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燦

1出了校門，拐過小巷，踏上木橋時，我傻眼了。

黑猴兩腿叉開站在橋上，一臉壞笑。后面還跟了他一個小弟。

我一下心慌了，雙腿發(fā)軟。

木橋是用三根杉木搭成的，僅容一人通過。六年級的黑猴站在中間，完全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只怪我上橋前低著頭，如果早一點(diǎn)看見他們，我就轉(zhuǎn)頭沿半邊街走了，那里下去大約一里路有一座廢棄的碾子壩，也可以過河。但是現(xiàn)在，我后悔莫及。

“要么從這里鉆過去?！焙诤镏钢缸约旱难澮d說，“要么，就蹚水過河。”

我看看橋下冰冷的河水，渾身打顫。

不知道黑猴為什么專門欺負(fù)我，就因?yàn)樗墙稚先?，而我的家在對面山坡上嗎？我家是外來戶，我們遷來的時候，街周圍建滿了房子，我們不得不把家建在半山腰上。每次從山上下來，黑猴一伙人不是搶我的東西，把我的書包摜在地上，就是推推搡搡，把我逼到路邊，好幾次差點(diǎn)把我摔倒，而他卻哈哈大笑。我不敢反抗，他比我高一頭，前額的頭發(fā)染成了紅色，而且，他身后總跟著幾個幫兇。只要他吹聲口哨，還會有街上更多的孩子圍攏過來。

我無計可施。退回去太沒面子了，而且，黑猴也不會輕易放過。這時候放學(xué)的同學(xué)全走光了，也沒有其他什么人需要過河。

“怎么樣？想好了嗎？”黑猴的兩腿叉得更開了，做著我鉆過去的準(zhǔn)備。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哥來了。我哥不動聲色，慢慢地然而又是堅(jiān)定地從另一頭上了木橋。黑猴感到了橋面的震動，回頭一看，我開始的表情就全部到了他的臉上。

我哥不說話。他昂著頭，叉開腿，以牙還牙。

他們已明白自己的處境，但極不情愿，磨磨蹭蹭的。

“鉆呀！”黑猴敲一下他小弟的腦袋，他小弟慢慢俯下身去。

他們依次鉆過我哥的褲襠，樣子十分狼狽。

2

我哥念初中，喜歡打球，滿臉黝黑，但他最大的愛好是搞發(fā)明。他會做各種各樣的東西，他做的風(fēng)箏只要你不想要它下來，它就會一直飛在天上。他削的手槍涂上墨汁，就跟真槍一樣，而且可以打火柴頭，“叭！”一聲脆響過后，冒出一股嗆鼻的青煙，讓我佩服不已。

為了購買零配件，我們差不多每個集日都要去趕場。

街上逢八趕場，是農(nóng)歷，初八、十八、二十八。這三天，如果是假日，我們就會找出各種借口，以獲得媽媽的同意。如果正巧在學(xué)校讀書，那就方便多了。中午，我從我的小學(xué)出來，我哥從他們的中學(xué)出來。我們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街上人來人往，叫賣聲聲。如果遇上賣工藝品等小物件的，我哥就會蹲下慢慢擺弄，與對方搭訕，有一句沒一句地攀談，直到心滿意足。有時我也會買點(diǎn)小吃，但主要是我哥買需要的材料配件。我們買到各自所需后，就回學(xué)校上課。

那天，我們走到木橋邊，準(zhǔn)備各自返回學(xué)校時，忽然覺得身邊的人密集起來。我很快看見了黑猴，他死死盯著我，那綹紅頭發(fā)特別醒目。他身邊跟著一群留著怪異頭發(fā)、同樣大小的孩子，他們夾在趕場的大人中間，蠢蠢欲動。我哥又看見了鄉(xiāng)長的兒子堆子。堆子也念初中，是黑猴的“老大”，是整條街有名的“霸主”。他在球場上與我哥交過手。那次他們勢均力敵，打了個平手，誰也沒占誰的便宜，但在他的小弟面前，堆子臉上還是掛不住，對我哥記恨在心。

氣氛驟然緊張，情況非常不妙。

他們像潮水一樣漫過來，每個人的眼睛都放出寒冷的光。

兇多吉少。

“快跑！”我哥喊。周圍的人密密匝匝，我已無法脫身。我也不能跑，我不能讓我哥一個人獨(dú)自戰(zhàn)斗。好拳難敵四手。

拳頭雨點(diǎn)般砸過來，落在我頭上、臉上、身上。有人更陰，伸出腿猛踢我的腳桿兒和褲襠。我一邊扭動身子躲避，一邊奮力揮舞手臂，但我的手根本伸展不出去。很快，我的手被死死地鉗住了，口里也有了苦咸的味道。

我懵了，眼前一片黑暗。但我沒有哭，我不停地蹦跶身子，盡管我知道這是徒勞。只要身體沒有停下，就表明我還在戰(zhàn)斗，沒有認(rèn)輸。但我每蹦跶一下，身體就被限制得更緊。

“放開我弟弟，都沖我來——”

我哥歇斯底里，暴怒得像一頭獅子。但“來”字尚未喊出，就被堆子和黑猴牢牢按在地上。他們像媽媽們在水邊捶布一樣，無數(shù)只手和無數(shù)只腳，把我哥反復(fù)捶打、踢踏。還有更多的人加入進(jìn)來，他們打一拳或踢一腳后馬上離開，讓另一個人進(jìn)來打一拳或踢一腳。他們把打我哥當(dāng)成了一種待遇，一種享受！我哥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試圖躲開密集的拳腳，但一切均為枉然。

“有種的把我打死！”我哥絕望地喊道。這是最后的反抗，也是唯一的反抗。

趕場的大人終于反應(yīng)過來，有人伸手拉開了堆子和黑猴。一場力量極端懸殊的戰(zhàn)斗瞬間爆發(fā)，又迅速結(jié)束。我們完敗，衣服破了，嘴角流著血，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我哥買的生鐵皮、皮帶等原材料東一件西一件，被踩到了泥底里。他本來打算造一輛汽車的，現(xiàn)在看來他的計劃得改變了。

我和哥下到河里，用刺骨的河水洗掉臉上的血跡，把衣服和頭發(fā)順了順。

我哥眼睛瞪得老大，充著血，好像就要爆出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直到各自去學(xué)校上課，我們誰也沒說一句話。

3

天黑我們才回家。我們家的電燈不甚明亮，母親的眼睛又不太好，我們等黑了回家，是不想讓她知道我們在外挨了打。但父親看見了。他把一捆柴火放下，從黑暗里走進(jìn)屋子，第一眼就瞥見我們異樣的臉。但他沒有說，只把目光在我們臉上停留了很長時間。我們從外地遷來不久，遭人欺負(fù)不只是我們兄弟倆，父親深知這一點(diǎn)。他的策略是要我們好好讀書，不與人爭高下，有朝一日離開這個鬼地方。

但我哥咽不下這口氣。

他從后山砍回一棵茶子樹，他要做一把大刀。

茶子樹質(zhì)地堅(jiān)硬，結(jié)構(gòu)緊密，拿在手上很沉，是搏擊的好武器。我們常為獲得一截茶子樹做陀螺而興奮不已?，F(xiàn)在我哥居然砍回整整一棵樹。

他選取最大、最硬的一截，鋸斷，然后一刀一刀把它削成塊狀，薄薄的?！芭?、砰、砰”，他大刀闊斧地劈砍時，劈下的碎塊飛出好遠(yuǎn)，嚇得覓食的母雞彈跳起來。他完全沒有了平時精打細(xì)算的習(xí)慣，浪費(fèi)驚人，但他絲毫不覺得可惜。

他把削好的木塊擱到火炕上，讓早晚做飯的明火熏烤。他知道，干枯了的茶子樹更加堅(jiān)硬。每隔兩天，他就要不厭其煩地爬上凳子，把木塊翻一邊，以防止木塊被烤變形。大約半個月后，木塊終于被熏烤成了金黃色，敲擊時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念愃平饘俚穆曇?。我哥滿意地笑了。自從那次挨打之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但我感覺到他的笑有點(diǎn)恐怖，好像里面藏著某種駭人的東西。

接下來只要有空，我哥就躲在柴屋一角，一心一意做他的刀?？?、剁、削、刨、雕……各種技術(shù)悉數(shù)用上。我們不再上街趕場，我哥也不需要其他任何配件了，他已經(jīng)不再喜歡發(fā)明，他只在意他的刀。他制作得十分專注，非常投入，我在他身邊蹲得腳都麻了，他也不抬頭看我一眼。

他要把他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恥辱，都鑄進(jìn)他的刀里。

大刀終于做好，是一把王五那樣的刀。那天，削出最后一道刀線，我哥緩緩站起來，深深吐出一口氣。他進(jìn)屋喝了口水，然后把外衣脫掉，只穿一件籃球背心。他提刀來到禾場坪，“叭”地打個立正，然后“嗨”的一聲，便見一道白光在空中舞來舞去。風(fēng)聲陣陣，寒光閃閃。老實(shí)說，我哥刀法凌亂，腳步有點(diǎn)踉蹌，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威風(fēng)。每次舞到我面前，我都要情不自禁后退幾步。突然，我哥高高躍起，舉刀朝一根杉木砍去，“砰！”杉木立即少了一塊，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木質(zhì)。再看我哥的刀刃，竟完好如初，沒有一點(diǎn)印子！

真是奇跡。

隨后，我哥為刀上了顏色，刀背部分著黑色，接下來是白色，而刀口上，他居然涂上了紅色，好像那里時常沾著血。

4

我和我哥結(jié)伴回家。

自從那次挨了打，我和哥幾乎形影不離。必須這樣，否則沒有人幫得了我們，危險無時不在。

但我們還是遭到了伏擊。

那是通往我們家的小路。走過幾級石階，路旁有一棵大楓樹，據(jù)說有幾百年了，老得樹心都已經(jīng)空了。對著路的這邊剛好有一個洞，就像一間房子的門，里面可以擺下一張八仙桌。我和我哥經(jīng)常在里面躲雨、捉迷藏，有時也在里面看書睡覺。“那是我們的天堂?！蔽腋缯f。但那次，我們的天堂變成了地獄。

那天放學(xué)回家，剛踏上青石板，樹洞里突然飛出一顆石子，“呼——”石子擦過我的耳邊，異常寒冷。

“小心！”我哥把我一拽，匍匐在地。

石子土疙瘩繼續(xù)飛來，有的掉在路邊，有的落在我們身上。

稍稍鎮(zhèn)靜后，我們開始反擊。但樹洞太小，我扔出的石子全打在樹上，彈出好遠(yuǎn)。

“你去撿石子、木塊，瓦片土疙瘩也行。”我哥命令我，他負(fù)責(zé)投擲。他在球場上是神投手，他的技術(shù)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一顆顆石子瓦片準(zhǔn)確無誤地射進(jìn)洞口。里面地方太小，根本無法躲避，很快就傳出了“唉喲唉喲”的慘叫。他們的火力被壓住了，我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

就在這時，一塊石頭突然從后面飛來，“砰”地打在我哥背上。我哥一個趔趄，搖搖晃晃倒了。

“哥——”我急忙跑過去，抱著他，“哥，你怎樣了？”我哥緩了口氣，又甩了甩頭，然后雙手撐地，艱難地站起來。

他看見了堆子。堆子站在高坎上，手里還捏著一塊石頭。

我哥撿起剛才擊中自己的石頭，擲向堆子。但他的投擲已失去準(zhǔn)星，石塊在離堆子很遠(yuǎn)的地方落下。他的這一反擊，招來了他們更瘋狂的進(jìn)攻。

“打！”堆子一聲令下，土塊、石頭、柴草、木片……朝我們鋪天蓋地砸來。他們撿起所有能撿到的東西，毫不吝嗇地扔向我們。在他們眼里，好像世上萬物都是對付我們的武器。我和我哥邊打邊退。這里離我們家不遠(yuǎn)，沒跑多久就到了我家禾場坪。我看到，上次我哥舞刀砍過的那棵杉樹，還在原地沒有搬走。

堆子他們站在外面觀望，不敢貿(mào)然進(jìn)來。

就這樣僵了有一會。

突然，他們議論起來，神情開始緊張，好像看到了什么。

是我哥從后面走上來了，他手里提著那把大刀。正是傍晚，刀葉在夕陽下閃閃發(fā)亮。

他們慌忙找來更多的石子和土塊，更密集地擲向我們，企圖阻止我哥的前進(jìn)。

但我哥毫無畏懼，堅(jiān)定地向他們走去，一步，一步。

一塊石子落在我哥身上，我哥沒有停，繼續(xù)走……

一塊土坯落在我哥頭上，我哥還是沒有停，繼續(xù)走……

沒有人再敢扔了，他們?nèi)瑛B獸散，紛紛退縮一邊。

堆子沒有后退，他呆住了。他不知道我哥到底要干什么，他不相信我哥會用刀砍他，他不相信我哥的刀能砍著他，他更不相信一把木刀的厲害。

我哥一步一步來到堆子面前。

四目對視。

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我哥舉起了木刀，舉得很高，比對面的青山還要高。堆子害怕了，滿眼的怯懦與哀求。但沒有用。

“嚓！”我哥沒有猶豫，木刀劈了下去。堆子用手一擋，左臂上頓時血流如注……

5

我哥被派出所帶走了。

派出所長說我哥要被關(guān)一年，還要賠償堆子的醫(yī)藥費(fèi)。

我家全部照辦。

我家和堆子家從此成了仇家，不共戴天，走路都不走一條道，遠(yuǎn)遠(yuǎn)望見對方來了，都想辦法避開。當(dāng)然這是兩家大人，堆子不一樣。堆子想盡法子要與我“相遇”，但我不，我哥不在家，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哥走后，我上學(xué)再也不敢過木橋了，每天繞行幾里路，從碾子壩上過。我每天像小老鼠一樣，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但即便這樣，還是常常與他們不期而遇，被他們無情修理。

夏天，太陽像一個火球，烤得大地四處冒煙。玉米黃了，稻田裂了，知了的叫聲也嘶啞了。每次經(jīng)過大壩，看著清涼的河水，真想跳下去盡情享受，但一想到堆子和黑猴，我的心比河水還涼。

機(jī)會終于來了。

那天，中學(xué)舉行運(yùn)動會，堆子要參加籃球比賽，而黑猴領(lǐng)著他的小弟都去當(dāng)啦啦隊(duì)了。

我獨(dú)自來到大壩上，把衣服書包一拋，“撲通”一聲跳進(jìn)水里，清涼的河水立即浸遍我的全身。我一會蛙泳，一會仰泳，一會又扎進(jìn)水里，憋著氣默默數(shù)數(shù)，1、2、3……一直數(shù)到68，才呼啦一下冒出水面，抹去臉上的水珠。

“哈哈哈……”就在我玩得忘乎所以時，岸上忽然響起一串笑聲。我環(huán)顧四周，不覺打了一個冷顫：不知什么時候，堆子和黑猴他們來了。后來才知道，他們的球賽結(jié)束了，正好結(jié)伴來這里游泳。

真是冤家路窄。

“撲通”“撲通”……他們剝?nèi)ヒ路?，紛紛躍入水中。堆子和黑猴朝我游來，并故意擊起很高的水花。其他人也游了過來，好像一群食人鯊聞到了腥味。

他們先是跟我打水仗，把水花擊到我的臉上。然后就有了肢體接觸，我被他們按入水中。死死地按住。

我無心再去數(shù)數(shù)，但肯定超過了68。我實(shí)在受不了了，手腳不停地?fù)潋v。可一撲騰，反而嗆了幾口水，一嗆水，又撲騰得更厲害。忽然，我的手觸到了什么，我往死里一抓，肩膀和頭上便立刻輕了。我箭一樣射出水面，哇哇地大喊大叫。

黑猴已上到岸邊，在低頭查看自己的胸脯，他胸脯上有長短不一四道血印。我不由看了看我的指甲。見我露出水面，黑猴瘋了一般撲過來，不由分說將我一頓猛打。我被打入水中，他抓住我的頭發(fā)提起來，繼續(xù)打。見我的頭還露在水面，又把我按入水中打。

就這么一直打、打……

黑猴終于打累了，氣喘吁吁。

他把我拖到岸邊。

堆子走過來，刺啦一下，扯下我的褲衩。我下意識撈上來，堆子再次刺啦一下。這回用力過大，我的褲衩裂了，不該露的部位全都露了出來。

河灘上笑聲如潮。

“嗚……”我哭了，這是我受欺負(fù)以來第一次哭。我撿起一塊石頭擲過去，堆子機(jī)敏地躲開了。我又撿起一塊，朝堆子走去。我沒穿鞋，暴曬了一天的鵝卵石又燙又硌腳，我走得歪歪扭扭。而堆子早已穿上了鞋子，在石灘上行走自如，令我無法接近。我轉(zhuǎn)而去追黑猴，黑猴更是快步如飛。我一絲不掛，在河灘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個也沒追上。每次，當(dāng)我準(zhǔn)備去追其中某一個時，他馬上看出了我的意圖，但并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待我快要追到他身邊時，才輕盈地一躲，偏一條腿，或閃一下腰。而我還在繼續(xù)追，追了這個追那個，好像我并不真想追到他們，而是在和他們共同完成一場游戲。我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忘記了一個男孩光屁股的羞恥。

有人開始“哦哦”地叫起來，很快大家都跟著叫起來，叫得富有節(jié)奏，并且整齊地拍著手。還有人一邊笑，一邊把沙子撒到我身上。

我成了他們?nèi)返膶ο?，被他們無情地戲耍。

“哥……”我的哭沒有了聲音，只有流不盡的眼淚，和一張充滿仇恨的臉。

太陽落山了。夜幕降臨了。

所有的無奈和奇恥大辱都看不見了。

6

冬天，我哥終于回來了。

我把這一年的委屈說給哥。我一開口，哥就抱住了我的頭。“哥，你一定要替我報仇。”我哥摸摸我的頭，又捏捏我的耳朵。他的手既有力，又溫柔。

哥寫了一封信，托他的同學(xué)交給堆子。我沒看見信的內(nèi)容，但我相信一定是一封戰(zhàn)書。我一年來所受的欺負(fù)太多了，現(xiàn)在是該他們償還的時候了。

決戰(zhàn)的日子終于來臨，地點(diǎn)就在木橋上。

那天北風(fēng)呼嘯，寒氣逼人，好像老天爺也希望我們有個了斷。

我和我哥在這一頭。哥在前面，手里提著蛇皮袋子，里面裝著他的大刀。這一年他長高了不少，他高大的身子擋在前面，我只能從他腋窩里看見對方的一條腿，或者一只胳膊。

堆子和黑猴他們在另一頭。他們?nèi)硕?，個個腰里鼓鼓囊囊，想必也藏著制勝的武器。但橋面寬度有限，他們?nèi)硕嗟膬?yōu)勢根本發(fā)揮不出來。選在橋上決戰(zhàn)對我們太有利了，我真為我哥感到驕傲。他們誰受得起我哥的大刀呢？他們被我哥斬落橋下的慘樣，簡直無法想象。

我們雙方站在橋頭，你瞪著我，我盯著你，不動，也不說話。空氣似乎被凍住了，此時的風(fēng)也已休息，只有橋下的河水在嘩嘩流淌。偶爾一兩個過橋的人，他們挑著籮筐或者提著袋子，總要好奇地看我們一眼，才避讓地側(cè)身而過。

每當(dāng)有人過來，我們就自覺散開，假裝看別的什么地方，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等他們一過，我們立即恢復(fù)原樣，緊張地望著對方。

雙方上了木橋，一步一步朝中間走去。木橋似乎不堪重負(fù)，發(fā)出嘎嘎巨響。

還有大約一丈遠(yuǎn)時，雙方站住了。

一場大戰(zhàn)即將開始。

我哥眼睛注視著他們，手悄悄伸進(jìn)蛇皮袋子。當(dāng)一把碩大、威武、寒光四射的大刀從袋子里抽出來時，橋那頭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我哥的大刀沒有被警察收走。堆子下意識地把左手藏到身后。就是那只手，一年前吃過這把刀的虧，堆子至今心有余悸，他的眼睛翻著，臉不停地抽搐，樣子十分難看。

我哥提著大刀，伸直手臂，威風(fēng)凜凜，極像一位古代的武士。

橋那頭立刻亂了陣腳。他們的情緒出現(xiàn)了不安，并且開始騷動起來，有人甚至打算偷偷溜走。

這是我樂意看到的。

“哥，上去砍他們，我要看他們掉進(jìn)水里喊爹叫娘的樣子?！?/p>

就在這時，我哥的手指忽然松開了?！芭尽币坏腊坠獾暨M(jìn)河里，飛起的水花差點(diǎn)濺到我的臉上。

??！所有人跟我一樣，差點(diǎn)停止了呼吸。

哥！怎么會是這樣？

堆子他們怔怔地愣了好一會。等他們終于明白過來，繃緊的神經(jīng)馬上松弛了，緊握的拳頭也悄然松開。他們一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站姿立即變得松松垮垮，而且一臉無趣。

一個小弟毫不知趣，說老大，我去把刀子撈上來。

堆子惡聲惡氣地罵道：“放屁！”停停又說：“聽著，從今天開始，誰還要出去生事，別怪我不客氣！”隨即朝我們抱了抱拳，然后一揮手：“撤——”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后，橋上安靜下來。

我循著河水望去，那把木刀一沉一浮，正隨著波浪朝下游漂去。它越漂越遠(yuǎn)，越漂越小，拐過一道河灣后，終于不見了。

插圖/常德強(qiáng)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