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星期天,母親讓我去打豬草。
我路過戲樓,一眼瞅見墻頭上那些寶塔一樣開得正盛的桐樹花。桐樹花豬愛吃,但是墻外面的都被摘完了,就剩墻里面的了。戲樓去年做了縣指揮部,工人們在里面打石灰板,運往黃河灘鋪水渠,不讓孩子們進(jìn)去玩。
這難不倒我。人都在戲樓前面的場地上干活,沒人到后面來。我把鐮刀往腰里一別,爬上墻去。
戲樓后面有間廢棄的老房子,屋頂都漏了,一個檐角也塌了,上面桐樹枝都伸滿了。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去,不一會兒就采了滿滿一大籠桐樹花。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正準(zhǔn)備離開,一低頭看見房子里面堆了一大堆廢牛皮紙水泥袋。
“這么多!”我喜出望外。
我豎起耳朵,沒有動靜,就從房上下來。門沒鎖,門窗都壞了。牛皮袋上下兩層除去,其余都是干凈的,許多還是油光的呢。我挑了好一些,擔(dān)心牛皮紙臟了,便抱在懷里跳下墻來。
回到家,也顧不上吃飯,先把牛皮紙折成跟本子一般大小,然后用剪刀裁開,疊在一起,碼齊。針穿上線去縫,可根本穿不透。一使勁,針鼻戳肉里了,血出來了。拿拇指按了按傷口,把針鼻頂在磚墻上,還是不行。有了,我找來錘頭和細(xì)洋釘,打好眼,再用針線縫在一起。
本子做好了,我一頁一頁地揭,心里別提有多美了。這下再不用向爸媽要錢買紙了。
正在那兒忙得不亦樂乎,爸媽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問哪來那么多牛皮紙。我洋洋得意地告訴了他們。一聽說我翻墻上房,他們說啥都不許我再去,尤其是拿別人的東西。
“這些都是人家不要的,都在戲樓后面爛房子里扔著?!?/p>
“就這也不行!你一心念你的書,念書錢不要你操心?!?/p>
早上,數(shù)學(xué)老師發(fā)課外作業(yè),走到我跟前,“你回家跟你大人說說,給我買副老花鏡。你這牛皮紙本子上的字看起來太吃力啦!”我正在那里不知所措,數(shù)學(xué)老師呵呵一樂,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讓我坐下,“開個玩笑。”然后對大家說:“只要你們能念好書,將來有出息,老師別說把眼睛看花,就是瞎了,心里也是高興的……”
我們正式作業(yè)是統(tǒng)一的筆記本,課外作業(yè)自己準(zhǔn)備。有的用舊賬本,有的用舊年畫,五花八門,只有我用牛皮紙。
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我擔(dān)心那些牛皮紙。放了學(xué)走近戲樓往里一瞧,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那個兇巴巴的看門老大爺住的房間門也關(guān)著,大概在屋里睡覺吧。我順著墻根溜進(jìn)去。到里一看,上下兩邊的牛皮紙全濕了,只有中間一些還干著,多可惜呀。我正把干的往外抽,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正是那看門老大爺。
他面無表情,問我干啥。我結(jié)結(jié)巴巴,一時說不出話?!澳懽硬恍⊙?,跑這里偷東西?!蔽壹绷耍t著臉辯解說:“這是你們不要的?!薄罢l說不要的?”“扔這兒都淋濕了。淋雨就粘一塊兒了,用不成了?!薄坝贸捎貌怀申P(guān)你啥事?”看我不語,他又問:“你拿那紙做啥?”“做本子。”“做本子?那能寫字?還看得清嗎?”“能。”“我不信。”“就是能?!?/p>
我從書包里掏出語文和數(shù)學(xué)課外作業(yè)本。老大爺接過,一本一本地翻著,看完后還給了我。我裝進(jìn)書包,背在身上,剛轉(zhuǎn)身要走,他喊住我,一指地上,“把那些拿上。”
過了幾天,放學(xué)回來,那老大爺站在戲樓門口喊我。我跟他到房子里一瞧,一大摞疊得整整齊齊的牛皮紙,而且都沒用鐵锨鏟過,全是從上面解開繩子的。他拿麻繩捆好,幫我背在肩上,“好好念書?!?/p>
“嗯。”
之后每過幾天,老大爺就給我準(zhǔn)備好一摞。我說夠了,用不了那么多。他說,今年用不了,還有明年、后年。
牛皮紙我一直用到小學(xué)畢業(yè)。后來家里條件慢慢好了,再也沒有用它做本子。
可是,那牛皮紙我怎么也忘不了,常常想起。
是呀,再苦的日子,只要有愛,都是甜的。
發(fā)稿/莊眉舒
插圖/王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