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涵彧
星期二的早上,屁屁飛在黑板右邊皺著眉,寫下今日值日班長的名字。
星期三的早上,樂雋翹著蘭花指寫下今日值日班長的名字。
星期四的早上,“學(xué)霸”胡一手拿著包子,一手“唰唰唰”龍飛鳳舞地寫下今日值日班長的名字。
星期五的早上,我正在座位上嘶吼“快交語文作業(yè)”,突然看到易水寒慢慢地,以一貫的沉靜姿態(tài)走到黑板右邊,一身白衣,在晨光里映出淺淺的輪廓。他很認(rèn)真地把黑板上的所有字擦掉——但前兩天的同學(xué)為了少寫點兒字,一直沒有擦掉“今日值日班長”幾個字。易水寒擦完,接著一筆一畫、輕重有度地寫下“今日值日班長:×××”。我看了看表,他整整寫了五分鐘,那執(zhí)著的每一筆,都讓我看得神情呆滯。
我就這樣不管不顧地看著,絲毫沒發(fā)現(xiàn)手上的作業(yè)本撒了一地。
我就是在那一瞬間,被那么認(rèn)真、碾碎身后一地流言蜚語的易水寒感動的。我像一棵小白楊沐浴在窗邊的暖陽中,脊背挺直,像易水寒一直以來的那樣。
那一刻,我也暗暗想著,等到下一個星期我到黑板上寫“值日班長”的時候,也要像易水寒這樣,用一根白色的粉筆,一筆一畫地描繪出自己遒勁的青春。
我和易水寒同學(xué)了三年,卻始終只能看到他閉緊的嘴唇和孑然一身的背影。但我仍然樂此不疲地追隨著他的背影,干凈得一塵不染的背影。
開學(xué)的第一天,老師讓我們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所有人都“嘿嘿嘿”撓著頭上去了,再高冷的也說了一句“大家好”??墒且姿?,他穿著白領(lǐng)子的短袖衫,就那么坐在座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視著老師。大家都明白,易水寒不想上臺自我介紹。所有人也都看得出來,他不是那種故意和老師挑釁的少年,他只是把嘴抿成柔和的線條。
他的眼睛會說話,他說:我不要,老師,對不起。
老師只是笑了笑,讓下一個同學(xué)繼續(xù)上。那一瞬間我多么希望,我是一個和他一樣從容的女孩,淡然地看著老師,用背影向大家報以微笑,心安理得地游離在世界外,享受著自己的孤獨。
可實際上我是最恐懼孤獨的人,我寧愿強顏歡笑擠進女生的小圈子,也不愿意放學(xué)時,在鋪天蓋地的人潮里一個人尋找光明。但我骨子里又不屑這樣,偶爾一個人在人群里穿梭,我還會驕傲地抬起頭想:沒人陪只是暫時的客觀狀況,就像我因為慣性問題不小心在公交車上摔了一跤一樣,不用害羞。
可是無論我像易水寒那樣微瞇雙眼闊步前行,還是不安地垂下頭邁著碎步——從來都沒有人注意。我日復(fù)一日地在孤獨感里沉淪,也日復(fù)一日地鍛煉著堅強的內(nèi)心。冥冥中我感謝易水寒,是他那純凈的淡然,洗濯了我不甘寂寞的靈魂。
后來我才知道易水寒從小學(xué)開始就這樣,從來不亂說話。如果有不知情的老師叫他回答問題,他只會站起來,一言不發(fā)。久而久之,他便成為了在角落里蒙塵的存在。但一個人如果足夠優(yōu)秀,就算再無聲無息,那光芒也難以被掩蓋。易水寒一手漂亮的字和清新脫俗的文筆,讓他總有機會隔三差五被叫去辦公室。
如果有好奇的同學(xué)和他搭訕,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從不說話。這種不含敵意的無視,正是我最羨慕的啊!我隱隱期待著,有一天,我可以自然地走到他的面前,把雙手放在膝上,像任何一個干凈又靦腆的女孩一樣,對他說:“易水寒,你好?!蔽也恢肋@對我來說,是不是需要比蒼穹還寬廣的勇氣。
直到后來的一天,我才恍惚感到,走到同學(xué)面前說一句“你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在我的眼中,易水寒是一顆默默燃燒的小恒星,他散發(fā)著微弱但是獨一無二的光芒,無時無刻不吸引著我的目光??上W(xué)校是那樣大的一片夜空,我只是其中一個仰望的旅人。在內(nèi)心感到一點小慶幸的是,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那樣的光華,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個秘密。而且我相信,他勢必會成為燎原新星。
有的人喜歡高中校草,有的人暗戀著外校的學(xué)長,只有我,把目光聚集在易水寒身上,這個可以讓自己蜷縮在琥珀里、于嘈雜中獨攬寂靜的少年,這個可能沒有第二個人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的少年。每天,我只會蜻蜓點水地看他一下,然后為自己的不貳誠心感動。
但波瀾不驚的生活里總有一些漣漪,無端地讓我歡喜。
易水寒正漸漸變得開朗,雖然大多數(shù)人感受不到,但我閉上眼也能嗅到。他心底曾經(jīng)的墻角孤芳,慢慢擴散成了一片茂盛無邊的森林,一陣風(fēng),就吹來一襲清香。老師叫他回答問題,他不再一語不發(fā),而是輕聲回答,只是答案往往需要同桌細(xì)心聆聽之后,才可以轉(zhuǎn)達(dá)給老師。
當(dāng)他在岑寂的世界開辟光明的時候,我正在另一個世界里輾轉(zhuǎn),不知道要怎樣跨過眼前湍急的河流。
那時的我身上籠罩了許多大小光環(huán),好像一拿起筆就是幾張稿費單。我有好多好多朋友,她們笑嘻嘻地伏在我的桌子上,談至深處,我也忍不住哈哈兩聲。我在快樂的懷抱里迷失了方向,猝不及防,好像江郎才盡。但只要我有余力,依然是可以寫下去的,這樣想,又有了些底氣。
我的內(nèi)心應(yīng)是渴望孤獨的。曾經(jīng),我渴望孤獨又恐懼孤獨,因為我是真的孤獨?,F(xiàn)在,我渴望孤獨卻又不敢觸碰,我小心著,生怕揭開過去獨來獨往的血色傷疤。我在喧囂的一大群朋友中活得越來越累,越來越渴望一個人??缮耘橙醯奈艺也坏睫k法。終于,我決定了……
也是那一天,語文老師照例抽組回答問題。等坐在易水寒前面的思思回答完之后,老師帶著親切的微笑叫出了一個名字,巧妙地避過了易水寒。
我看到他白皙的臉漲得有點紅,嘴唇難得地囁嚅著,興許在想答案。他眼里閃出的積極的火焰,卻在老師叫出另一個名字時,瞬間熄滅。他的眼底,一片雪花融化了。
他一如既往地低著頭,溫順地隱沒自己。只有我看到了他微微下垂的嘴角。
老師的刻意回避像是給了他一個期盼已久的合適理由,好自顧自地沉湎于無聲的世界。也是,都初三了,老師再也沒有時間在同學(xué)的起哄聲中,等待易水寒蹦出兩個字的答案了,時間如此寶貴又銳利,割開了一個少年的心。那時,我也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感到有鋒芒漸漸刺破我的衣裳,把那些交情不深不淺惹人心慌的朋友推開。我學(xué)會了在老季無賴又脅迫地要我的作業(yè)抄的時候,頭也不抬地蹦出兩個字:“不給?!?/p>
兩條平行線如此干脆地延伸,一條在寂靜的公路上走進黃昏,一條在熱鬧的集市中離開夕陽。我們曾經(jīng)是有機會相交的嗎?
我見過易水寒的父母,甚至問過幾聲好。易水寒的爸爸長得挺像吳秀波,留一點兒胡子,滄桑刻在眼角。我還聽說易媽媽曾經(jīng)在班主任面前抹著淚哀嘆,這孩子怎么就是不說話呢?我在心底唏噓:我覺得蠻好的,這樣才顯出易水寒的舉世無雙。
我不敢讓他們聽到我的話。他的爸媽一定寧愿自己的孩子開口多說幾句話,也不要一個普通女孩子的默默關(guān)注。我害怕同學(xué)們瞪大眼睛驚訝我怎么會注意到易水寒,我親愛的同桌就曾指著易水寒半天結(jié)結(jié)巴巴:“完了完了,他到底叫什么來著!”
易水寒啊易水寒,我多想大大方方地走上去和你說說話。
還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我們都不愛體育。他是不熱愛任何體育運動,我只是懼怕跑步測試而已。所以每次測試,大家就看到我和易水寒坐在那里,我總是打著哈哈和易水寒聊天——你別問我這不是和他講話了嗎。他根本沒有認(rèn)真聽,我也沒有用心說罷了。
我盤著腿坐在樹下,他低著頭寫作業(yè),發(fā)絲在耳際輕輕搖擺。有時候我也想和他談?wù)勎膶W(xué),談?wù)剷?,但往往我正欲開口,便會有一陣樹葉味兒打著旋兒過來,讓我如此著迷地深吸一口,心醉神迷地忘記了要和易水寒說什么。有時候,我會低低吟誦:“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啊……”他會輕輕抬起頭,嘴角很自然地?fù)P一揚。
陽光!樹!綠色!易水寒!
像是兩個世界的契合點,“咔嚓”一聲,融合得天衣無縫。
更古怪的是,我在易水寒身上凝聚的眼神,不像是青春期男女生的朦朧青澀,更像是,我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個靈魂后的久別重逢——雖然所有暗戀中的女生都是這么說的。但我說的感覺,一定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易水寒像一棵綠色的樹,指引我朝著自然走去,只要易水寒挺拔的背影還在,我的腳步就不會停息。
我和他像,真的像。
你不要問我為什么,因為我們的青春啊,在不同的世界里。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想到“壯士”這個詞,我忍不住“撲哧”一笑,轉(zhuǎn)過頭去看易水寒。
皮膚白皙有光澤、身材挺拔的易水寒差點要成為女孩子們追捧的對象。但是冰山王子再冰山也是得融化的,也得把話語間的溫柔留給那些抱有幻想的女孩子好繼續(xù)被仰慕著。就此,我問易水寒,他很認(rèn)真地說:“懶得說?!?/p>
我覺得這樣很好,每個周五早上看易水寒一筆一畫地寫值日班長的名字;每節(jié)要測試的體育課都懶洋洋地坐在他旁邊;偶爾可以假裝淡定地,用顫抖的聲音說一句“借過”;可以在彼此共同的緘默里,在兩個遙遙相望的世界里,守護同一個青春謎底。
可最近,易水寒頻頻地被他長得像吳秀波的爸爸提前放學(xué)帶回家,頻頻地在老師稍有痛惜的眼神里被叫去辦公室,然后背上書包走了。頻頻在上課了十幾分鐘的時候走進教室。老師繼續(xù)神采飛揚地講著課,大家都習(xí)慣了。我猜,他說不定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剩下的我就不敢想象了。
我聽到有人悄悄地笑“易水寒尿頻尿急尿不盡”,我屈辱地攥緊拳頭,眼淚快要跌落。易水寒卻泰然自若地坐在位子上,以萬年不變的姿勢寫著作業(yè)。我好羨慕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情緒安撫成水,或者凝結(jié)成冰。我與他,在靈魂上是緊緊相依的,只是他完美地遵從了自己的靈魂,盡管要面對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我卻把自己打磨成了能在這個世界處處圓滿的人,我沒有一刻不想回頭去找真正的我,可我做不到。
我那么喜歡和大家一起漫步在校園小徑上的感覺,喜歡在所有女孩偷偷聊起自己喜歡的男生時,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惹來一陣嬉笑怒罵。
我不敢說“其實我很喜歡易水寒,很喜歡很喜歡”,我怕這句話一說出口,我就又要被踢回屬于他和我的沉寂世界,就算在同一個世界里,我們之間也有不可逾越的鴻溝。
小學(xué)的時候,嘩啦啦翻了兩下青春小說,便老成地摸著下巴說:“我從不期待哪個男生和我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只希望有一個足夠優(yōu)秀的男生,讓我可以追隨著他的光輝一路向前。”可歲月蹉跎,我竟然把目光傾注于一個低氣壓的少年身上,縱然他的靈魂在一刻不停地燃燒。我的青春真是好平淡啊,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喜歡的少年,卻又不可以像其他的少女一樣滿臉緋紅地寫情書,沒有機會在籃球場邊給他遞一瓶水,看他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更不會因他的一個笑容而“撲通撲通”心跳。最美的故事應(yīng)該發(fā)生在彼此之間,易水寒的故事,卻全權(quán)由我一人觀望。
三年來,我每天上課、回家,偶爾坐在窗臺上思念一下水寒少年。
就這么過去了?
星期五的早上,我看到易水寒又走到黑板右邊,拿起筆用力地寫下一個名字。我看看表,五分零六秒。我的作業(yè)沒有撒落一地,一切正常。易水寒,若你是海洋,我一定不會甘愿沉溺,我會在海邊種一片森林,在海風(fēng)和樹香里,在兩個世界的邊緣自由地來往。星期五的體育課,又是體育測驗,我又和易水寒一起坐在樹下,他低頭寫著作業(yè)。
“你人很好。”他低低地掠過這么一句話。
“嗯?”我把頭側(cè)了一下。
他依舊是低著頭的樣子,唇緊抿著,像從來都沒有說過話一樣。
易水寒,我盼著你的青春可以停留在黃昏瑰麗的火燒云中,我會去夕陽的集市瞧瞧你。就算我們的青春在不同的世界里,不要緊,我的靈魂依舊可以跨到遠(yuǎn)方,輕輕地?fù)肀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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