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莎
一
夜半,月朗,垂柳蕩漾著窗戶紙“西沙沙”作響。
母親總在這時起身點燃油燈,裹著舊外衣把露在門前的桂花蜜取回,用特意留在保暖瓶里的熱水兌溫后一遍遍輕輕洗凈手,又一遍遍細心地給手搽桂花蜜。
母親有一雙絕美的玉手,十指尖尖白嫩如雨后春筍。聽母親說,我們霓家女人都會遺傳這樣一雙手,是天賜的神物,不可侵犯!就因為此,母親花了很大的精力一如既往地保養(yǎng)著這雙軟白玉般的手,即便是在最不堪回首的年月。
母親用來照臉的是一面古老的腰圓銅鏡,據(jù)說母親祖上出了個都督,曾經(jīng)有過顯赫一時的家世。
母親的桂花蜜是有訣竅的。第一遭經(jīng)霜的黃桂在霧色籠罩中細心擼下來,舀上一匙陳年蜂蜜,密封上三兩月,便可用了。母親有一小瓶陳年蜂蜜,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了,母親說,可以用它十年。
開蓋時,迎面的甜香熏得人醉。母親也用來搽臉,所以,在我們那個貧寒的家庭,從不用高檔化妝品的母親一如既往保有一張白皙嬌嫩的臉龐和初生嬰兒般噴著鮮奶香的修長手指頭,高貴得鶴立雞群,實在是個奇跡。
母親一直記得祖母的叮嚀,二更經(jīng)露的黃桂蜜,因為采日月之精華,博天地之靈氣,所以有保持青春,延緩衰老的驚人功效。
我和霓裳總在母親起身時就會醒來,裹著被子趴在枕頭上盯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詭藍色的燈芯跳動幾下,把屋里屋外的一切都搖晃得影影綽綽,坐在腰圓古銅鏡前的母親仿佛是個夢。那時我看到的不是母親,而是銅鏡里的那個夢。母親用潔凈透亮的指甲蓋輕輕叩一下銅鏡,在一陣“嗡嗡”的振音中鏡里的夢搖晃得一片模糊,我在一陣沒來由的興奮里心兒慢慢收緊,振音消失后,我才又重新覓回鏡里的美,美得近乎不真實的母親。母親這一聲叩,像是戲劇開場的“咦……呀”,電視劇的序曲,主持人的報幕,小說的楔子,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足以看出母親對搽手這件事看重的程度。這一聲響后,母親先把一只玉手伸到鏡前,用另一只手輕輕揉搓,待到暖和后,再用小指甲蓋摳出一點點經(jīng)霜的黃桂蜜輕輕攤在手背上,緩緩搽開,再緩緩搽開,不斷重復(fù)地用纖細的玉指打著旋兒。
這時我從鏡中窺到的手是幾近透明的,閃著油亮的光澤,手指的外圍是一層暈藍色的柔光,奇艷詭譎。那年我五歲,母親的手給了我一個瑰麗的啟示,我幻想著哪一天也能擁有這樣一雙魔一般奇麗華貴的玉手!
然而,另一個事實卻令我近乎窒息!我的手指頭不但短粗骨大,而且竟然毫無理由地一只手多長一個指頭,我的手是丑陋的“雙六指”!
二
在我十三歲上初中那年,發(fā)生了很多事!
首先,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我三歲的姐姐霓裳那雙手雨后春筍般開始瘋狂趨于完美!十指尖尖,柔若無骨,霓裳擁有了一雙如同母親般奇艷瑰麗、宛若漢白玉般的秀手!這以后,夜靜月朗的夜里,腰圓古銅鏡前又多了一雙美極的玉手!她們的雙手放到一塊兒是一對絕璧!大一號的那雙手沉淀了歲月的蒼苔,竟在沉靜的象牙色里揉和進翡翠的色澤,舉手投足間更多了端莊與神圣之美!有如佛光普照下的千手觀音。小一號的那雙手只是白,放任張揚,怯弱嬌嫩,如浸在溫?zé)崤D汤锏能浻瘛R驗闃O白,在光的照射下,竟泛出瑩藍瑩藍的光暈,是一雙藍寶石摻漢白玉做成的至寶。
嫉妒與怨恨一夜夜狠狠啃噬著我童稚的心,我嫉妒上天對霓裳的過份喜愛,怨恨母親厚此薄彼,無端地給我施加傷害。十三歲的小伙子,已經(jīng)懂得什么叫美了!十三歲的小伙子,自尊心脆弱得如同慘白的宣紙。
可是,她們不明白!兩個女人不明白這個三個人相依為命的小家庭里,那個男孩子是多么的痛苦。因為怕別人拿我的“雙六指”取笑,我總是萎萎縮縮、疑神疑鬼,座位坐最后排,背靠著墻我會覺得有個支點,不至于腹背受敵。我總是用靦腆而警覺的眼光注視著周遭的一切。平時班里組織什么活動,能不去的就盡量逃脫。有次上體育課,班里組織男生投藍球,一個蠻橫的男生看著投球的我不懷好意地說:“霓喜,你他媽的比我們誰都多長兩個指頭,投進兩個球只能算一個?!蹦莻€壞小子話才說完,同學(xué)們嘻嘻哈哈大笑起來,當時的我怨憤難耐,不爭氣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自小,我就是個很“內(nèi)秀”的男孩。這樣說很別扭!可是,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是個很內(nèi)秀孱弱的男孩。我的皮膚生得白凈光滑,我眉清目秀,整齊的牙齒潔白細碎。我喜歡照鏡,喜歡看凄婉的閑書,喜歡把自己想象成書中的主人公,直想得傷心抽噎。最重要的是,我著魔般地迷戀母親和霓裳的手——這一對天下無雙的“絕壁”,我總是避免自己丑陋怪異的手同她倆絕美的手放在一起,這對我是莫大的諷刺與刺激。我知道,自己是個異類!是個可憐的、不受歡迎的異類!
噙著苦澀的淚水,扔下球,我朝校外沖去。不顧背后體育老師大聲叫我,我只是想跑,無休止地跑。我跑過幽長靜寂的石板胡同,背后響起“踏踏踏”的踢踏聲,好似身后有無數(shù)人在追趕;我跑過空曠的田野,驚飛一群休憩的野鴨,“呱呱”的聒躁聲響徹天宇……我一直跑一直跑,跑進夕陽晚照的那一片蘆葦叢時隨風(fēng)飄揚的雪白蘆花把我托了起來,我飛在高空,落日的余暉染紅了我的翅膀,散發(fā)出鮮艷的光澤,風(fēng)在我耳邊“呼哧哧”狂嘯,刮得睜不開眼睛,我只好用鰭游,撥開一團團纏繞的水草……終于,強大的水流縛緊了我的鰭,我不再作垂死掙扎,我泄氣地倒在蘆葦灘上,如斷翅的鳥一樣把長長的喙深深地埋入泥地里……
天已黑,我踉踉蹌蹌挪到家門口,踢開門,母親正坐在床上織毛衣。她手中紅彤彤的毛線像一股子血,被那雙軟玉般修長絕美的手指忽而逗弄上,忽而逗弄下,忽而又翻個身。那雙手絕對有莫大的吸力和引力,她只消輕輕變幻個手勢,針頭就會順著毛線孔百發(fā)百中地穿過去。
我惡狠狠地瞪著那雙手,像被使了定身法,一動不動。那是一雙令我愛極又恨極的白玉如意;是一雙散發(fā)著誘人鮮奶香的溫?zé)崛轭^,是心底揮之不去的陰影,眼里遮掩光輝的魔影。我無法逃避!一輩子,注定要在這雙美侖美奐的纖手襯托下,猥瑣、卑微、痛苦一生。
曾經(jīng),我問母親:為什么我不能有像你一樣的手?
因為你是男娃子。母親不動聲色,理所當然地說。
我眼中的憤恨更加深了,變成了兩口噴火的火焰山,母親隨時都有可能被我吞下去。
那我為什么多生出兩個手指頭?難道男娃子都要生十二個手指頭?
母親一時語塞,怔怔地望著我。
我從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手不正常,小伙伴們一只手都只有五個手指頭,而我卻有六個。小拇指根部無端地多冒出半截怪異的“手指頭”,丑陋荒誕,像小丑的長鼻孔。
我妒忌死了霓裳美絕的玉指,也憤恨母親不給我生一雙如她們一般的手指頭。在我幼小的私心里,認為母親和霓裳就是合起來成心不讓我好。
我同樣也忌恨母親給我起的這個不倫不類的女娃名。母親曾淡淡地說是為了好把我養(yǎng)活,起個帶“喜”的名字就大福大貴了。我是萬萬不信她的,我認為,這也是她故意的。所以更加深了對她的恨意。
這天我見母親坐在床沿邊,悠閑悠閑地賣弄她那雙精怪般的玉指,更加大大剌激了我的眼球。受剌激后的沖動條件反射到我稚氣的心里,我感覺那些千絲萬緒的毛線頭把我的心勒得緊緊的,那種胸悶是一種隨時都會死去的苦極。我想我當時的臉色肯定可怕至極!
母親只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溫柔嫻靜。只一秒,我就被她的目光熨燙得服服貼貼——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母親無聲地下了床,輕輕把我的頭攬在她溫香柔軟的胸懷,她抬起玉指細細撫摸我沾滿鮮血和泥土的唇角,只一下,我的唇角就不疼了。
三
我們所在的小鎮(zhèn)是個古老簡單的小鎮(zhèn)。古老,是因為它從唐宋元明清走來,一步步沉沉落下,滄桑凝重,所以深刻。小鎮(zhèn)遺留著濃重的歷史氣息:雕花的格子門窗、迂回曲折的走廊、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的院落隨處可見,幽長靜寂的青石板胡同里,兩旁的大理石墻壁縫隙里長出一蓬蓬龍蝦胡須般的茅草,清晰可辨青石板上坑坑洼洼的馬蹄印。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與小伙伴在胡同里“躲貓貓”度過的。說它簡單,是因為小鎮(zhèn)太小,在這里,你看見的人一個就是一個,絕對沒有混淆和重復(fù),你可以從一群人里輕易就找出他——而不是他的影子,甚至只是聽到他的腳步聲或咳嗽聲就能準確無誤地認出是他。在這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大城市繁雜的氣息還沒有侵擾這里。這個小鎮(zhèn)被一大片農(nóng)田環(huán)繞,這里的人一半務(wù)農(nóng)一半經(jīng)商,小小彈丸之地,倒也能自給自足。
九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刮遍了大江南北,母親所在的集體食堂失去了往日的輝煌,被一家家一夜之間從土里冒出來的私營飯館取而代之。在我們家這個沒有大男人、只有一個準男人的貧寒家庭里,為了生計,母親開了個早點鋪,每天蒸饅頭包子賣。母親蒸出的饅頭又大又暄,包子皮薄餡多,所以生意還好。
最重要的,買饅頭的人喜歡看母親。不但男人喜歡看,女人也喜歡看!
他們看母親扭著腰肢抬蒸籠,踮著腳尖揭籠蓋,揭籠蓋時,左手扶著灶臺,右手纖纖翹起蘭花指,氤氳的蒸汽繚繞在她周身,包裹著那張白嫩無瑕疵的臉和勻稱的身形,在他們眼中,母親的美已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因為母親在那一刻已幻化為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她們看母親絕世的玉手,這雙艷美的玉手無論洗衣做飯做針線活絲毫不改它艷美的姿態(tài)。它依然孤芳自賞地優(yōu)雅著、纖長著、白嫩著。女人們看著看著就會不由自主地藏起自己粗糙蠢相的手,心里一陣陣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不知是羨還是妒。有的匆匆買了饅頭離開,鼓了一肚子莫明其妙的氣,暗自發(fā)誓再不來了,可第二日還是早早趕來母親的早點鋪前候著,等著買母親頭一籠新鮮出爐的白面饅頭。
母親心里明鏡似的,表面卻不動聲色。她仍然溫柔和氣地對待每位老鄉(xiāng),母親三十幾歲,對于這樣一個美麗溫柔的寡婦,不可能讓正常的男人沒有想法。在這些有想法的男人中,有在心里打著“小九九”的已婚男人,也有真心想娶母親的小青年。不過,母親來到這個小鎮(zhèn)十多年時間里,還沒有一個男人敢輕舉妄動,原因在于事先他們自己就把自己比下去了。母親的尊貴讓他們不敢觸碰,他們只有遠遠觀望,如同母親的玉手是我不可企及的夢一樣,母親這個人同樣是他們永遠無法企及的夢。
四
風(fēng)墨研。
這個名字本身就給人一種美好的想象。
我自信同學(xué)們再怎樣想也不會同我一樣——他的長相和氣質(zhì)和我想象中的他竟是驚人的相似,在他無聲地推開門無聲地走上講臺時,教室里鴉雀無聲。他竟是那樣的干凈整潔、清秀修長、唇紅齒白。一件白襯衫扎進灰色西褲里,未開口人先笑,左頰浮起一個淺淺的酒窩。那一刻,我癡怔地望著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上心頭。他端正而蒼白的臉、修長的身形與我是何其的相似,不一樣的是,他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這雙手是我在男人中頭一次看到的最有吸引力的手!
我一個人的時候時常困惑!我奇怪母親既然給了我一張如她一般漂亮的臉蛋為何不給我一雙如她一般魔一般的玉手!不過這個問題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想得明白:我畸形難看的手應(yīng)該遺傳自我的父親,那個只有在某種特定場合才會被我們偶爾想起來的“代號”。在我和霓裳的記憶中,似乎從來就沒有過這個男人的真實存在。母親對我和霓裳的疑問總是保持沉默,問急了母親竟會一改平常的溫順,兇巴巴地低聲說:死了!
死了!興許是最好的答案,可是,更大的困惑纏繞了我,那就是母親一反常態(tài)的態(tài)度。父親是個謎,興許是個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不再問了?!案赣H”這個在我們心里從來就不曾有過內(nèi)容的代號成為我們心中一道小小的疥蒂,隱隱的。
這天,風(fēng)墨研抬著課本繞著教室走道給我們講課,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怪異的手與這道疥蒂的存在。有些東西是揮之不去的,你可以不需要他,卻無法不在乎他給你留下的傷害。然而,這一天這種悲憤與自憐沒有持續(xù)太久,我的心被另一種情緒大面積侵占著。風(fēng)墨研每一次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都能嗅到一股好聞的味道,是皂香與陽光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如干燥溫暖的掌心在我頭頂撫摸。第一次,我的心里是那么的踏實。第二次,我沒有靠著墻,而是直著身子聽完了整堂課。
風(fēng)墨研是我們升入初二時新來的班主任,兼初二年級的語文課。聽說他畢業(yè)于省城一所名校,畢業(yè)后選擇了這個偏遠小鎮(zhèn)來支教。他的到來給平靜的校園生活投注了一塊石子,先在空中勾勒出一條浪漫新奇的弧線,再投入水中,濺起一片令人激動的水花。他的才華、他略帶憂郁的詩人氣質(zhì)、他的漂亮與優(yōu)雅頓時成為學(xué)生們最熱門的話題。不少女生因為他陷入了單相思,時常找他問問題,而他竟是那樣的沉靜,一絲不茍地給她們講題,他成了學(xué)校里最忙碌的人。
五
我拉著風(fēng)墨研走進家門時全身興奮得微微顫抖,手心里滲出黏黏的汗液。我家租住的房子前面是鋪面,后面帶一個小小的院落,院里有一口古老的水井,井水清洌甘甜。我和風(fēng)墨研走進院里時,霓裳在用吊桶往井里打水洗菜。
從我們走進家門風(fēng)墨研癡迷地盯著霓裳看的神態(tài),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犯了一個大錯。
風(fēng)墨研是盯著霓裳的手看,霓裳已是十七歲的大姑娘,體形飽滿有彈性。與她日漸成熟的形體相呼應(yīng)的是,她的手也在成熟中趨于完美的極至。她微微躬著身撅著緊繃繃的屁股,雙手交替著慢慢把吊桶從井里拉出來,手軟得膩在了繩索上,盡管水重她拉得很慢,但仍然使人看得眼花繚亂。側(cè)過頭,風(fēng)墨研看霓裳的表情近乎使我嫉妒得發(fā)狂,他深黑的眼里暴露出太多的贊美與感嘆,微張的唇邊細細的絨毛讓我更能感受他真實的存在。
這天晚上,母親梳順了每一根頭發(fā)挽個古典高雅的髻,換上那身壓箱底的老式旗袍。那是祖母出嫁時的嫁衣,質(zhì)地很好,做工精細,剪裁合體,淺紫色的色澤更是把本就風(fēng)韻猶存的母親襯托得風(fēng)華絕代,一雙玉手更是讓人大嘆天工造物!
母親這番打扮是我沒有料到的,以前只是偶爾聽過母親說起這條旗袍,卻從未有機會見過;母親這樣的美也是我頭一次目睹到的,美得那么透徹、那么毫無保留!突然間,我覺得母親這樣做完全是有預(yù)謀的!低下頭,我默默地往嘴里扒飯,我后悔請風(fēng)墨研來吃這頓年飯,我恨恨地想,哼!看你們兩個女人能耍出什么花樣!
“霓喜,別只顧自己吃,快給老師挾菜?!蹦赣H溫柔平靜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噢,風(fēng)老師,吃魚?!蹦赣H這一聲喚,使我從胡思亂想回到現(xiàn)實,我挾了一筷頭糖醋魚給風(fēng)墨研。
風(fēng)墨研接過魚,和母親閑聊起來,話題都是圍繞著我。
“霓喜這孩子在寫作上很有天賦的,他的作文經(jīng)常被當作范文在班上學(xué)習(xí)?!?/p>
“都是風(fēng)教師教導(dǎo)得好,我們家霓喜只不過喜歡看些閑書?!蹦赣H客氣地說,邊用疼愛的眼神看了看我。這天晚上飯吃得很和諧,母親出自書香門第,看過不少書,與風(fēng)墨研很談得來,而從我細心地觀察來看,似乎一切都不像我想的那么復(fù)雜與狹隘。母親還是母親,賢惠有禮而矜持,霓裳還是霓裳,瘋瘋癲癲、沒心沒肺的一個傻丫頭。我放下心來,沉浸于一種類似天倫之樂的歡快氣氛當中。也就是這天晚上,我得知,我、母親和風(fēng)墨研三個人的屬相是一樣的。他剛好大我十二歲,又小母親一輪,我隱隱地感覺這種巧合似乎預(yù)示著什么。后來,我才知道,這就是風(fēng)墨研與我們霓家糾纏不清的緣分,而這種緣分,興許是一種不該有的孽緣。
六
這一年的春節(jié)后,小鎮(zhèn)上多了一家小小的鐵匠鋪,主人王老三,五十多歲年紀,背微駝,靠打鋤頭、釘耙、鐮刀之類的農(nóng)具為生,農(nóng)忙時也幫農(nóng)戶打打短工,但他掙來的錢多半都換了酒喝。
前面說過,小鎮(zhèn)太小,在這里,你看見的人一個就是一個,絕對沒有混淆和重復(fù)。這個王老三也一樣,他打農(nóng)具這手絕活可不是吹的。王老三打的鋤頭厚實大氣,托在手里沉甸甸的,鋤鏟又薄又光,閃著讓人膽寒的亮光;王老三打的釘耙牢實耐用,而鐮刀彎如月牙,在那彎美麗的弧線背后,隱藏的是鋒利無比的刀鋒。王老三有自己的原則,他一個月只接一件活,價格卻比普通鐵匠鋪高出兩倍,即便如此,還是不斷有人找王老三打農(nóng)具。農(nóng)民以農(nóng)活為生,有個好農(nóng)具握在手里,心就安了。王老三的另一怪異之處就是,無論酷暑寒冬,還是晴天下雨,手上永遠戴著一雙黑色的線手套。沒人見過王老三的手,也沒人對王老三的手不好奇,于是,便有了種種說法:有的說,王老三的手一定是打鐵時燒壞了,怕見人;還有的說,王老三的手患有嚴重的皮膚病,紅一塊白一塊的,見不得人!可是,這些都是沒有依據(jù)的猜測,王老三的手依然是個謎。
俗話說:世上有三苦,燒炭打鐵賣豆腐。但在眾人眼中,王老三非但不苦,還活得比任何人都逍遙自在。除了打鐵,王老三的工夫多半是用在一個地方的,就是我家對門的小酒館。每天早晨,母親和面蒸出第一籠饅頭時,王老三就坐在對門小酒館靠窗的位置了。他邊嘬著嘴咂小酒盅里醇厚的包谷酒,邊瞇著眼盯著我母親看,直看到我母親收攤。鎮(zhèn)子上的人都毫不避諱地笑話王老三,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能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張臉。王老三對這些嘲諷的話從不在意,依然邊嘬著嘴咂小酒盅里醇厚的包谷酒,邊瞇著眼盯著我母親看,鎮(zhèn)子上的人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大人不計小人過地嘀咕,隨他去吧隨他去吧,不過是花癡一個,想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在小鎮(zhèn)人眼中,母親漸漸成了他們共同維護的一片圣地,不容許任何人的踐踏。
說來也怪,母親可以不動聲色地對待那些對她有想法的男人,卻對王老三表現(xiàn)出異常的冷漠。王老三每天盯著她看。她卻當他是透明人,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有時王老三走過來買個饅頭,母親馬上裝作有事走開去,讓我和霓裳頂上,每一次,我看著王老三眼巴巴地看著我母親走開,失落的樣子,挺可憐他的,他不是個壞人,只是個異想天開的男人!
王老三的異想天開在于,他竟然想從我這里打開一個突破口,這不得不讓我笑話他的愚蠢了!王老三的鐵匠鋪在我上學(xué)的路上,有時路過,就會聽見“叮叮當當”的打鐵聲,看見火光下王老三的臉被炙烤成了一塊紅彤彤的火炭。他總在這時友好地對路過的我笑一笑,臉上的皺紋抓成一團,露出又黑又黃的牙齒。我快步走開,心里涌起一種莫明其妙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這以后,總習(xí)慣朝王老三的鐵匠鋪多看兩眼。有次放學(xué)路過鐵匠鋪,沒聽見打鐵的聲音,也沒看見王老三,但他家的鋪子卻是敞開著的。正納悶,王老三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看看左右沒人,忙把一紙袋東西塞到我手里,對我說:“糖炒板栗,香著呢,快趁熱吃了吧!”我一看,棗紅色的大板栗炒得爆開了皮,看得見沙沙的仁,一陣陣抵擋不住的甜香直往鼻孔鉆,弄得我滿口生津,忍不住使勁吞口水。可我不能要,要了我不就成叛徒了嗎?母親知道了會怎么樣?我把充滿誘惑的紙袋塞回王老三手里,一溜煙跑開了,不管他在身后那一聲悠長的“唉”。
七
夜半,月朗,垂柳蕩漾著窗戶紙“西沙沙”作響。
我在這時悄然起身,用特意留在保溫瓶里的熱水兌溫后一遍遍洗手。
我用左手掬起水慢慢淋到右手上,又用右手掬起水慢慢淋到左手上,夜寂得很,耳邊只有水珠“滴滴漓漓”滾落搪瓷盆的聲音。我微閉著雙眼,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之中,心里涌動著神圣感與滿足感。這個場景,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這一刻,我早已忘記自己怪異的“雙六指”,我看到的是一雙如母親一般讓人嘆為天物的手。
坐在腰圓古銅鏡前,我微閉著雙眼嫻熟地搽著桂花蜜??溺R、聆聽、摳蜜、打旋,每一道程序、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嚴格遵循著母親的習(xí)慣。我不用想,也不用看,母親的動作已在我的記憶里碾過千萬次,它已成為我生命里重要的組成部分!
誰也想不到會有這么一天,我居然接受了王老三的“友誼”,更想不到的是,王老三居然送了我一面他自己鑄的仿古銅鏡——一面相似于母親用來照臉的銅鏡!
在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是我多少年以來的夢!多少年以來的企盼和欲望!我把銅鏡緊緊抱在胸口,早把“背叛”之類的擔(dān)憂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沒有深究王老三怎么知道我喜歡照鏡,我仿佛覺得在他身上能嗅到一種熟悉的氣息,就因為這種氣息,我沒有對他對我的過份關(guān)注、或者說“窺探”到我的秘密而感到反感。我與王老三建立了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一種只屬于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
風(fēng)墨研成了我們家的??停麧u漸與我們一家都熟絡(luò)起來。通常是下午放學(xué)以后,我請風(fēng)墨研到家里吃晚飯,他總樂意地應(yīng)承下來。風(fēng)墨研在這個小鎮(zhèn)上沒有親戚朋友,樂得上我們家湊熱鬧。起初去的時候,母親總是忙不迭地要去買菜,風(fēng)墨研纖細的手指優(yōu)雅地擺一擺,左頰浮起一個淺淺的酒窩:隨便點好了,不然下次我不好意思再來了!就這樣,風(fēng)墨研下次再去母親沒有急著去買菜,而是邊撿家常小菜邊和風(fēng)墨研拉起了話。風(fēng)墨研也不拘束,他大方地坐下來,邊回答母親邊順手撿菜。霓裳總在這時笑嘻嘻地探過一個腦袋來,無心無肝地問上一兩個使人啼笑皆非的問題,才舀了米端出去淘。
我在這時是最安靜的,土羅鍋在灶上“突突”地噴出熱氣,整個屋子馬上溢滿了大米香,火光燎燙了我的臉,風(fēng)墨研溫和的聲音像和風(fēng)一樣輕輕飄進我的耳中,我慣性地添著柴,留意著風(fēng)墨研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和每一句話。母親和風(fēng)墨研總是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看得出他們聊得很高興。風(fēng)墨研談起了他的老家、他的老母親,以及他對他母親的牽掛和想念。母親有時也歪著頭沉思,或輕輕笑,她應(yīng)該很喜歡聽他說,而他也應(yīng)該很樂意說。霓裳洗完菜便幫母親打下手,這時的母親系著圍裙炒菜,菜在燒熱的油鍋里“吱吱”叫,母親手不停地翻炒著,再沒有時間來說話。
霓裳就是在這個時候熱烈地與風(fēng)墨研交談開來的,起初我并未多心,只是時間長了,霓裳與風(fēng)墨研說話的神情和語氣讓我起疑。這個時候,風(fēng)墨研每與霓裳說幾句話總要和我對視一下,眼神或是征求意見、或是解釋一個問題、或是表示他在對我們兩人——而不是一人在說話??傊?,我知道風(fēng)墨研希望我知道他很重視我,沒有把我獨自撇下。他了解我,只習(xí)慣與他一人單獨交流,只有他和我單獨相處時我思維活躍敏捷、情緒高漲,我不習(xí)慣介入三個人或更多人的交談,超過兩個人,我就只會聽、安靜地聽——包括母親與霓裳在場。
這一天,霓裳神情鬼鬼祟祟,她壓低聲音和風(fēng)墨研說了一些學(xué)校里的諸如誰和誰戀愛了,誰誰好像有心理問題之類的敏感話題。她知道我在聽,卻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在她的思維定式里,我只是一個木訥、安靜、自卑的木頭人,我根本就聽不懂他們的話,或是根本就不會有意識地去聽。
霓裳就是這樣——無心無肝、自以為是!
她想不到就是這一天,我猜到了她怕為人知的秘密——她喜歡風(fēng)墨研!
八
霓裳的確喜歡風(fēng)墨研,那以后,她不但經(jīng)常在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問風(fēng)墨研一些莫明其妙的話、與他探討一些青春期的敏感話題,而且常常問風(fēng)墨研她新買的這條裙子漂不漂亮?這雙鞋子顏色合不合適?
我的心就這樣空落落下去,一股股酸溜溜的滋味不斷刺激著我。痛定思痛,那以后,我很少約風(fēng)墨研去家里吃飯了,雖然感覺晚飯時少了點什么,但相對于潛在的危險與掠奪,這不算什么,我還可以在學(xué)校見到風(fēng)墨研,還可以在放學(xué)后跑到他的宿舍與他探討作文。
一天晚飯,母親突然問起最近風(fēng)老師為何不來家里吃飯了?我說風(fēng)老師最近太忙了,請不來!
母親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不再說話。我從余光里發(fā)現(xiàn)霓裳失落的神情,心里一陣痛快!風(fēng)墨研不再來了,我卻感覺霓裳的行為詭怪起來,她總在晚飯后對母親說要到同學(xué)家復(fù)習(xí)、做功課,或是找女伴有事,母親不再深究,只是囑咐她早些回來,霓裳收拾書包就哼著歌兒出去了。與此同時,母親晚飯后也繁忙起來。風(fēng)墨研在小鎮(zhèn)上辦了一個“掃盲班”,免費教好學(xué)的婦女識字。晚飯后,捏著鞋墊、抱著毛衣的婦女嘻笑著魚貫擁往小鎮(zhèn)中心的曬場,一邊做手中的活計,一邊半真半假地識上兩個字,往往有受不慣上課嚴肅的,又找碴說幾句笑話,引來一群人哄堂大笑。這些女人,真正想識字的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只是找個借口打發(fā)睡覺前那點時光,何況可以與這么個年輕英俊的“先生”說笑。
母親也夾雜在這群無知婦女中間,她的安詳與認真使她不同于任何女人,坐在那里,自有一種鶴立雞群的高貴!母親與霓裳都各自找到了排譴寂寞的方式,只有我自己,像被遺棄在了一座孤島上。我原以為守住了家門,也就守住了風(fēng)墨研,想不到結(jié)果竟是這樣,我守住的只是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風(fēng)墨研把他寶貴的時光浪費在了一群無知女人身上,這是我萬沒有想到的。我對風(fēng)墨研很失望,對我自己也很失望。再見到風(fēng)墨研,我已不能如往常一樣無拘無束地與他說笑,掏心剖腹地與他交心談心。他對我一如往常,并沒有改變,但我的感覺變了,我為失去了唯一的知心朋友頹廢傷心,他沒有絲毫察覺。我卻察覺他似被難于承受的喜悅滋潤,更加容光煥發(fā)起來,他讓我又嫉又怨!仿佛一夜間,我又回到了以前那個孤僻自卑的我,對任何人都懷有深重的仇恨,特別對霓裳,我認定她就是那個搶了風(fēng)墨研的強盜,我永遠不會原諒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與王老三的關(guān)系親密起來。也許這樣一個有著熟悉氣息的陌生人,對于我來說是最可信也是最安全的。每到暮色西沉,我總坐在他的鐵匠鋪看他喝酒,也看窗外染紅天邊的晚霞,他的話本就不多,喝酒時就更加沉默。王老三下酒的菜極簡單,幾?;ㄉ?,一碟辣蘿卜。王老三喝酒卻極講究,抿一口,讓酒流入舌根又回到口里,在舌尖上來回滾動一會兒,這才一口咽進去,發(fā)出一聲滿意的嘆息。無論什么酒,王老三都能喝得有滋有味。我的任務(wù)是給王老三續(xù)酒,再就是吃王老三炒的五香豆和茴香瓜子,我知道王老三喝酒時在想自己的心事,王老三也知道我吃瓜子時在想自己的心事。我們是給彼此做個伴,這一點,我和他心照不宣!
炎熱的三伏天,王老三喝得汗流頰背,他光著上身抹一把臉,對我說:霓喜,這地要燒出火來啦!
老三叔,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你的手……我一瞬不瞬地盯著王老三的線手套,想到了大家對王老三手的傳言,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王老三的老臉抽搐了一下,醬黃臉變得煞白。這話說出后我就后悔了,我之所以能和王老三和平相處,就因為我們從不涉及個人隱私。就像我有隱痛一樣,興許王老三也有不愿讓人知道的隱私。我知趣地住了口,默默吃五香豆。王老三則舉起杯子咂一大口,說:喝酒……吃豆。
九
霓裳懷孕了!
這個消息不啻于晴天一霹靂!母親和我都發(fā)瘋了!我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出誰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我和母親軟的不行硬的,軟磨硬纏逼迫霓裳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母親的發(fā)瘋是因為她是母親,而我的發(fā)瘋是因為想確定這人是不是人面獸心的風(fēng)墨研。霓裳在這件事上保持了超乎常人的鎮(zhèn)靜與堅定的守口如瓶,她閉口不說關(guān)于這件事的只言片語。我怕霓裳沉默更怕霓裳說話,我麻木了,放棄了追問。我下定決心去問風(fēng)墨研。
更大的悲劇就在這時發(fā)生了!霓裳當天夜里喝了農(nóng)藥,等我們發(fā)現(xiàn)時,霓裳的尸體都已冰冷僵硬。霓裳猶如鮮奶浸過般,燈光下環(huán)繞著寶石藍柔光的手臂驟然垂在一邊。
霓裳留下了一封遺書,上面只有一行字:我為自己的無知贖罪!母親哭不出眼淚,而我藏了一把水果刀——上帝要使誰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我不是為霓裳的死,而是為風(fēng)墨研的背叛。霓裳的事情在小鎮(zhèn)上爆開了花,一時間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我們周圍的眼神變得怪怪的。母親被學(xué)校叫了去,回來時帶回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消息:學(xué)校嚴肅處理了犯事的男生,開除了他的學(xué)籍。這個人,竟是經(jīng)常同霓裳一起復(fù)習(xí)功課的穗子的哥哥。穗子的父母一臉羞愧,差不多要給母親下跪了。那一天,母親在校長辦公室流了一天眼淚,仿佛把她這輩子積攢的眼淚都流了出來。流完眼淚的母親清濯的臉上殘留著淚痕,她細心地抻了抻衣角,莊重平靜地回了家。母親原諒了穗子的哥哥,她說心中有恨是一種沉重的負擔(dān),這種負擔(dān)會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她背不動了,原諒別人也是解脫了自己!
風(fēng)墨研是清白的,我差點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霓裳出事后,風(fēng)墨研以朋友的身份來看過母親兩次,他的表現(xiàn)并沒有什么不妥,但冥冥之中我總感覺他已不是從前那個風(fēng)墨研,他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我冷冷地窺探他,企圖從中發(fā)現(xiàn)問題的答案,但總是一無所獲。我總疑心會出什么事,只不過是時間問題。風(fēng)墨研,你究竟在我們家扮演的是個什么樣的角色呢?
我的第六感很快得到了證實。仿佛一夜之間,從那些長舌婦的嘴里講出了同樣的話,風(fēng)老師辦“掃盲班”是為了與霓喜的母親幽會!這些無知的女人講得有板有眼,說什么風(fēng)老師講課總是看著霓喜母親,總叫霓喜母親回答問題,風(fēng)老師的鞋墊也是霓喜母親繡的……最重要的是,有人在小河邊看到了他倆……
聽到這些流言,我絕望了,風(fēng)墨研,你終究是不清白的呀!一直以來,都以為他與霓裳有事,做夢也想不到他竟與大他十二歲的我的母親……不!這些都是流言中傷……我再不想見到風(fēng)墨研,也不想見到母親。我逃風(fēng)墨研的課,早出晚歸,避免與母親碰頭。母親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對我的忍耐和理解,她把熱飯菜放在灶臺上,等著我自己找了吃。我怨恨她,給我生一雙丑陋怪異的手不算,還搶走了風(fēng)墨研。但我不能問,也不敢問,當流言尚未得到證實以前,它終歸是流言!我無法再吃她做的飯菜,王老三的鐵匠鋪成了我舔舐傷口的避風(fēng)港。令我驚奇的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王老三蒼老憔悴得讓人害怕,原來花白的頭發(fā)全白了,瘦弱的身子變成了皮包骨。
每次去,王老三總給我炒他最拿手的麻辣蹄筋,自己卻從來不吃,說是牙不好。我大口扒飯時,他坐在一旁喝酒,有時看著我就要發(fā)半天愣怔,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他也沒反應(yīng)。王老三真的老了。我問王老三:你的兒女呢?為什么一個人跑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也沒個人照顧。這話像是說中了王老三的心事,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沉默半天,才悶著頭凄惶地說:我沒兒女。一個孤苦可憐的老頭子!我對他生出了同病相憐的感情。有時太晚,干脆就睡在他那兒,他也把我當作親兒子一樣對待,噓寒問暖,我似乎在他那里找到了從未得到過的父愛。
母親終于沉不住氣了,她在家里堵住了我。以后少往王老三那里跑,學(xué)生該以學(xué)業(yè)為重,聽說你最近經(jīng)常逃課。母親的臉嚴肅刻板,像冬日凍結(jié)的冰塊。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可她面對的是已經(jīng)瘋了的我,她的話剛說出來,我就感覺一股子血猛地向大腦沖去,頭腦“嗡”地一聲被沖刷得一片空白。我報著必死的決心,橫沖直撞地朝她吼道: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不錯你是母親,可你有一個做母親的樣嗎?你敢說你與風(fēng)墨研是怎么回事嗎?再說王老三他怎么了?他比你們?nèi)魏我粋€人都對我好……
母親顯然是被我的話擊懵了!她的臉由紅變白,再由白變青,她青著臉抖索著嘴唇,手指向我卻說不出一個字。
住口!你是這樣和你母親說話嗎?一聲斷吼,把我從歇斯底里拉回到現(xiàn)實。風(fēng)墨研不知什么時候擋在了母親面前,他表情嚴厲,情緒激動。
你也不小了,有些話對你說了也許更好。你不是問我和你母親是什么關(guān)系嗎?那我就告訴你,我喜歡你母親,她是一個好女人!
我咬緊了嘴唇,牙齒深深咬進了肉里,一陣鉆心的疼痛后麻木一片,我嘗到了咸腥的味道,感覺什么東西從口里流出的同時聽到了母親的尖叫,她想跑過來抱我,可我速度比她快得多,我不要命地往門外沖去,猶如一根離弦的利箭,只有一頭撞進瞄準的物體才能停止。我撞進了王老三的懷里,忍不住嚎哭出聲,我哭自己的命運,哭自己的手,哭十五年來承受過的不公與委屈。王老三的線手套溫暖地摸索著我的頭,我抱著王老三的肩膀絮絮叨叨向他傾訴我的悲傷,我對他說:老三叔,只有你一個人真正對我好,我真不愿再回去住了……
你猜王老三他說什么了?你做夢也想不到!他哽咽著對我說:霓喜,你回來住吧,我們本來就該住在一起,我是你父親。
你說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推開他,眼睛化作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臟。
我知道讓你接受這個事實是件痛苦的事,但我確實是你的父親。十二年前,你母親帶著你姐姐和你離開了我,你不知道,這十二年來我是怎么過的?為找到你們我走了多少地方,吃過多少苦?但這些都不算什么,我只是想為自己的過錯贖罪,只是請求你們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孩子你知道嗎?你姐姐霓裳的死對我有多大的打擊,當著人的面我不敢哭也不能去送葬,只能遠遠地跟著,只能偷偷跑到墳前看她,只能在夜里拼命喝酒麻醉……孩子,你……王老三聲淚俱下,伸出顫抖的手拉我。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告訴我你所說的都是假的,都是編出來騙人的謊話!
我沒有,霓喜,孩子,我沒有騙你,你看……王老三顫抖著慢慢脫下手上的線手套,千真萬確、不多不少每只手上剛好六個手指頭。人身上的東西,無論什么你都可以隱瞞!無論什么都可以包裝,唯獨手隱瞞不了!無論你的手生就什么模樣,總會找到一雙與你呼之共鳴的手。它們有著親密的血緣關(guān)系,無論歲月怎樣變遷,世事怎樣蒼老,這種血緣的吸引就如唯心世界的牽引力一樣把它們彼此找到再緊緊連接在一起??嗫嗉m纏、讓我為之痛苦哀楚了十五年的答案終于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這是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王老三還在說,他一股腦講出了當初出自書香門第的我母親家在文革期間怎樣受迫害,我外公外婆怎樣受批斗慘死,根正苗紅的他怎樣救下了我倍受欺辱的母親……接下來的事似乎就順理成章了,他理所當然地占有了我的母親……我眼睜睜地看著答案赤裸裸呈現(xiàn),卻無力承愛,我絕望了,一步步向后退。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聲嘶力竭地大喊道:不!
那一夜,我是在蘆葦灘過的夜。天地之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所,突然暴露的事實就好像退潮后的黑色礁石,丑陋得不堪入目,也讓我無法躲藏。該何去何從,我茫然無措。
十
王老三死了!
王老三是掉在池塘溺死的!就在他說出秘密的那天夜晚,喝醉了酒不慎掉進了我家旁邊的小池塘。人們都傳言他那是迷了心竅去找我母親了,要不喝多了酒不好好在家里呆著跑出去干嘛呢?好心的人拼湊了錢準備買副薄木棺材草草把王老三安葬了,可憐啊,一個外鄉(xiāng)人,無兒無女的,還是讓他入土為安吧!
這時母親站出來了,她穿一身素凈的孝服,鬢邊插一朵白色的小花,她平靜地說:“謝謝大家的好意,不過他的后事應(yīng)該由我來操辦,他是我男人!”一個謎底總要有揭曉的時候,母親說出了謎底,所有人都呆住了!
翻出那面蒙塵的腰圓銅鏡,拂去塵埃,一種歷史的厚重感沉甸甸地壓了過來。母親的玉指也多了幾份分量,每一次指頭輕嗑在鏡面,都會響起一個個輕微延長的回音,韻足遼遠!滄桑莊凝!母親搽蜜的姿態(tài)依然沒有變!在手背輕輕打著微渦,漾開漾開!再慢慢漾開……
經(jīng)過這么多的滄桑波折、世事變遷,令人驚奇的是,母親那雙漢白玉般的纖手,始終沒有失去它動人的形態(tài)和美感。它依然那樣十指纖纖,軟白細嫩,依然用一種不可能的堅韌維持著霓姓女人的榮耀和光輝。
我注意到,憔悴中母親的臉,仍有一種無可比擬的華美!
風(fēng)墨研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我想,他是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母親說過,恨是一種沉重的負擔(dān),學(xué)會原諒別人是莫大的幸福,原諒別人也是在解脫自己!
我把王老三送我的那面仿古銅鏡永遠地珍藏了起來,壓在箱底。一個夢魔解開了,壓在心頭的道具也應(yīng)該收場。
霓家絕美的玉手在我這代上就此斷根!我續(xù)上了另一個人的血緣,承襲了他特別的“雙六指”。
故事講完了,猶如揉碎了一朵惹人憐惜的花朵。十年后,我娶妻生子,有了一個幸福的家。若干年后,我的兒子上了大學(xué)。他長得陽光高大,臉龐俊朗。在這個個性張揚的時代,他特別的“雙六指”成為了女生矚目的對象、個性化的象征,也成了他引以為傲的資本!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