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清
后來老馬自己回憶,從穆小蓮來到北京,他的老板生涯就萌發(fā)了危機。我笑著批評他講假話,明明那段時間老馬看上去臉上掛著笑容,眉清目朗,還時常哼起花兒那樣調調的小曲。老馬不好意思地說,哦……屋里的來了嘛。初期穆小蓮白天沒有事,偶爾來飯店坐坐,時間不長就回到老馬租住的房子里,晚上估計要忙碌一些。那段時間老馬不到十一點就早早關了店,第二天哼著小曲,顯得格外興奮。我逗老馬說久別勝新婚,熬了一年了,不過也要悠著點。老馬還是憨憨地笑,不說話。給我說急了,就說你個年輕后生懂個甚哩。我嗤之以鼻,現(xiàn)在電視里網(wǎng)上什么刺激的畫面都有,我又不是幼兒園的小朋友,男女之間那點事誰會不懂?再說我也談過戀愛,也曾經吃過禁果。我問他老婆什么時候回去,老馬說就走了,尕娃子在老家嘛。
穆小蓮個子不高,我偷偷目測過,最多一米六,不過老馬也不高,站在一起比穆小蓮高不了多少。應該說,穆小蓮的長相比老馬強,起碼顯得年輕,不像老馬,才三十歲出頭,看上去已經有些滄桑感,摘了白帽子,能看出頭發(fā)有些稀疏。穆小蓮蒙著頭巾,露出的頭發(fā)還是不錯的。我打趣說穆小蓮比老馬強多了,問他是怎么把穆小蓮追到手的。老馬自豪地說老家追他的女人排著隊,比穆小蓮好的多著哩。我笑他吹牛,老馬這才正經地說這是主安排的。
尕娃子同樣出現(xiàn)在春天里,只不過天氣已經有些熱了。老馬不讓我跟他一起去接站,我反正是個閑人,沒有事情做。在北京西站見到兒子的一瞬間,老馬的眼睛有些濕潤,抱起兒子連續(xù)親了幾下。老馬介紹孩子的舅舅與我認識,說我和他是好朋友,我撕開煙盒,抽出一支遞過去,孩子舅舅慌忙擺手說,沒有抽著,沒有抽著。和老馬在一起久了,我多少知道他們的說話方式,知道他不抽煙,順勢自己叼上,掏出打火機點燃。一年多沒有見到了,六歲的兒子已經長高了許多,小家伙顯然給高樓林立的北京嚇壞了,一路上緊緊攥著老馬的手,眼睛卻死死盯著飛馳而過的一輛輛豪華的小汽車。到李村下了公交車,老馬指著馬路對面的飯店給兒子看,兒子卻掙脫他的手,快速跑過馬路,撲到穆小蓮的懷抱里。看到這一幕,我開玩笑說不像是你親兒子呀,老馬憨憨地說,兒子還是和他媽媽親一些。我對孩子的舅舅說北京好玩兒的地方多,來一次不容易,多玩幾天再回去。他說老家事情多著哩,浪不上幾天就回哩。我說大人可能不稀罕,孩子還是喜歡玩的,北京作為首都,孩子看不夠的。老馬說讓我叫孩子的舅舅小穆,我沒有應承,喊他老穆,他接受了。老穆身體很壯,老馬站在他身邊顯得更加瘦小,他長相也不錯,不過我不喜歡看他的眼睛,有些陰沉沉的。
轉天就看見穆小蓮帶著孩子出去玩,我問老馬怎么不一起去,老馬的回答是飯店脫不開身,北京治安好,又走不丟。顯然孩子對北京很新奇,每天回來都興奮不已,纏著老馬匯報感受。我說怎么樣,北京對孩子有吸引力吧,估計孩子該不愿意回去了,老馬說不可能,總要回去的。老穆沒有出去轉,店里顧客少,就坐在門外的椅子上喝茶,顧客多了,他就幫著收拾桌子,上菜,人看上去也隨和,只是不愛說話。我問老馬他住在哪里,老馬說晚上就住在店里,幾把椅子排開,蓋個床單子就睡下了。我說按照我們這里的習慣,舅哥是娘家重要的客人,招待不周不合適。老馬說一家人沒有關系,再說也就幾天嘛。
幾天后老穆沒有走,穆小蓮和孩子也沒有走,飯店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原來老馬雇請的廚師走了,后廚變成了老穆掌勺,前面的服務員也走了一個,穆小蓮自己上了陣。我問老馬是什么意思,老馬支吾地說,廚師回家結婚了。離開的服務員是漢族,人不錯,老馬有心給我們牽線的,現(xiàn)在老馬很愧疚,說服務員也是自己提出不做了,媒人沒有做成,很不好意思。我說沒有關系,也是沒有十分看中,不然我自己就主動出擊了。盡管我這樣講,老馬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問我另外一個服務員怎么樣,我說別逗了,要是看中也早下手了。猶豫了一下,老馬問我工作怎么樣找到沒有,我說沒有,工資低,上班下班路上時間長,太累。老馬嘆口氣,不說話。
老馬的飯店人員發(fā)生了變化,人數(shù)還是那么幾個,唯一與以往不同的,就是多了個老馬的兒子。他倒是很乖,不是坐在門外臺階上看人來車往,就是坐在店里看電視動畫片,客人調換頻道了,他就慢慢走出來,坐在臺階上四下看。客人逗他說話,他好像沒有聽到,只有和我好一些,能說幾句,我們下棋的時候,他站在旁邊看,還是不說話,棋子掉到地上,他麻利地鉆到桌子下面,拾起來放到桌子上。
李村有幾伙下象棋的,不過數(shù)老馬門前人多,除非下雨天,每天晚上都是里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冬天人少一些,但是也有人下。那些人下了班,簡單在左右飯店吃了飯,也有的是回住處吃過飯,就匆忙過來了。老馬閑了,湊過來伸長脖子看幾眼,急急進去了,只有白天,客人很少,該準備的都準備了,有人喊,老馬就來下棋,嘴上說幫著支起來,就有人來了。我打趣老馬,說這回好了,天天老婆孩子熱炕頭了,不用熬一年,春節(jié)才能回去,沒住幾個晚上就往回跑。老馬說就是他們不來,春節(jié)也回不去,李村住的人多了嘛。
老馬說的沒有錯,李村住的人的確是越來越多,有人說現(xiàn)在外地來租房子的,已經不下四萬人了。李村在北京的西北方向,距離城區(qū)很遠,就是到中關村,公交車不堵車也要跑半個多小時。我和老馬幾年前剛來的時候這里沒有多少人,更沒有這么多的自建公寓,村民自己家的房子也沒有翻建成二層三層的。市區(qū)城中村不斷拆遷,樓房也不準打隔斷塞進很多人,來李村租房子的人越來越多。原因很簡單,房租相對便宜,中關村那里一居室都要五千了,這里只要六七百元。條件當然不如市區(qū)的樓房,但是便宜是硬道理,用幾個棋友的話說,反正時間不值錢。其實有些人選擇住在這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喜歡合租,一個兩居室塞進去最少三戶,十來個人,上廁所洗澡都要排隊。住在李村就方便多了,平房不用講,就是自建公寓,也是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關上門就是自己的世界。過去春節(jié)這里空蕩蕩的,現(xiàn)在春節(jié)也有很多人不回老家,飯店關門的多,開業(yè)的沒有幾家,都賺了好多錢,老馬就是給錢吸引的,春節(jié)沒有回去,招引來穆小蓮,然后是兒子,老穆。
換了廚師,飯店的生意似乎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李村的清真飯店只有這一家,有市場需求。不過平心而論,老穆的手藝很一般,菜的味道比以前差了不少,我就不喜歡吃,但是看在老馬的面子上,還是會吃的。別的客人也許和我想的一樣。我試探著問老馬,是不是就準備這樣了,老馬說挺好的呀。我問他是不是給老穆的工資比給原來的廚師還要高一點,老馬說是嘛,少了總不好看。
找工作是我生活中永恒的主題。網(wǎng)上投了簡歷,一般都石沉大海,偶爾有通知面試的,工資都不高,或者是人事經理擺譜,趾高氣揚的,我不喜歡。當然也有令我滿意的時候,我就上班了,每天要起個大早,背著挎包擠公交車,但是這種時間都不會太長,公司總會令我不滿意,比如某個人,比如某件事,不高興,我就不做了,躲在出租房里打游戲,玩累了,就出來站到老馬的店前,和老馬說話,或者逗孩子玩兒。老馬建議我還是上班,有錢賺,生活也規(guī)律,下面的話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女朋友也會找不到。我說如果上了班,老馬多寂寞啊,還是有我陪著好。過去這樣說可以,現(xiàn)在不能說了,老婆孩子都來了,我成了多余的人。
事實就是這樣。過去白天清閑的時候,我們兩個或者是下棋,或者是聊天,盡管老馬不喜歡講話,只聽,但也是我們兩個。穆小蓮和孩子來了之后,情況有了變化,忙過一陣,老馬就把孩子抱在腿上,給孩子念古蘭經,或者教孩子識字。也難怪,孩子沒有出生老馬就漂在北京了,只有春節(jié)才能見上幾天面,現(xiàn)在孩子到了身邊,老馬沒有理由不親近孩子。
白天,老馬的兒子仍舊在店里,看電視,看人來車往,聽老馬念古蘭經,識字。慢慢地孩子有了變化,臉上的高原紅不那么明顯了,皮膚看上去也軟了,不那么干燥。這還是在北京,如果是在南方,估計要水靈靈了。我表揚老馬做了一個英明的決定,將來孩子在這里讀書,在這里長大,肯定和西北老家不一樣。老馬說老婆的意思,不是我決定的。我笑他怕老婆,老馬這回沒有遮掩,干脆說我們回族人大事還得男人做主的。
北京的好時候來了。今年北京的秋天與前幾年不同,天藍云白。下棋的時候說到這一點,棋友說敢情兒,河北的工廠都關了呀,要是把山西的煤礦都關了,北京的空氣還會更好。天氣好,心情也好,就是在這樣的好心情里,我又上班了。公司看上去不錯,老板似乎也很看重我,培訓了兩天,就把我派到南方出差,事情辦得也順利,回到北京下了火車,我給老板打電話說不到公司了,明天再去,便坐車直接回到了李村。我告訴老馬炒個菜,做碗面,點上煙??吹嚼像R的兒子和一個小女孩在擺著象棋子玩,碼幾層高,棋子倒下來,散落一地,兩個孩子嬉笑著撿起來,再碼。我問老馬是誰家的孩子,李村人丁興旺啊,又來住戶了。老馬說孩子他舅舅家的。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剛才端飯給我的女人不認識,不是那個小服務員,老馬說是孩子舅舅家里的。
和穆小蓮相比,老穆的老婆有些粗壯,大臉大手的,穆小蓮和老馬都屬于偏瘦弱,個子也都有些矮小。我看著那個女孩子,問是不是老穆的孩子,老馬點點頭。我問是來玩兒還是不走了,老馬含糊地說還不清楚。
老穆的老婆沒有走,小女孩也沒有走,沒有走的,還有一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小男孩子。老馬飯店最后一個外來的女服務員也離開了,頂替者自然是老穆的老婆。飯店里忙碌的是他們兩家人,湊熱鬧的是三個孩子。老馬兒子和小女孩好在大了一點,或者看動畫片,或者在外面玩耍,小男孩高興了,自己在店里走來走去,不高興了,就會哇哇大叫。吃飯的人對小家伙還算喜歡,但是孩子哭叫了,大家就把眼睛盯到盤子里,提高了聲音說話。孩子哭叫得兇了,吃飯的人有捂耳朵的,有把電視機聲音調大的,更多的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老穆的老婆就抱起孩子,撩開上衣喂奶。孩子不叫了,飯店里安靜了。
生意下降之快應該是出乎老馬的預料,和我談起的時候,老馬把原因歸結于現(xiàn)在總體經濟形勢不好,大家舍不得花錢。我說扯淡,經濟形勢好不好是老板們的事情,李村住的大都是打工的,靠工資生活,對飯店不應該有什么影響。老馬問我是什么原因,我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是他的飯店本身出了問題,菜的味道越來越差,幾個孩子跑來跑去,雞飛狗跳的,誰吃飯不需要個環(huán)境?老馬不吭聲了,蹲下來,使勁搓著瘦小不光滑的臉頰。我能看得出,老馬兩口子發(fā)生過爭吵,而且與我有關。接下來的幾天穆小蓮看到我非但不再開玩笑,還狠狠地瞪眼。
春節(jié),老馬一家是在這里過的。我說生意不好,不如回家過年,老馬說他們回族不過我們漢人的春節(jié)??次叶⒅?,老馬低下頭,小聲說,平時不好,趁春節(jié)多賣點兒嘛。我問他怎么沒有看見老穆,是不是回去了,老馬搖搖頭,說是到車站接人了。我問他誰來了,馬小蓮在里面喊老馬炒菜,老馬急忙進到里面。
我在家里只待了三天,年三十中午到家,初三就回到北京,掐頭去尾正好三天。家里只有兩居室,父母住一間,哥哥一家三口住了另一間,我只有睡在父母房間的地板上。哥哥抱歉地說他們買的房子快開工了,明年春節(jié)就可以住進去,我說沒有關系,正好和爸媽多說幾句話。話這樣講,我還是不習慣。和父母的生活節(jié)奏不合拍,他們喜歡早睡,而我是個夜貓子,腦袋里都是游戲,翻來覆去睡不著。最要命的是父母的嘮叨,主題永遠突出鮮明,我什么時候能給他們娶上媳婦。我撒謊公司提前上班,跑回了北京?;氐阶约鹤庾〉姆孔永锵人藗€透覺,醒來洗個熱水澡,感覺渾身舒坦。第二個感覺餓了。
夜色闌珊,村里的人家和大一些的公寓都掛上了大紅燈籠,不時有鞭炮噼啪作響。老馬飯店里又多出一對小夫妻,嬉笑打鬧著,看上去非常幸福。吃過飯,我把老馬喊出來,點支煙問他那對小夫妻是誰,老馬說是老穆老婆的弟弟弟媳婦。我問是來玩兒的還是做什么,老馬說老穆的老婆又懷上了,他們是來幫忙的。我和老馬說這樣不行的,飯店會撐不住的。老馬說都是家里人,他們在家里工作不好找,能照顧自然要照顧的嘛。我說你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老馬說主不是這樣說的,主說要多幫助人。我說太好了,我正好沒有工作,也到飯店上班吧。老馬說沒有問題,我們是好朋友嘛。他說得很認真,沒有一絲一毫開玩笑的意思。我讓老馬自己考慮去,我要去做個按摩,睡了幾天地板,骨頭酸痛。
初八我準時去上班,老板很吃驚,說以為我不能回北京這么早。我說老家距離北京近,想回去周末兩天就夠了。老板拍拍我的肩,說他沒有看錯??粗习暹M了經理室,我心里說你當然看錯了,我這樣早上班的目的你不清楚。
這是我堅持工作時間最長的一次,其中的原因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曾經向老馬借過兩千元錢,已經很久了,我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的事情,總之是長期沒有上班,手頭緊,向家里人開口是不可能的,我的原則就是不能讓父母在這件事情上再替我擔憂。年三十的晚上老爸還說過了這個年,我就三十歲了,應該成個家,北京房價高,好在家里還有房子,我哥哥新房子下來他們搬出去,那一間就做新房。接下來老爸說房子是小一點兒,好在你們在北京工作,也就是節(jié)假日回來,也湊合??粗巴獠粩嗌鸬亩Y花,老爸問我工作怎么樣,錢夠不夠花,我自然說工作很好,老板很重視我,每月工資加上獎金六七千,老爸算了算,說不錯,還有富余。老媽叮囑我不要亂花錢,攢起來,娶媳婦要花很多錢的。問我攢了多少,我含糊地說不少了,又補充說很多了。父母是可以糊弄過去的,老馬的錢我不能不還。按照過去我和老馬的交情,再晚一點兒還給他也不是什么問題,現(xiàn)在不行了,我怕老馬和他老婆穆小蓮講過了,更重要的是,我隱隱地替老馬擔心,飯店的生意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我的擔心很快變成了事實。老馬飯店的生意越來越差,過去趕上飯點兒沒有地方坐,現(xiàn)在呢,傍晚的高峰時間也是零星散散。老馬下象棋的時候多了起來,只是輸棋的時候更多,我知道他是心不在焉,他過去的棋還是不錯的。我問老馬現(xiàn)在是不是僅僅夠交房租的,老馬點點頭。我和老馬說這樣下去不行啊,得想想辦法,老馬說在想嘛。我說光想是沒有用的,要做,和他講了現(xiàn)在流行的一個段子,最后一句話是想愛是不夠的,要做愛才行。老馬說你一個人做夢吧。我讓他別小瞧人,最近公司一個女孩子對我很有好感,有事沒事總找我說話,離好日子不遠了。老馬說不結婚是不能那個的。停停又說,上班多好,人精神,媳婦也快有了。我沒有講瞎話,女孩子有個古怪的姓,姓闞,反正我以前沒有遇到過。和我一樣,闞亮也是本科生,個頭和長相也不差,能看上我,估計與快要到三十歲了有關系。吃過幾次飯,我們的關系就明朗了,也帶過來給老馬見過,老馬夸我有福氣,我心里說,都是他給逼的,如果不是欠老馬錢,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堅持上班,當然也就不會和闞亮談戀愛。從某種意義上講,還是老馬給牽的線。從老馬飯店出來,闞亮說終于知道我為什么總替老馬擔心了,飯菜果然難吃,也不安靜,讓我再陪她去吃別的。我說沒有問題,只要不吃海鮮,闞亮偏偏提出要去吃海鮮。闞亮找的這家海鮮城不貴,但我還是擰著眉毛,闞亮讓我放心,說她來買單,我說不是這個意思,是在為老馬發(fā)愁。闞亮說日子是自己過的,老馬喜歡這樣,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我抓住她的手,問她敢不敢試試我不是太監(jiān),闞亮吃吃地笑了,說擔心我是。接下來兩個人就沒有心思吃飯了,找了家酒店,證明了我的力量,闞亮抱住我說希望我永遠不是太監(jiān)。
老馬的第一個舉措是送走了穆小蓮和孩子,理由是孩子七歲了,該上學了。棋友說可以在北京上學的,幫忙找個人,花一些錢就可以的。老馬說他們是回族,在北京還是不如老家方便。我和老板講了,請公司派輛車,老板夸我做得對,人就應該有情有義??吹贸鰜恚滦∩徥橇魬俳荒甑谋本r光的。也難怪,穆小蓮三十歲不到,正是離不開男人的時候。孩子倒是很高興,說回家可以玩了。到了北京西站,我躲到一邊抽煙,想把時間留給他們,穆小蓮卻追過來,先是感謝,然后說可惜,還沒有喝到我的喜酒。我知道她有話要講,就和她說放心走吧,老馬交給我,我替你看著,不會犯錯誤。穆小蓮的眼睛紅了,小聲說,他要是能犯錯誤就好了,整天焦頭爛額的,沒有那個心情,也沒有那個閑錢。我安慰她說日子會好起來的,不會總這樣,穆小蓮說但愿主能保佑我們。進站的時候穆小蓮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又無可奈何?;厝サ穆飞衔冶г估像R,應該和孩子的舅舅老穆明著講的,自己把老婆孩子送回去了算怎么回事,他們送走孩子才對。老馬不吭聲,忽然讓我停車,不讓我耽擱更多的時間,說自己坐地鐵就可以了。我知道他心里難受,一個人走走也好。
老馬像霜打的茄子,很少開口,也不再和我們下象棋。棋友招呼了,老馬就說忙得很哩,讓我們下。路邊的小草露出了嫩綠,桃花也迎風閃爍,北京的春天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老馬飯店的生意卻沒有好起來。我建議老馬必須和老穆攤牌,這樣下去不行,老馬卻無動于衷。我說憑什么啊,你開的店,卻在養(yǎng)活他們兩家子,你把老婆孩子送走了,他們兩家子卻歡天喜地的,享受著天倫之樂,這是什么道理?我和老馬說話一般都是在店門口,三言兩語,時斷時續(xù),這次長時間的談話是老馬關了店門,跑到我的出租房里。他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的一籌莫展。我也不知道說什么,看著煙圈兒一個個升起來,再緩緩飄散。突然老馬說給我一支煙。我一愣。老馬不抽煙,說他們是不可以抽煙喝白酒的。我說有的回族朋友也抽煙,也喝酒,老馬說真正的伊斯蘭教徒是不允許的。接過煙,老馬笨拙地點著,只抽了一口,嗆得咳起來。我搶過煙,丟到地上,逼著老馬和老穆攤牌。老馬猶豫了半晌,說他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我說我要去和老穆談談,問問他還有沒有良心。老馬死死拉住我,央求我千萬不能這樣。我知道老馬的善良,轉天又去勸他,不料老馬卻先張了口,讓我給他從網(wǎng)上訂一張火車票,回老家的,我問他是不是想媳婦了,老馬說孩子要上學了,要回去安排安排。老馬不讓我送,說自己是一個人,不用那樣鋪張。我說天氣熱,送送吧,老馬說不熱不熱,公交車和地鐵都有空調的,很涼爽。我把兩千元遞給他,說不好意思,這么長時間了。老馬不接,說他還要回來的。我開玩笑說他不回來就不給了。老馬說人都有難處,不給也是正常的嘛。
象棋不能再下了。先是我們下棋的時候,老穆會突然說椅子壞了,讓我們站起來,抽走椅子,沒有幾天,老穆干脆明說他們要搞燒烤,門前位置不夠用,桌椅也不夠用。大家就不下了,下班路過飯店,習慣停下腳步,很快就加快步伐離開。我現(xiàn)在工作上的事情多,用老馬的話說是忙得很,也沒有時間下棋了。不過,我還是會回想起過去,好像是一個溫暖的冬日,下午的陽光很溫柔,站在門前說話,不知怎么的就說到了下棋。我去超市買來象棋,老馬找塊板子,畫個棋盤。他彎下腰,畫得極其認真,然后還有些遺憾地說,中間楚河漢界那里有些窄,想要重新畫,我早就按捺不住,擺起棋子拉他開戰(zhàn)。老馬棋癮也很大,不過只要是有別人來,他都會讓給別人,哪怕是他不忙的時候。飯店門前掛了條幅,吃多少啤酒免費,門前也放了幾張桌子,但是看起來收效不大,還是食客寥寥。電話里和老馬聊天,我告訴他這邊的情況,老馬不吭聲,聽我一個人講,我知道,他很重視我這個信息渠道。聽我問下一步怎么打算,老馬說沒有想好,我問他什么時候回來,老馬說就回來。
老馬回來的時候北京已經是秋天。這個季節(jié)是北京最舒服的時候,不冷不熱,風吹在臉上身上暖暖的。老馬讓我去接站,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一般都是我要接送他百般阻攔,生怕耽誤了我的事情,也怕我破費。在西站接上他,我就開車往李村走,老馬不住地稱贊,夸我都會開車了。其實我剛畢業(yè)那會兒就學會了開車,只是沒有車開,沒有機會讓他見識我還有這個本事。老馬只會騎三輪車,看我能夠把車開得穩(wěn)穩(wěn)的,就說還是上班好,人精神了,女朋友有了,車也會開了。我知道老馬讓我接站肯定是有話和我講,就把車開到半路,找家清真飯店停下來,請他吃飯。老馬似乎在路上沒有怎么吃東西,餓壞了,不說話,只知道吃。我也不說話,看著他狼吞虎咽。老馬吃好了,就喝茶水,我說水足飯飽,該說事情了。老馬看我一眼,說老婆還讓我找個機會和你講,我就知道,瞞不過你嘛。我讓他別廢話,趕緊說,不然自己坐車回去,我到公司繼續(xù)忙我的事情。老馬說,他和老婆穆小蓮商量了,飯店不想做了,讓我在網(wǎng)上給他聯(lián)系轉讓。我反對老馬的意見,認為不能這樣,辛辛苦苦干了幾年,好不容易站住了腳跟,憑什么不做了,不就是因為舅哥老穆嗎?回去干脆和他們明著講,讓他們回老家去。老馬說他們也不容易,不怪他們,怪只能怪自己沒有本事,飯店沒有做好,就這還心里愧疚,飯店轉讓了,他們只好回家呢。我說他們是活該,你那里還像個飯店嗎?菜難吃,臉色冷冰冰的,好像不是來吃飯,是欠你們錢似的。還有,飯店像個幼兒園,幾個孩子跑來跑去,吵死了,誰還有心情吃飯聊天?好好的生意給攪和成這樣,討飯去才好,飯店不能轉讓出去,重新招聘個好廚師,找兩個服務員,還是能夠做起來的。老馬的眼睛一亮,隨即低下頭。我知道,這個主意老馬肯定是想過的,只是不愿意讓老穆他們離開。我開導老馬說,親戚是親戚,生意是生意,你拋家舍業(yè)的,自己跑到北京,煎熬了幾年,好不容易有了個開頭,不能這樣毀了,心該狠就要狠。老馬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了下去,我以為他終于下了狠心,不料他擦擦嘴,說不能這樣做嘛,經書上講人要善良。我說你接著做是要他們回老家,轉讓飯店他們也是要回老家,一回事啊。老馬說不是一回事。我問怎么不是一回事,老馬的理論是讓他們回家是趕他們走,轉讓出去可以給他們一些錢,回去臉面上很好看的。我說他們臉面上好看了,你呢?老馬認為他還是剩下的多,親戚嘛,是要考慮多一點。我勸老馬再考慮考慮,他說從家里出來主意就定了,我問他是不是老婆穆小蓮的主意,老馬脖子一揚,說是他自己的打算。
看看實在難以說服,我在網(wǎng)上掛上了飯店轉讓的帖子,很快就有人打電話過來。也難怪,飯店的位置太好了,旁邊是公交車站,對面也是公交車站,還有這里最大的菜市場。當然最關鍵的是,李村現(xiàn)在外來人很多,飯店搞好了,生意是不愁的??次页蠲伎嗄樀臉幼?,女朋友闞亮很是不解,在她看來,老馬飯店能順利轉讓,我?guī)土死像R的大忙。我批評她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我和老馬的感情有多深。闞亮狐疑地看著我,問是不是比她和我之間感情還要深,我說我和老馬的感情在心里,和她是在那里。闞亮吃吃地笑了,拉我體驗究竟有多深。我喜歡和闞亮做,兩個人都投入,每次都搞得大汗淋漓。我們正在興頭上,不料電話響了,我扭頭看,闞亮伸手捂住了電話,我說別,萬一是老板有事呢,闞亮說哪一家老板半夜打電話,他不忙,別人不忙?我還是挪開她的手。
電話是老馬打過來的,我問他什么事,老馬一聲長嘆,卻不說話??次易揭贿?,點上煙,闞亮在我另一邊耳朵小聲卻狠狠地說這事沒完,她等著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老馬還是說話了,斷斷續(xù)續(xù)前言不搭后語的,但我還是聽明白了。老穆知道了轉讓這個事,抱怨老馬不仗義,提出把飯店轉讓給他。我說也好啊,你老馬善良,講親情世故,正好成全了你,也成全了老穆。老馬下面的話讓我怒氣沖天,他說老穆現(xiàn)在沒有錢,要等以后賺了錢再給老馬。我說什么意思???這話他也說得出口?以后給錢,你干什么去?沒有資金你能做什么?他要是賺錢還好說,他要是虧了呢拿什么給你?老馬語塞了,能感覺得到,他現(xiàn)在是六神無主。我告訴老馬安心睡覺,明天我就找老穆,大不了打一架??次液藓薜胤畔码娫?,闞亮溫柔地說我們先干一架。我說現(xiàn)在哪有這個心情,闞亮說干一架就消火了。開始我是被動的,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結束后闞亮表揚我的表現(xiàn)比以前都棒,完全是打架的樣子,勸我明天千萬不要去打架,說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打人是犯法的。我說打個屁,說說而已,我哪里是打架的人,但是肯定要去和老穆理論理論。
穆小蓮的電話是我在去飯店的路上打來的。我開著車,讓闞亮按了免提。顯然事情的前前后后她都知道了,央求我千萬不要和她哥哥吵起來,畢竟是一奶同胞,不能傷了感情。我問她如果她哥哥死活堅持呢?穆小蓮說那就依了哥哥。我問他是否知道老馬這些年吃了多少苦,穆小蓮說男人在外面吃苦還是享福,女人都清楚。但是,一頭是哥哥,一頭是自己的男人,她能怎么辦?穆小蓮告訴我,她和老馬昨晚也吵了架,求我勸勸老馬,他們再想辦法賺錢就是了。穆小蓮說,只要這次老馬能夠讓一步,老馬再開店,她會過來幫助老馬的。我問她一個問題,老馬再開店,資金從哪里來,穆小蓮說不知道,但是一定會有辦法。闞亮說看來麻煩越來越大呀,我說估計很麻煩。
出乎我的意料,老馬卻很平靜,就像昨天晚上沒有和穆小蓮吵過。問到這個事,老馬的臉微微紅了,說兩口子嘛,哪有不吵架的呢。我問他怎么辦,他說就按穆小蓮的意思辦。老馬的語氣很平淡,好像不是在做一個重大決定,而這個決定關乎他未來幾十年的生活,我讓他想清楚了,現(xiàn)在不比過去,做生意的門檻高了,再說他從哪里搞錢呢?老馬說大不了從小吃店做起。闞亮認為老馬說得太輕松,不過我相信老馬,幾年交往下來,我從老馬身上看到了回族人很多的優(yōu)點,比如吃苦耐勞,比如堅韌,他一定會從小店做起,而且一定會慢慢做起來,逐漸壯大。
這之后我和老馬每天都保持著電話聯(lián)系,關注著他那里的進展。情況不是那么樂觀,地點、位置、轉讓費、房租,最重要的是資金。老馬手里沒有多少錢,穆小蓮從老家親戚那里也沒有借來多少,親戚們都認為老馬賺了很多錢,向他們借錢豈不是怪事?盡管老馬和穆小蓮很樂觀,但是能看出來,其實他們也在發(fā)愁。
作為好朋友,老馬發(fā)愁,我也心亂如麻,但是又幫不了什么忙。闞亮向我發(fā)出了警告,說我要么是力不從心,要么是心不在焉,我承認這一點,再三表明自己沒有其他問題,只是為好朋友老馬擔心。闞亮想了一會兒,拿過來紙筆,讓我寫保證書,我問是什么意思,保證什么,她讓我保證每天和她做愛,而且必須保證質量。我問條件是什么,闞亮說她這幾年有一點儲蓄,做著理財,可以借給老馬的生意。我激動地抱著她,說不用寫什么保證,讓事實說話,她掙脫開,說保證書必須要寫。我讓闞亮冷靜,提醒她想清楚,萬一老馬他們做生意不順利,還不上錢怎么辦。闞亮說既然我相信老馬,她又相信我,沒有問題。我還是讓她再想想,闞亮笑了,說還不上也不怕,這樣我就更逃不掉了。后來闞亮說她其實是相信老馬的,他看上去瘦弱矮小,實際很堅強,也很善良。
第二天到了李村,沒有等我說話,老馬就興奮地告訴我,他們老家那里修建高鐵,占了他們家一點地,拆遷款很快就會下來。我問怎么以前沒有聽他說過。老馬說這個事情喊了幾年了,遲遲沒有動靜,誰知道這回動真格的了,而且動作這么快,看來是主在保佑他。我知道是政府加快了西部大開發(fā)的力度,但是不愿意影響他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我向闞亮要保證書,闞亮非但沒有還給我,而且還壞笑著說要裝裱起來,掛到臥室的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