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孝國
夏夜,偷回自己——我的少年生活記事之二
■文/陳孝國
月光如水銀般地瀉在地上,遠山朦朧如畫。
我和平娃一人背著約六七十斤重的干柴,在月光下吃力地往山下走著。
走到半山腰時,已經后半夜了,月光被巍峨的大山遮住,山路頓時變得模糊起來。我腳下踩住一塊圓滑的石頭,身體一歪,一背干柴倒在路下。
我哭喪著臉爬起來,把背架子放在路中心,前后用石頭和打杵子支好,然后從路下草叢中把干柴檢起來,一根根地碼在背架子上。平娃把背簍放下來,幫我的忙。
把柴全部碼好,我似乎又恢復了體力,背起來迅速望山下走去。走下河谷時,月亮已經落了。
我們必須在天亮前趕回窩棚,否則被生產隊發(fā)現就糟糕了。爹媽要挨批,我們會挨打。于是我和平娃把柴寄放在河邊農家,迅速往山上爬去,走了足足一個小時,約十三里上坡路程,我們趕回窩棚。
我們四肢八叉地攤倒在窩棚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過了一會兒,平娃說:“還搞兩次,就可以湊兩百斤了。嘿,兩百斤,就是一塊四角錢;再搞個兩百斤,就有了二塊八角錢了,那么就可以做一件襯衣了?!逼酵抻檬謸沃掳?,樂滋滋地幻想著。
我有氣無力地說道:“還沒影兒呢,你在做夢啊。”
平娃說:“莫泄氣嘛,慢慢來,積少成多啥。”
天色已經大亮了,我們要趕回家去,吃了早飯去上學。兩人在路邊割了一捆草,背起來回到家里交差。
平娃和我都讀五年級,可是他的個子比我大,也比我有力氣。他一次可以背七十至八十斤,我最多背六十五斤。所以計算起來,他掙一件襯衣的錢比我要容易。我雖然不服氣,可是這是拼體力的事,不是能講狠的。而且不能對任何人說,因為我們是打著給生產隊守野豬的旗號在黑夜里搞資本主義,一旦被人發(fā)現,可就完蛋了。
也就為了一件襯衣啊。
那時節(jié),正是文化大革命中期,也就是一九七一年吧,我們連白色的襯衣摸就沒有摸過,過夏天,身上仍然穿的納扎佗,百家衣。一件衣服上,如果只有一兩個補巴,那算是好衣服,出門才穿。平常身上穿的衣服不少于十幾個補巴,一層層的積累,一件衣服有好幾斤重,過夏天穿在身上,汗了一道又一道,沒有換洗的,只有天天穿,衣服上的白色汗斑象圖畫上的河流一樣,一層層地翻卷著浪花(不過,這是我后來才這樣理解的,在當時我的眼中,并不好看)。小孩子總是愛好的,看到別人穿著雪白的襯衣,心里就十分喜歡,于是,我和平娃利用給集體守野豬的機會,晚上偷偷砍柴賣。一百斤七毛錢,要四、五百斤柴才能做一件襯衣。
大約是第四次背著柴下山的時候,還沒到后半夜,我們就動身了,在路過大田苞谷地時,被村里的貧協主席發(fā)現了,問我們這個時候背柴到那里去?我不會撒謊,平娃忙說道:“背回去燒啊,你說我們會背到哪里去?”貧協主席反而被問住了,停了一會才說道:“為什么不在早上背?”“早上時間來不及,我們先背一段路了,早上就少背一截路啊。”“我懷疑你們背下山去賣?”平娃笑道:“我們會嗎?黑達夜的我們敢下山嗎?再說賣給誰呢,你告訴我們呀?”貧協主席沒話說了,轉身走了。我們知道瞞不住了,第二天早上只好把柴背回家了。
平娃說:“背柴賣不是辦法。人吃了死虧還擔驚受怕,想別的辦法吧?!?/p>
我不知道平娃又準備想什么新點子。
天色黑得象鍋蓋覆蓋著大地,北風如狼一般地呼嘯著。大雨要來了。
平娃子走出窩棚,望著漆黑的苞谷地說:“么娃子,你還想不想襯衣???”
“當然想啊?!?/p>
“你跟我來?!?/p>
“做什么?”我問道,腳步不停。來到田中,平娃說:“選大些的,老些的苞谷,連根拔起來?!?/p>
“你想干什么?”我提高了警惕問。
平娃低聲說:“弄去賣呀?!?/p>
“這不是偷嗎?被人發(fā)現了,可不是好玩的?!?/p>
“你真是個豬,誰發(fā)現得了???這不是點播的。撒播的苞谷,這里拔一棵,那里拔一棵,根本不會被發(fā)現?!?/p>
我發(fā)現平娃說的有理。問道:“誰教你的呀?”
“隊長唄。我么叔發(fā)現他經常這樣搞?!?/p>
“那你么叔也偷???”
“哈,現在誰不偷啊,不偷的是傻豬。”平娃笑道。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十分害怕,猶豫不決,不敢動手。
平娃催我:“快動手啊?!?/p>
我說:“我不敢,是隊里的呀。”
平娃子呵呵一笑:“么娃子,你真沒用,即使有人發(fā)現了,不曉得說是野豬拱了的嗎?”他一邊說,一邊行動。竄進田中,這里拔一棵,那里拔一棵,不一會兒就抱回七、八棵苞谷抱回窩棚。
我有些害怕,拔了兩棵苞谷,就不敢拔了,走回窩棚。平娃子見我只拔了兩棵,皺皺眉頭。我問道:“怎么弄了賣,這些苞谷桿兒怎么處理?”
平娃子說:“把包米扭下來,曬干了賣呀,一斤三毛錢,多劃得來呀,比賣柴強多了。至于苞谷桿兒嘛——”平娃停了停說道:“丟到老林里,等干了,拿來燒掉?!?/p>
我想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因為我們這里是大山,東山一家,西山一家。毀林開荒種的田也隔很遠,尤其是要在野地搭窩棚守的田,離住房十幾里路,平常人們是不會來的。所以平娃子這樣說,是有道理的。
但是我畢竟膽小怕事,加上爹是隊里唯一的讀過書的農民,平時對我們的教育很嚴,別說偷,就是在路上拾到的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就不準我們碰。這天早上我回家后,心里十分緊張,覺得自己做了賊,臉上火辣辣的發(fā)燒。終于被父親發(fā)覺我的不正常,經不住父親的盤問,我便老老實實地全盤托出。
爹聽了我說的話,好半天沒做聲。他嘆了一口氣說:“從今天晚上開始,你不去守野豬了,明天平娃問你,你就說我不準你去,別的事你一概不說。”爹說完就進屋去了,我站在門外聽爹跟媽商量什么,但沒聽清楚說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就上學去了。
過了幾天,我放學回來,媽遞給我一件雪白的新襯衣說:“穿上試試,看合不合身?”
這天晚上,爹把我拉在臥室里,耐心給我講了很多做人的道理,特別是要我記?。鹤鋈艘€(wěn),口穩(wěn),手穩(wěn),身穩(wěn)??诜€(wěn)就是說話要謹慎,不要亂說,要想清楚了再說;手穩(wěn)就是不要偷摸,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要憑自己的勞動獲得。身穩(wěn)就是為人處世要謹慎,男女關系要恰當等。要做到人窮志不窮等等。
我終于明白爹跟媽商量的什么了,為了我走正道,借錢給我做了一件襯衣,以免我學壞了。年底才給人家還賬。
這年的夏天,我迷失了自己,又重新拾回了自己。爹媽不僅給了我一件新襯衣,更重要的是給了我做人的良好質量。幾十年過去了,我已經步入中年人生,可是這件小事我仍然記得很分明。無論社會怎么變,發(fā)展到什么地步,做人的良好道德質量不能改變!
(作者單位:湖北興山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