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你像個小矮人一樣想要受氣,
但是你的春天突然到來。
沒有人會走出加農炮的射程之外
除非他手里拿著一卷詩
這種生活對我倆是多么可怕,
我的有著一張大嘴的同志。
我們從黑市上弄來的煙絲被揉皺,
而你坐在裂開的果殼中,我的小朋友。
一個人能否像一只椋鳥那樣鳴囀飛過
同時又能啄食果仁蛋糕?
顯然——這對你我都不可能。
①該詩為曼德爾施塔姆為他妻子娜杰日達的生日寫下的一首詩,寫于從亞美尼亞返回的途中第比利斯,該詩打破了詩人在這之前長達五年的沉默。
山民的馬磕磕絆絆地
在紫色花崗巖間喘喘而行,
攀上國家回音石
赤裸的座基。
而在馬隊前后,庫爾德孩子們
憋紅了臉奔跑,他們帶著一捆奶酪,
要給上帝和魔鬼各一半,
使他們和睦相處。
我住在被俯瞰的后花園里——
看守人伊萬①可以隨時溜達過來。
風在工廠里徒然轉悠,
穿過泥濘,木頭路伸向遠方。
平原盡頭被翻耕的夜
被凍出一些細小的火泡,
隔壁,怪戾的主人來回跺著
他的俄羅斯大皮靴。
地板已經明顯陷裂,
它們只適合做一個人的棺材。
在陌生人家里我無法安睡,
我自己的生命不在這里。
①伊萬為俄羅斯民歌中的強盜。
過于珍重,出奇的黑,被精心伺候,
猶如雄馬的鬃毛,在空氣中拂動,
所有粉碎的部分形成了整體的合唱,
我的大地,我的自由的潮潤的泥土!
開春第一天,黑土地近乎發(fā)藍,
從這里建立起無需鐵器的作業(yè)。
傳說的無盡壟溝被翻開了——我看見
這有限疆域中敞開的無限。
而大地依舊是——錯失和斧頭,
即使你落在她的腳邊,也別去懇求,
她以一只發(fā)霉的長笛刺激著聽力,
以清晨冷冽的單簧管耕耘耳朵。
犁頭翻起的沃土多么令人愉悅!
平原多么安謐,已進入四月的鼓脹。
好吧,黑色大地:堅強些,警覺些,
讓你豐饒的黑色沉默工作。
日子有五個頭。這連續(xù)的五天,
我縮成一團,為發(fā)酵般膨脹的空間自豪。
夢比傳說廣闊,傳說比夢古老,它們混在一起
而又機警,
大路以它的四輪馬車追趕著我們。
日子有五個頭,因旋舞而發(fā)瘋,
騎兵駛過而其他人步行,黑壓壓一片。
白夜擴張著權力的主動脈,刀鋒
把眼晴逼回到針葉樹的肉髓中。
啊請給我一寸海的藍色,為恰好能穿過針眼,
為了我們這被時間監(jiān)護的一對能揚帆遠行。
瞧,這就是俄羅斯的干薄荷和木頭勺的傳奇。
而 你們在哪里,從GPU②大鐵門出來的三個小伙計?
為 的是普希金的無價之寶不落入寄生蟲的手中。③
一代普希金學者穿著軍大衣挎著左輪手槍發(fā)奮
寫和讀——這些鏗鏘之詩的崇拜者!
啊 請給我一寸海的藍色,為恰好能穿過針眼。
火車駛向烏拉爾。正談話的夏伯陽
從一部有聲電影中④突然跳進我們張開的嘴,
而我們跨上馬鞍,當我們快被淹沒——
從臨時營房的背后,從那一幕的定格中。
①該詩描述了詩人及其妻子從莫斯科前往流放地的幾天幾夜行程?!叭兆佑形鍌€頭”,也指向了古老的“五頭魔鬼”的傳說。
②GPU:蘇聯(lián)內務部前身國家政治保衛(wèi)總局的縮寫。
③旅途中,三個押送詩人的衛(wèi)兵中的一個曾大聲朗讀曼德爾施塔姆妻子隨身帶的普希金的敘事詩《吉卜賽人》。
④指1934年出品的電影《夏伯陽》,該片塑造了蘇聯(lián)戰(zhàn)爭時期紅軍指揮員夏伯陽的傳奇形象,電影結尾,夏伯陽中彈墜河而死。該片是蘇聯(lián)電影史上的杰作,人物形象鮮明,語言性格化,一些場面運用了蒙太奇手法。
能否贊美一個死去的女人?
她疏遠了但又強有力……
一種異域的愛把她帶向了
暴烈、灼熱的墳墓。
她的皺眉的僵硬的燕子
從墓穴向我飛來,
說它們已得到了歇息,
在斯德哥爾摩冰冷的床鋪上。②
你的家族自豪于先祖的小提琴,
它頸項的美無與倫比,
你微笑,半啟你的猩紅色
嘴唇,多么意大利,多么俄羅斯!
我珍惜你的不幸的記憶,
木樨草,幼熊,刺繡花邊……
但是雪中的風車已進入冬眠,
郵差的號角也被封凍。
①這是曼德爾斯塔姆在流放地聞知奧爾嘉·瓦克塞爾(Olga Vaksel)死于斯德哥爾摩(實則自殺于奧斯陸)寫下的哀歌,詩人與她在1925年冬曾有一段充滿激情的愛情關系。奧爾嘉的曾祖為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家,俄國國歌的作曲者。
②布羅茨基在《文明之子》中提到這節(jié)詩,說它扎根于靈魂的傷痛記憶,暗含了俄國小學生都熟悉的一則安徒生童話:一只受傷的燕子在鼴鼠洞穴里過冬,養(yǎng)好傷后再飛回家園。
滿滿一吊桶的風暴
順著鐵鏈,被鉸進黑水深處,
從鄉(xiāng)紳們的土地
進入海洋的核心。
它移動,傾斜,
全神貫注,充滿威脅。
看:天空更高了——
新的家,新的房子,新的屋頂——
升起在大街上,光,日子!
①該詩為《這個地區(qū)浸在黑水里》第一節(jié)的變體。
如今我被織進光的蛛網。
生活在黑發(fā)、棕色頭發(fā)的陰影下——
人們需要光,需要清澈發(fā)藍的空氣,
需要面包和高加索山峰上的雪。
但是沒有人可以就此詢問,
哪里——我可以張望?
無論在烏拉爾,無論在克里米亞,
都沒有如此透明的哭泣的石頭。
人們需要屬于他們自己的詩,
整天都因為它而醒著,
沐浴在它的聲音里——
那亞麻般卷曲、光的頭發(fā)的波浪……
她的左腿像鐘擺一樣一瘸一拐②,
以可愛的步態(tài),穿過空蕩的大地,
她已走到那個輕快的女孩,她的朋友,
和幾乎和她同齡的年輕男子的前面;
那抓住她的,在拽著她走,
那激勵她的殘疾,痙攣的自由。
在她急速的跛行中她一定猜測到
是什么在催促,她也一定知道
在空氣中來臨的,就是春天,
這原始母親,死亡的跳躍,
一如既往地重新開始。
有些女人天生就屬于苦澀的大地,
她們每走一步都會傳來一陣哭聲;
她們命定要護送死者,并最先
向那些復活者行職業(yè)禮。
向她們懇求愛撫是一種罪過,
但要離開她們又超出了一個人的忍受;
今天是天使,明天是墓地蠕蟲,
再過一天,只是一個輪廓。
那曾跨出的一步,我們再也不能跨出。
花朵永恒,天空完整。
前面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句承諾。
①該詩獻給娜塔雅·施坦碧爾——詩人在沃羅涅日結識的一位年輕的朋友(因此幾種英譯本都把這首詩題為“給娜塔雅·施坦碧爾”)。娜塔雅為當?shù)氐囊晃唤處?,她不顧危險和曼氏夫婦交往,盡可能地幫助并陪伴他們,并在后來漫長的恐怖年代千方百計地保存了詩人的大量手稿。她于1987年出版的回憶錄,已成為研究曼德爾施塔姆的重要資料。
②娜塔雅的左腿有點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