成立“革委會”,11月我被學(xué)校以革委會名義宣布隔離審查,罪名是“反對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對我來說,也就是“白紙黑字”的文章,總大約 10萬言,他們認為最“反動”,可以拿來定死罪者是批判“絕對權(quán)威”、“頂峰論”的兩篇(每篇不足兩千字)文章。這時的學(xué)校事實由軍宣隊把持,開始訓(xùn)練“糾察隊”,即“行刑隊”。

12月,“上山下鄉(xiāng)”高潮稍去,學(xué)校頓時空闊,成了最殘無人道的法西斯集中營。因為“案情嚴重”,我一直“享受”單身牢房,隔壁就是陸軍監(jiān)獄。白日審訊、批斗、罰跪,晚 11時后,“行刑隊”酒熱耳酣,風(fēng)高月黑,是輪番行刑的時候了。我被押解至“刑所”(這里是一個獨立的舊式小院,原清代巡撫的書院,后用作教學(xué)實驗室,稱“科學(xué)館”,2011年,連同清代藏書樓、“魯園”等古建一并拆毀,地皮向地產(chǎn)商高價售罄。)拷打。這些暴徒,因為領(lǐng)受指示,像我這樣一個膽敢反對“副統(tǒng)帥”的人“槍斃十次有余”。故,他們輪番上陣,噴著醺醺酒氣,瞬間惡魔顯形——多年之后,我有機會參觀重慶的渣滓洞、白公館,也就近觀看了對共產(chǎn)黨員、愛國人士行刑的刑具,內(nèi)心卻淡淡,都經(jīng)歷過了,比之于“我的刑室”,那真是一個版本,且尚有不足!

整整半年,最后一次行刑,我無一寸完膚,肋骨被搗碎多處,已然氣息奄奄。是一個年輕的解放軍小兵守著我,大約怕我自殺,他剪斷了電燈線,一片漆黑里,他孩子似的圓圓的眼睛貼近我,說:“你難受就深呼吸……”其實血肉粘

連衣褲,我不能做,心臟怦然狂跳,就要奪口而出。就在稍后,我下定決心,“生命是屬于我的,我有權(quán)支配它!”——出亡!

1969年 6月,有朋友襄助,我偷逃出獄,同行四人,在一路追截下,踏上了西行長途。

酒,呼酒來!論盞?怎么不論杯?來的什么人?你要怎么論?論公斤?看清了什么“盞”,是海碗!你們保山人真有酒膽。打尖在小棧,類似野店,英雄雜以鼠豚,皆呼酒。自由——酒,第一次將我殘碎的身體輕輕托了起來。如浮云,如清風(fēng)、如晴嵐。沿滇緬公路出亡,似乎命中注定——抗戰(zhàn)時,兩度遠征,10萬中國將士尸橫中緬,怒江九曲載酒,國殤流觴,也傾不盡哀哀之情!故自古踏上西路,便要以酒洗塵,這是我樂于遵從的儀軌。

泡酒、腌菜、老臘肉,酒肆里人聲鼎沸,下酒的還有“款白話”,天花亂墜。似乎一腳踏出滇西,闖不出錢米也闖出了生死見識、天地神話。旁邊一個矮桌上,酒闌飯干,四五個漢子面呈朱紫,酒嗝如炮,聽一個生意人神侃,什么潞西三臺山來了“七條半好漢”,“個個身手了得,嘯聚山林,殺富濟貧!”“你道那半條是什么?女子!所以然故只能稱‘半條——慣使單刀,武藝抵得扈三娘!”我們這桌,個個面面相覷——人沒到,“故事”先到了!

保山,我們被截,軍人及全副武裝的民兵包圍了長途客車,悉數(shù)“落網(wǎng)”。軍代表宣布“省里決定”后,暫由民兵看守。地點是保山招待所旁邊的一座小木樓。民兵“雙搶”:大水煙筒加槍口簪著紅纓子的中正式步槍,腰間一個酒葫蘆,哈!久違了。再逃——總要管飯啊,我們身上揣著錢,“老哥,無酒不成飯!大家伙都辛苦不是?這里是錢,你們?nèi)ゴ蚓苼恚 薄B三天三宿,四五個民兵起初雙崗、輪崗,曲里拐彎的木樓梯上竟然橫著人槍,醉了眼皮拿火柴棍撐著,末了一夜,終于濫成醉泥!

我們躡手躡腳跨過“挺尸”的,飛越“瘋?cè)嗽骸薄?點半的班車,心里如鼓,估計一點半刻醉了的民兵醒不過來,但若過了十點,我們的逃跑將被發(fā)現(xiàn)。我建議,如果再次遭截,舍棄所有,泅渡怒江!約莫 5點半,與一身異域軍人打扮的“接應(yīng)”人鐘紀隆會合后,統(tǒng)統(tǒng)換裝登車?;萃颍⊥\嚈z查,一個年輕軍人上前敬禮,我遞上去的是“省”里的證明,我注視著,他沒有特別反應(yīng),眼睛專注于那顆紅色印章——那當(dāng)然毫無破綻。他轉(zhuǎn)身,退出一步,一個放行手勢,橋頭,小綠旗子一甩——車隆隆啟動,看著橋下鉛灰色的江水,我想舉山為樽,拎起江灣,一口飲盡!

過松山臘勐埡口,離芒市僅 38公里,臨近芒市有木康檢查站——這會,下午兩點,保山方向應(yīng)當(dāng)察覺我們出逃了。我交代鐘紀隆隨機反應(yīng),必須在距離木康至少兩三公里時叫停客車,火速下車。車前,碧野蒼郁,如拳如涌,自由仍在窗外,但不遠了。只見占據(jù)了駕駛副坐的鐘紀隆不時從腰間摸出一個“英國酒壺”(二戰(zhàn)時英國軍人的偏型酒壺),嘖一口,又嘖一口,晃動著他腕上的黑色“椰樹表”。突然間,大噴著酒氣,沖司機喊:“停!我的營地到了——”,一個急剎,我們四人呼隆起身,眨眼下了車……

行不出一里,迎面涌來的是兩百人的歡迎人群……

鐘紀隆,昆明八中初中三年級生,時年 20歲。2011年,62歲死于肝硬化——成癮性過度飲酒所至。兄弟,那一口,我以為夠你一生了!多余的,為哪般?你說來聽!說來!你不快?誰快了?嘿!

請!“槍斃燒”

后來得知,保山方向是午后得知我們出逃的,他們根本不曾想到我們會飛越怒江,而是在保山城里“地毯式搜尋”。這班傻瓜!我想起,那位姓藍的軍總代表,氣宇軒昂,沖著我們大喊:“你們有嚴重政治問題,按規(guī)定不準到外五縣!”我的應(yīng)答是:“好??!‘嚴重政治問題?是你作的結(jié)論,還是什么人的?拿來看

看?!彼舆B呵斥:“省里來電話,(將你們)定點在保山蒲漂區(qū)楊柳公社勞動,民兵押你們?nèi)?!”我說:“這也要看書面通知。有,我們就走。否則,你送我們回省城,等‘結(jié)論?!薄獰o非“緩兵”。

“蒲漂”—“楊柳”,多好的名字!蒲,香蒲?劍蒲?若是劍蒲,就是我小時侯玩的菖蒲,端午節(jié)到了,母親把孩子挨個喊來,用酒化一點雄黃,捻一個圓點在我們的眉心上,就由著孩子手舞形似長劍的菖蒲葉去滿院子驅(qū)鬼。過后,則懸于門楣,辟邪攘災(zāi)。如今,以罪流徙,我可以持劍?若是“蒲柳”呢?便是水楊,一種易生亦易衰逝的水生植物。因生若蒲花,飄零即滅,常喻人之早亡。李白《長歌行》:“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薄I饺耍瑴蚀_說是古永昌郡文人心思了得,將一個“蒲柳”一拆為二,“蒲漂”而后“楊柳”,掩卻明明白白的“宿命”。將我們發(fā)配到兩千年前的大漢去?我們還年輕,未到“霜”期,拒絕陷阱!

多年后,我每每路過“蒲漂”、“楊柳”,都央司機停車一會,看看再看看,說不清有何種感念。今年 6月 21日,完成騰城抗戰(zhàn)紀念館籌展工作,我與寶璋(當(dāng)年我們的同行者之一)赴保山轉(zhuǎn)機回昆,途經(jīng)蒲漂(縹),也叫車慢下來,看看這看看那,似乎如故舊無交,總有些不盡禮儀,對不起它似地。

在三臺山落草,不到一個月,四人中的趙力即遭暗殺。在昆明預(yù)備西行時,他曾隱約地向我透露,如果到達芒市,他要去看一個人——他的羞澀里浮蕩著一絲明朗的甜蜜,讓人不忍探究——一個不知從何時走進他心里的女孩子,他們有書信往來,似有要在潞西見面的約定。他所以在立足未穩(wěn)時執(zhí)意要下遮放,無論我如何勸阻,曉其危險,其意仍堅似鐵石——下山三天后,噩耗傳來,他在遮放被一伙按昆明指示,有預(yù)謀,切經(jīng)精密策劃實施暗殺的暴徒尾隨跟蹤,在弄西鄉(xiāng)將他活活打死。

自由的代價如此高昂!如果我們四人知道其中至少一人,要作為犧牲,還會突破藩籬千里出

亡嗎?會的。但不同的是,趙力以為自由的空氣可以拳拳在握,他太過幼稚了。他死后,我們追兇抗訴整十年,直到 1979年(文革結(jié)束后三年),元兇歸案,昆明市政府、教育局為其“徹底平反”。是年清明,我們一行前往潞西遮放鎮(zhèn)后山他的墓前獻祭,酒如天雨,淚如天雨!我所不愿者,那個“女孩”,在漫長的歲月中為什么不曾走出一步來?說點什么也行?。s沒有。

酒,祭酒,天雨作淚,哀風(fēng)散盡,為何有人不惹一星?你看看,石頭也知酒,墓碑上的莓苔瞬間就活了,怒放如花!

趙力聰慧過人,體魄健壯,卻不勝酒力,輕酌,則趣語連篇,極盡譏諷刻薄,誰要對談,接語最快,他讀書很多,知識廣博,往往不讓人,以酒奪氣,以氣奪人。這時,旁人便稍稍鄙?。骸八。畈欢嗔??!?/p>

噩耗傳來三臺山時,全村十四戶人家歇工一日。悄悄看著我們的茅屋,素花白縞,哀雪紛紛。隔壁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抱來一壇甘蔗酒,紀隆大醉三日。無一語。

中國的政治步伐是這樣的,前頭走完一步,后頭慢三步。源頭滴水,洼處生浪;如果前源洶洶,那么,如邊遠蠻荒之“邊疆”便成汪洋。1969年初,“全國山河一片紅”,德宏各縣鄉(xiāng)才開始“清理階級隊伍”。6月,縣鄉(xiāng)工作隊撤走,留下大批“反革命”。趙力事件發(fā)生后,公社力量不及,執(zhí)行上級“嚴密監(jiān)視”我等的任務(wù)犯了難。公社主任劉貴陽,一個保山籍的道班工人(造反派頭目)干脆派民兵把我們八個人居住的一排茅屋包圍起來,晝夜巡視。我們所在的邦滇寨,屬三臺山的“二臺坡”,對望過去的幫外大隊部,則間日開批判會,誰個“死有余谷(辜)”就抄家,完了拖到山洼里“槍斃”。開初,劉主任放出風(fēng)聲說要“拿幾個知青陪殺”。先讓他們“請‘槍斃燒!”——這個“土賊”哪里知道這班知青是何等人?不過是想嚇唬一下,讓我們免生麻煩。殊不知,聽說有酒,個個爭先。有人提醒他,這些人全是無爺無娘,殺人

如麻的,要不怎么“充軍”到這里來呢?再說,八個人,至少兩個押送一個,萬一動起手腳來,不定一二十人也不是他們的“仗架”!有理。先來一個。當(dāng)然便是我了。兩個民兵假巴說要我去聽“九大”報告?zhèn)鬟_?!熬拼螅ň糯螅┝耍巳说煤?,你喝了頭悶,聽見扳機一咔嚓就往前頭撲倒!咬咬舌頭,還生疼,就爬起來……”山路昂昂向上,押送我的民兵邊喘氣邊說。月亮白白的,他的長槍頂在我的肩胛上,我說:“混蛋,你仔細你自己腳下,小心走火了!”

“慶九大”,砍牛頭,鑼鼓喧天好幾個禮拜了,“槍斃”一批反革命也是“慶?!钡膬?nèi)容之一。我被押解到大隊,劉貴陽改主意了,他在我眼前晃動他的“大拉八”(加拿大造,二戰(zhàn)時美國飛行員佩槍,裝彈八發(fā))手槍,說:“我注意到好幾個女人拿眼睛瞄瞧你了,曬盞站坍了,留你雜種做人種得了。還有,三臺山就你文化水管粗,尿一滴出來就綠水青山,撒在褲襠里可惜了……”原來,他的主意是讓我去當(dāng)“牛鬼蛇神”的頭,“清理階級隊伍,一是要抓緊,二是要注意政策”的最高指示剛剛下來,而三臺山累積的審查材料“有一座山那么高”,“隨便哪個雜種都是綠牙蛇”。不久,我被調(diào)往公社所在地拱別,專一對付那些用漢文、英文、緬文、景頗文、傣文寫成的“認罪、交代材料”,還有 20來個集中關(guān)押的“重點專政對象”。

“槍斃”對象是從他們中挑選出來的,那天選中的是趙臘三,他“80塊錢送一個特務(wù)、叛國分子出境”,是實實在在的反革命。陪殺的有幾個,大約是任意選的,其中一個是奘房小佛爺,根本不是“重點”,還在趕馬車給供銷社送貨。槍斃人犯的行刑場選在青樹洼,圍觀者上千。劉貴陽揮著手槍喊:“雜種些,杵火把!杵火把!”數(shù)百支火把颯颯地,灑著細細的紅炭滅了,劉身邊“八節(jié)電筒”一亮,他開始宣讀“判決書”:“最高指示:凡是反動派你不槍斃他就是不倒,掃把不倒,會變麻蛇,牛鬼不砍,就會生蛆——上!槍斃燒!”——似乎這才是最重要的儀式,只見有人捧上一個罐子來,往海碗里嘩嘩地傾倒一種清亮的酒液,即刻酒香四溢,人們極度地興奮,歡呼起來——那是一種什么酒?人犯是五花大綁的,竟然引頸,一下銜住碗沿,呱呱地聳動喉結(jié),一口盡了。只數(shù)秒,人有些晃悠,眥目裂眼,面帶微笑……“槍上膛——預(yù)備!放!”砰砰砰!“砰!”——劉親自補了一槍。四具尸體,疊著橫著。劉宣布:“驗尸——不準靠近!散會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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