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能點燃生命,亦能銷魂蝕骨。曾經,等待為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大禹的涂山氏,一句“候人兮猗!”憂傷了幾千年,而《古詩十九首》里那一句“思君令人老”的憂嘆讓心都憔悴了。屈原《九歌》里那些愛戀著的神靈也會駐足凝望,熱切期待,女神等不來俗世愛情的結果,卻在等待中守望成永恒?!渡焦怼吩娭幸灿幸驉鄱取⒁虻榷利惖男蜗?,這等待連同山鬼都永遠不老。
清人顧成天《九歌解》里曾言屈原《九歌》中的山鬼即為“巫山神女”。此說又經游國恩、郭沫若闡發(fā),“山鬼”為“女神”的意思被廣泛接受。前人有此說,不僅因為巫山屬楚地,巫覡之風既盛,瑰奇幽麗的神鬼傳說于此為多,實在還因為山鬼與作為文學而存在的巫山神女“形象”頗為相近,她們都心懷思慕而憂傷,長久等待卻落空,她們是美與愛的女神。
我認為,山鬼是屈原《九歌》中最美的藝術形象,山鬼之美在極具誘惑力的姿容,在真率又任性的性格,更在永恒等待著的熾烈又歸于憂傷的情愫。
《九歌》中《湘君》,《湘夫人》里的神靈也是美的,但幾乎不以容色示人(只有《湘君》中“美要眇兮宜修”提及其容顏,也并無細節(jié)呈現(xiàn)),“湘君”“湘夫人”是純粹的情感的化身,美得縹緲,山鬼則不無妖容冶態(tài)。《山鬼》開頭就將山鬼賦以人形,她出現(xiàn)于山之阿,從幽深之處閃出,不刻意“亮相”,但甫一露真容,便可攝人魂魄:你看見她身披薜荔香草,以女蘿為帶飾,清風徐來,薜荔與女蘿纖柔的莖須將風也染成了淡綠色,還帶著撩撥人心的濃烈的香氣,山鬼沒有日月的華光,卻自有山野的靈氣。山鬼是可愛的,她不似其他女神端凝持重,她明眸皓齒,巧笑倩兮,美目中波光冉冉流轉,顧盼間神采飛揚,她將熱烈的愛化為了萬種風情。而且山鬼對自己的美是極自信的,她毫不掩飾地說:心上人,你就愛我的容貌美麗,姿態(tài)綽約。她周身都散發(fā)著極致的魅惑力,她才不會讓情愛幽于心井里。你看,在她趕赴心上人的約會時,赤色毛上長著黑色斑紋的豹子為她拉車,毛皮斑斕的山貓是她的侍從,車是用辛夷香木制作,芬香清潔,最顯眼的是高豎著的香枝做成旗幟——她的愛情的旗幟。她狂野不羈,又純潔無邪,她所愛所佩皆是石蘭、杜衡此等香草,而她的情感又如此真率,折芳馨來饋贈清潔之士,以結同好。
潘嘯龍先生認為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是一次堂皇的、歡快的迎神之旅”,豹子、文貍、辛夷、桂枝充當了迎神女巫的車仗。此種說法固然也能在先秦祭祀禮俗中找到根據,但“赤豹”“文貍”不大可能是女巫的“標配”,而“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洛神賦》)確乎是神靈儀仗。車駕不同凡俗,不僅彰顯山鬼的神靈身份,更重要的是能表現(xiàn)山鬼獨特的野性美。
還有研究者稱,《山鬼》其實是一首驅鬼詩,在驅鬼儀式上吟誦。山鬼實際就是瘟神,山林幽深茂密,猛獸出沒,林深水急,而且瘴氣彌漫,人們便設想深山是瘟神的家,瘟神與山林神合二為一。這樣說來,山鬼竟是死神,是最美麗、最無辜的死神。她的天真使得她所具有的毀滅力量更加可怖,但我愿意相信這個“含睇又宜笑”的山鬼,只是陷入狂熱情愛中的山精林魅——愛不是本來就含著那種無法控制的毀滅性的力量么?山鬼讓人思慕又讓人恐懼,也因為她那無視神人間律令約束的野性活力。大概是因為山鬼終日處在不見天的幽深竹林里,她早已厭倦了與清閑相伴的寂寞,她盼望有一場充滿熱力的愛情。蕩漾在愛意中的山鬼還恨自己在深山荒林、道路難行而來遲,像所有被愛情征服的女子一樣,她在懊惱中等待未來。一個貞靜的少女的等待是惹人憐愛的,而爛漫如山風山花的山鬼的等待卻可以使風云變色,讓心靈震顫。
山鬼孤身站在高高的山巔之上,等待。登高獨立本是一個極具象征性的動作。“君子登高必賦”,襟懷天下,興發(fā)兼善之壯志;而一個頗具女性特征的山鬼登臨山巔只為了愛情。等愛不來,懷著“一種偉大的熱烈而渴望”(張煒語)的山鬼,在山巔站成一道絕美的風景。此時,云霧漫上來,像水一般流動不息;浩瀚如海,茫茫漠漠也正像山鬼由清朗轉為陰郁的心情,“愁思如?!睂η楦谐渑嬲叨栽疽膊凰闾鋸?,“山中多白云”,加之密箐高樹,本就幽暗,雖是白天,天沉了,山昏了,山鬼眼眸里也大概是“杳”“冥冥”“晦”三重陰晦疊加的晦黯吧。長風獵獵,吹動山鬼的衣袂,雨神掃下雨來,這雨當不是“無邊絲雨細如愁”的纖柔,應該更有力量,像山鬼不可抑制的情感吧。
等,還是不等?如果山鬼情薄一份,愛損一分,她會決然離開。但情愛已經將山鬼征服,她還要讓情愛征服男人。她相信,那個人一旦進入霧靄山林就會樂而忘返。而像一切耽溺于愛、想讓愛永不褪色的女子一樣,她開始恐懼衰老,害怕紅顏凋萎,于是她走遍山間,采摘芝草。亂石聳立,葛藤叢生,每一步坎坷里都是求索,也都是期待。只是,他不來,這求索又有什么意義?
太深的愛,太長的等待,總會催生出怨。細細翻檢人間的情愛故事,所有美麗的等待之下也有密密的怨尤,神靈也不能免俗。不過山鬼怨淺而愛深,她悵然忘歸,又為愛人找出不能相見的理由,想象對方也懷著同樣熱切的渴念,只是不得閑——是啊,怎么能不愛戀思慕呢?山中之人(山鬼)芬芳如杜若,她清潔貞美,以飲石泉蔭松柏來自處,容貌已是美麗無匹,何況還有此等品格。那個人一定會思念我,只是他不知聽了誰的讒言,有一點猶疑,不敢前來罷了。信與疑反反復復,山鬼放不下愛,就只能等。
但人神殊途,關于情愛的種種懸想終歸只是一廂情愿的自我寬解。由朝而暮,天光一點點暗下去,一如山鬼的心。你聽,綿綿陰雨中,雷聲大作,夜猿哀鳴,風聲衰颯,落木蕭蕭,一切的聲音都匯成無望的樂曲,樂聲在天地間奏響,震林越溪,山應谷嘯,不曾停歇,如此種種,正是山鬼因思慕公子而遭受到的無邊無際的憂愁。
對《九歌·山鬼》中的形象,歷來眾說紛紜。而我分明從這首祭祀之歌的字里行間,讀到了熾烈如火的愛戀與癡心憂傷的等待,后人附會出巫山神女的故事,也正是著眼于這“愛”與“等”。
如果愛在塵世里安頓了,無論神與人都大可安心老去,去體味“歲月靜好”。而山鬼的愛無處附著,無法生根,永遠在屈原長歌里翻涌。等一個人等到天荒地老,而執(zhí)著于愛的神或人卻不肯老去,也不會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