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吳威德 邢 悅
西方公共外交研究的幾種新視角
[加拿大] 吳威德 邢 悅
近年來西方國際關系學界對公共外交研究出現(xiàn)幾種新的理論視角,包括新公共外交、游擊外交、思想政治以及戰(zhàn)略話語性公共外交。這些研究對國際關系以國家為中心的傳統(tǒng)研究范式提出了挑戰(zhàn),有助于拓展人們的思維,使人們更好地理解新的國際背景下公共外交的意義。
進入21世紀以來,公共外交越來越成為國際關系學界和外交實踐者的一個重要領域。近年來,中國學者在公共外交理論的引進和創(chuàng)新方面取得了顯著的成就,但對公共外交的研究主要是在國際關系領域,且主要是用傳統(tǒng)的以國家為中心的視角對公共外交進行研究。本文評介了西方學界對公共外交研究的幾種新的視角,旨在使中國學者全面了解西方公共外交的研究成果,為中國的公共外交研究提供啟示。
荷蘭學者揚·梅理森(Jan Melissen)提出的“新公共外交”概念是對傳統(tǒng)公共外交理念的一個創(chuàng)新。在他主編的《新公共外交:國際關系中的軟實力》(The New Public Diplomacy: Soft Power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algrave MacMillan, New York, 2005)一書中,他與布萊恩·霍金(BrianHocking)的兩篇文章都充分介紹新公共外交的理論基礎,并組成這部著作的第一部分:“新的環(huán)境”。
梅利森在他寫的《新公共外交:理論與實踐》(The New Public Diplomacy: Between Theory and Practice)一文中,對傳統(tǒng)公共外交提出挑戰(zhàn),他說:“為了準確理解新公共外交,維持過去的外交形象是無益的,……把歷史實踐投射到當今的國際環(huán)境是不合時宜的?!彼岢隽诵鹿餐饨坏母拍?,其中包括三個因素。首先,公共外交不僅限于國家,其他的行為體,如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等,也可以進行公共外交。他認為,外交不是在以國家為中心的層次模型,而是在網(wǎng)絡環(huán)境下進行操作的。其次,雖然公共外交的對象是國外的民眾,但卻不能完全和國內的民眾分開,公共外交與公共事務是有緊密聯(lián)系的。再次,公共外交是一條雙向路,國家政府需要跟國外民眾進行對話。
同時,作者強調,公共外交不是對外政策的工具,公共外交的目的是建立信任和可信性,因此最好是用來實現(xiàn)長期的目標。公共外交用來實現(xiàn)短期的對外政策目標是不可靠的。他分析了美國對阿拉伯世界進行的公共外交的案例,認為雖然美國的對外政策目的實現(xiàn)了,但并沒有實現(xiàn)它的公共外交目的。這意味著以前的公共外交被視為對外政策的工具,而現(xiàn)在對外政策將逐漸成為公共外交的工具。他還提到美國之外的國家是如何看待與實施公共外交的,這一點明確了公共外交不限于美國,而是各個國家外交策略的主要因素。文章還試圖區(qū)分公共外交、宣傳、國家品牌與文化外交。
布萊恩·霍金在《重新考慮“新”公共外交》(Rethinking the "New" Public Diplomacy)一文中提到,應該從世界政治環(huán)境變化的背景來看待外交本質的變化。首先,作者“解開公共外交之線”,以便展現(xiàn)出公眾與外交實踐之間的聯(lián)系。公共外交之線針對許多不同的主題,結合起來便可以組成為公共外交。第一條線是民主責任,它會成為民眾積極參與外交的潛在動力。第二條線是社會網(wǎng)絡的增強、社會關系的擴展和時空的壓縮,其超越了傳統(tǒng)的邊界、引起了新行為體的興起,并影響了全球環(huán)境。第三條線是信息科技的發(fā)展。第四條線是相關媒體對外交的影響,其引起民眾向政府施壓以應對人道主義危機。第五條線是關注國際形象的新國際政治趨勢,其反映了國家在內外壓力之下力圖重新定義自己的身份和在全球政治環(huán)境中的角色。
基于此,作者提出公共外交的概念應該把民眾理解為外交的積極參與者,而不是把民眾理解為政府外交政策的被動對象。通俗地說就是,公共外交將逐漸成為民眾們做出的外交,而不是向民眾做出的外交。最后,作者探討了傳統(tǒng)外交的層面模式與公共外交的網(wǎng)絡模式的不同。如上述梅利森所提出的,新公共外交適應于網(wǎng)絡環(huán)境的操作,霍金同樣認為網(wǎng)絡的非層面性質促進合作與學習,并加速獲取與整理知識。這些網(wǎng)絡連同各種各樣的非國家行為體已經(jīng)能夠影響外交進程,渥太華進程和金伯利進程便是典型例證。
前加拿大外交官達里爾·科普蘭(Daryl Copeland)的在其《游擊外交:重新思考國際關系》(Guerrilla Diplomacy: Rethink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Lynn Rienner Publishers, Boulder, 2009)一書中,以從屬關系理論為前提,提出“ACTE”的世界秩序。從屬關系理論即20世紀中期發(fā)端于拉丁美洲的國際關系理論流派,它把世界分為發(fā)達的“核心國”和“外圍”的發(fā)展中國家,并強調發(fā)展中國家對于發(fā)達國家的依賴關系??破仗m在這個理論的基礎上提出新的世界秩序模型。依照世界各國、地區(qū)、民眾或團體所受到的全球化影響程度的不同,它把世界分為四類:“A”表示“先進(advancing)世界”,是指那些得益于全球化的人或地方,“C”表示“不可預知(contingent)世界”,是指未來取決于全球化發(fā)展的積極或消極形勢的地區(qū)和國家,“T”表示“第三(tertiary)世界”,是指在全球化中處于相對從屬地位的國家和地方,“E”表示“被排除(excluded)世界”,是指大體上尚未受全球化影響的地區(qū)和國家。這種世界秩序模型以跨國為特性,而不是以地理政治為特性。
在此理論前提下,科普蘭主張從“人類安全”的角度來理解世界安全,認為安全的問題取決于以人為中心的、各個方面的發(fā)展,而且這種發(fā)展依賴于生產或獲取知識。作者提出“全球知識的政治經(jīng)濟”的概念,認為知識——特別是科學和技術,是發(fā)展不可或缺的基礎,從而也是解決安全問題的必要因素。
據(jù)此,作者提出“游擊外交(Guerrilla Diplomacy)”的外交方式和政治策略。作者之所以將之稱為“游擊外交”,是指這種外交不是在大使館進行的或開展的,而是在公共場所進行的。它是一種外交官與所在國民眾共同合作,以致力于實現(xiàn)發(fā)展的目標以及維護和提高人類安全的外交方式??破仗m還描述了“游擊外交官”的具體形象:首先,他們能生產并應用知識。由于外交成功與否直接取決于外交實踐者與全球知識的經(jīng)濟政治連接的能力,因此游擊外交官必須熟悉現(xiàn)代的科學與技術。其次,他們還需要了解當?shù)氐闹R、文化、語言及溝通技術,以便于與當?shù)孛癖娊⒅苯拥穆?lián)系,積極合作以促進人類各種方面的發(fā)展。由于非政府組織的工作人員、援助計劃的志愿者、教師等都對人類的安全和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所以,他們都是外交官與之聯(lián)系和合作的對象。也就是說“游擊外交官”不一定只與所在國政府有聯(lián)系,他們還具有非官方的代表能力。
總之,“游擊外交官”具有獨立性強、靈活性大、敏銳感高、適應能力強的特點。這些特點足以使他們成為“思想全球化,行動本土化”的化身。
兩位美國蘭德公司的研究人員戴維·朗斐德(David Ronfeldt)和約翰·阿奎拉(John Aquilla)在他們所寫的《思想政治:公共外交的新范式》(Noopolitik: A New Paradigm for Public Diplomacy, Routledge Handbook of Public Diplomacy, Routledge, New York, 2009)一文中,以“思想空間”(Noosphere)的概念為理論前提去理解“外交的革命”。朗斐德與阿奎拉闡述了三種基于信息領域的空間:網(wǎng)絡空間、信息空間與思想空間。網(wǎng)絡空間基本上是指互聯(lián)網(wǎng),它是基于科技的領域,其中有“虛擬團體”以及“全球心理的道路網(wǎng)”,且它可以加強世界人民精神上的聯(lián)系。信息空間是指不受限于計算機設施的全球信息環(huán)境,因此它既包含網(wǎng)絡空間,也包括網(wǎng)絡空間之外的信息形式,如電視傳播、印刷和其他的媒體等等。“思想空間”(Noosphere)是最抽象的、范圍最大的領域,指的是一種環(huán)繞全球的腦海、一種地球性的知覺、一種體現(xiàn)著活力性思想的網(wǎng)絡。
由于以上三種領域都是基于各種形式的信息,因此知識已逐漸地成為權力與戰(zhàn)略的強大資源。于是,他們提出以思想政治(Noopolitik)作為外交的新途徑,亦即強調“信息軟實力(Informational Soft Power)”在觀念、價值、規(guī)范和倫理等形成過程中的作用。為了突出思想外交的特點,此文專門對現(xiàn)實政治(Realpolitik)與思想政治進行對比:前者以國家為分析單位,后者強調非國家行為體的作用;前者重視國家利益,后者重視共同利益;前者認為權力在民族國家內存在,后者認為權力在全球社會組織內存在,等等;力圖實行思想政治的外交實踐者不關心制衡權力、而關心制衡知識。
以上三種思想的共同之處是它們都把外交的實踐與知識緊密聯(lián)系起來,都認為存在一個將世界上所有人都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全球知識體系,并且強調這個知識體系是外交權力的來源。它們都按照信息時代知識的重要性去設想國際關系的新范式,并提出了新的外交方式。它們的不同之處是對安全的定義有所不同:科普蘭主張“人類安全”,因此他認為安全取決于發(fā)展,外交官的主要工作是貢獻于人類的發(fā)展;而朗斐德和阿奎拉則仍按照傳統(tǒng)的戰(zhàn)略思想(也就是說考慮如何準備、進行和勝利戰(zhàn)爭)去理解外交實踐,只不過他們所指的戰(zhàn)爭是非軍事的網(wǎng)絡戰(zhàn)爭和觀念戰(zhàn)爭。由于安全取決于信息,外交官的主要工作是獲取知識。
21世紀,話語分析逐漸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主要途徑。在國際關系學領域,薇薇安·施密特(Vivien Schmidt)提出的話語制度主義(Discursive Institutionalism)強調話語在對外政策機制的形成和對外政策實施中的作用。不過,作者沒有專門提到公共外交,因此話語制度主義只是為公共外交研究提供了可供參考的研究方法。
菲利普·皮儒德洛(Filippos Proedrou)和赫里斯圖·佛蘭格尼克洛普洛斯(Christos Frangonikolopoulos)所著的《重新聚焦公共外交:探求具有戰(zhàn)略話語性的公共外交》(Refocusing Public Diplomacy: The Need for Strategic Discursive Public Diplomacy, Diplomacy and Statecraft, Vol. 32, No. 4,2012)一文認為,公共外交還不夠“戰(zhàn)略性”,也不夠“話語性”。戰(zhàn)略性是指公共外交應專注于關心大部分人,尤其是對全球人口的威脅。話語性指的是公共外交的過程應意識到話語的重要性。兩位作者建議話語性公共外交應按照三步法進行:一是公共外交應該從收集與分析國外民眾的看法入手;二是公共外交專家應該對這些看法進行反饋,并安排討論與對話的論壇;三是公共外交應該包括反思的步驟,對話結束后決策者需要思考對話的結果以便理解自己政策的欠缺或不足之處。通過戰(zhàn)略話語性公共外交,可以把觀念與論點傳達到公眾、與目標國家民眾建立深刻的互相理解并獲取有益的見識。
兩位作者認為,戰(zhàn)略話語性公共外交能加強某國際行為體對外政策的透明度、合理性并提高對外政策實施的效率。文章同時還探討了美國和歐盟利用戰(zhàn)略話語性公共外交來解決當前的金融危機的可能性。該文在談及公共外交與話語之間的潛在關系時指出,概念僅僅是提示性的,他們的理論應該指向公共外交的實踐,并建議公共外交的實踐應該在話語的過程中進行。不過,像施密特一樣,作者也沒有提到話語與權力之間是如何聯(lián)系的。實際上,戰(zhàn)略話語性公共外交可以作為話語制度主義的有力補充,二者能夠相互配合:話語制度主義能夠提供給學者們分析外交政策中話語運行的方法,而戰(zhàn)略話語性公共外交能夠提供給實踐者采用話語的過程,并以此對外交進行指導。
以上西方學界對公共外交研究的幾種新的理論分析視角,其主要特征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第一,把國際環(huán)境理解為以民眾為主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其次,把民眾視為外交的積極參與者;第三,把外交政策視為公共外交的工具。這些新的思維方式對傳統(tǒng)的國際關系分析范式進行了反思,有助于人們全面理解新的國際背景下公共外交的意義。
總之,公共外交將成為21世紀國際交流的主要方式,公共外交的研究為國際關系學科更能適應于21世紀的新的國際環(huán)境提供了機會。如果國際關系學科想要在21世紀有所作為,那么,深化對公共外交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吳威德(Jarrett T. Wilde):清華大學國際關系學系2014級加拿大籍博士生。
邢 悅:清華大學國際關系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