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建 侯雨詩
煙花,一種人工造作的花朵,這黑暗中的植物,只有在黑夜里盛開,才能綻放出它那一樹絢爛的銀花。然而,日光之下,煙花也有它的美,只不過美得隱晦,美得生澀,美得旁若無人?!栋兹昭婊稹愤@部名字聽起來讓人頗感困惑的電影,也正像一場絢爛的晚間焰火表演,它的光焰所及,引得觀賞者無不駐足仰望,為之傾心。但是,這部影片的真正內(nèi)容,卻又像它的名字所傳達的,是一場場令人眩惑的綻放在日光之下的焰火表演。這樣的表演在整部影片里交錯叢生,至少呈現(xiàn)出了三場。
第一場焰火的表演盛放在白日之下,黑煤之上。耐人尋味的是,影片當時的場景,無論是天上的太陽,還是貨車里的煤炭,都是火的象征。白色的太陽是燃燒著的黑煤,黑色的煤塊是熄滅了的太陽。它們或隱或現(xiàn)地熊熊燃燒,雖然有的火光并不可見,但可以感覺到這個場景到處是一片灼人面目的火海。關(guān)于火的象征意義,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說過,世界就是一團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燒,一定分寸上熄滅。這個關(guān)于宇宙論的哲思放在人的生存命題上同樣適合。人也只能在一定分寸上存在,并在一定分寸上死去,而驅(qū)動這一切的就是那涌動不息的生命之火。這團火在弗洛伊德那里得到了更清晰的解釋:欲望、荷爾蒙、暴力。血與火的交織,正是這部風格陰郁的影片的底色。
電影《白日焰火》劇照
就在這片通明透亮乃至不可見的火海中,一支煙花燦然綻放。但這支煙花,既不知為誰燃放,也不知由誰燃放。只知道葬身于這個火海的,是一個當場查明叫梁志軍的人。梁志軍被殘忍肢解,尸塊竟然在多個地方被同時發(fā)現(xiàn)。這就即刻展現(xiàn)出了一道絢爛的謎題:世界上有誰能夠做到像天女散花一般,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將不同的尸塊(煙花的余燼)撒落在分布相當廣闊的不同地方?這就是白日焰火的魅力。它不像夜間的煙花那么聲勢烜赫,燦爛奪目,但它的美并未減少,只是被隱藏在日光之下,變得不可不見而又不可全見,就像挺立在風中的一支光禿禿的老樹干,默默無語,只任身上嶙峋交錯的瘢痕證明它曾經(jīng)有過的美麗。焰火在光天化日里已然綻放,這分明就是一個正大光明的陰謀。
然而,就像美麗的焰火表演從不會單獨燃放,短短幾年之內(nèi),像梁志軍那樣化為灰燼的男人,先后已有三個。白日和黑煤之間,煙花次第綻開。
于是,警察開始探尋三個死者之間的連接點。結(jié)論只有一個:都跟一名叫吳志貞的女子有關(guān)。
在一次盯梢行動中,落寞的退役警察張自力再次出場了。這個體型略顯臃腫的中年男人有著火一樣旺盛的生命力。為了突出這一點,影片在處理上不惜赤裸和直白,而且至少有三次提示。第一次在影片剛開始,張自力跟妻子奇怪的離婚現(xiàn)場。這場婚姻的告別式既不讓人覺得傷感,也沒有任何眼淚和告慰,只有“說好的最后一次”。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火車站,張自力對前妻都想懷有強烈的占有沖動。第二次是在他進入公司當保安后的一次員工介紹會上。當有人開半玩笑地撮合他與另外一個單身女子時,張自力竟然張開雙臂直接上前擁抱那個女子。第三次更為直白而徹底:張自力假扮客人,將一條黑色皮褲交給作為盯梢對象中的干洗工吳志貞,而里面居然堂而皇之地塞了一只避孕套。
但也許就是如此直白如此明目張膽,才讓張自力逃脫了吳志貞那雙敏感犀利的眼睛。因為無論怎樣,張自力都是以示愛者的身份走進吳志貞的。這一點讓張自力的跟蹤行為并沒有引起對方的太大懷疑和反感,也為他一次次出賣吳志貞找到了最好的托詞。但是,吳志貞并不知道,所有這一切的基礎(chǔ),其實并不真實可靠。
正是在這不真實可靠的基礎(chǔ)之上,張自力找到了他點燃白日焰火的最好平臺。這支焰火假借愛情的絢麗外衣,在慘白的日光下悄悄綻放。整部影片第二場白日焰火的精彩表演就此開始。但正如上述,所有不可見的焰火都是陰謀,這一支也不例外,不論它由誰點燃,為誰綻放。
于是,接下來就是一個落寞的前警察和一個美麗的單身女嫌犯的愛情故事。張自力為了討得吳志貞的芳心,多次假扮顧客去干洗衣物。張自力知道這是絕好的示愛機會。他也努力抓住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看到吳志貞為擺脫榮榮的騷擾弄傷了手,他馬上去買藥,看到小混混來店里飛揚跋扈找麻煩,他虛張聲勢地地教訓了他一頓。對于眼前這個客人的所作所為,吳志貞當然心知肚明。于是,吳志貞對他一再降低心里的防線,直到答應陪他去溜野冰。
故事到這里,隨著愛情的進展,案情也終于取得了實質(zhì)性進展。根據(jù)警方得到的資料,以前所有的死者都跟一種叫冰刀的兇器有關(guān)——它們都被這種兇器殘忍碎尸。冰刀碎尸,這聽起來似乎太過浪漫。但冰刀在電影中的出現(xiàn)從來都不止于溜冰,它的各種奇怪的功能早就被過度發(fā)揮了?!痘膷u余生》中的男主角就曾經(jīng)將這件僅有的利器運用得出神入化:狩獵、捕魚、拔牙、烤肉、雕木偶等等。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一把冰刀就可以支撐起一個人的全部人生。這是冰刀巧妙的生活運用。但當冰刀一旦落入死神之手,就開始了它那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死亡的運用。
張自力好像不是一個很會溜冰的人。在接連摔了幾個跟頭之后,他踉踉蹌蹌地跟著吳志貞滑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陰暗角落。又一個跟頭,將吳志貞絆倒在地。沒有人知道張自力這樣的跟頭是有意還是無意,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一個溜冰高手。但這就是白日焰火的秘密所在。在日光的掩映之下,焰火的殘忍、熾熱、散落在空中的灰燼,一切都不可見,只有那絢爛的外衣燦然劃破長空。面對張自力的那件絢麗的愛情外衣,吳志貞開始有些眩暈。不知不覺中,她放棄了掙扎和反抗,接受了張自力的吻。
吻總是那么甜蜜和美好,但正所謂“我之蜜糖,彼之毒藥”,更大的悲劇從此開始:這一吻逼迫著吳志貞背后那陰暗的力量變得無法忍耐。警方一直要追查的,正是這股極致隱秘的陰暗力量。就這樣,關(guān)于溜冰場發(fā)生的一切,開始引起警方的高度關(guān)注。終于,在一次盯梢行動中,張自力的好朋友劉隊撞上了一個脖子上掛著一雙溜冰鞋的嫌疑人。然而,毫無防備的劉隊無法預知,他曾經(jīng)目睹的那一場絢爛的白日焰火表演,與眼前這個面目并不可憎的嫌疑人之間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就在稍有疏忽之間,嫌疑人舉起了那一雙駕輕就熟的冰刀。
身份暴露的兇手,這時才真正走進張自力的視野。在一個火車站,跟蹤中的張自力終于看到嫌疑人如何從貨車上卸下同事的尸塊,并從隧道頂端向通往各地的火車上拋撒——這就是讓很多年前包括張自力在內(nèi)的警察迷惑不解的“天女散花”!
張自力看到這一幕一定心驚肉跳,頭皮發(fā)麻。他也許已經(jīng)明白了白日焰火的魅力——它有多燦爛,就有多殘忍。
但張自力還不知道這個燃放焰火的人究竟是誰,也不知道他又是為了什么而表演。在接下來的一次次追蹤和反追蹤的游戲后,無奈的張自力終于從吳志貞終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原來多年前的那個死者并不叫梁志軍,他是一個曾經(jīng)借故脅迫過吳志貞并跟她多次發(fā)生關(guān)系的酒吧老板。當時身為吳志貞丈夫的梁志軍跟妻子一起殺死了這個老板,然后假借梁志軍的身份拋尸,從此,名義上死去的人就是梁志軍。
人的死,就是名字的死,名字死了,人還活著,這樣的人只能是活死人。就是利用這個活死人的身份,梁志軍一次又一次將吳志貞的追求者殘忍殺害。
這是一場多么絢麗的煙火表演!
這場焰火綻放在青天白日之下,卻不到最后不被任何人所能看見。這場焰火唯一真正的觀眾,就是表演者心目中深深愛著的女人吳志貞。為了這個女人,表演者不惜變成活死人甚至死神,將一個個生命碎尸萬段。沒有名字的愛情的呵護,終于變成了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黑色守護。
但心智發(fā)達堪稱完美的梁志軍還是太天真了。他以為通過詐死這種貌似一箭雙雕的做法,既保護吳志貞,也能躲過牢獄之災,但他沒有想到,從此以后他不得不將深愛的女人推進了無邊的寂寞的牢籠。像吳志貞這樣相貌出色的女子,如果被終生囚禁在一個寂寞的牢籠,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吳志貞的心聲,也許松子最能明白。松子是電影《被遺棄的松子的一生》的女主角。她出生在一個本來還算幸福的家庭,只是由于嫉妒父親對臥病在床的姐姐的偏愛,年紀輕輕便憤而離家出走。從此,身邊沒有一個朋友的松子陷入了無邊的孤獨。為了排解孤獨,她甚至跟一個整天打她、罵她甚至拼命跟她要錢的落魄作家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個作家臥軌自殺。但松子終其一生,都覺得自己最愛的和最愛自己的人是只有他一個。對于松子來說,那是心靈的親近,與之相比肉體折磨的不算什么。松子非常厭惡沒有心靈相容的肉體親近。有一次她失手殺死了逼迫自己的男人,不得不陷入牢獄,毀盡一生。正因為松子無法擺脫心靈的孤獨,才一再做出盲目的選擇,將自己一步步推向深淵。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松子死前在出租屋的墻壁上刻下那句著名的話:“生而為人,我很遺憾?!?/p>
吳志貞何嘗不是如此?她那跟松子一樣無以排遣、銷魂蝕骨的孤獨,一次次讓她違背了自己背后的死神的意愿,導致有人不斷為她犧牲。對于這樣灰色的日子,吳志貞也許早就厭倦透頂。整部影片吳志貞從始至終都沒有一絲笑容。究竟忍受過多少內(nèi)心的苦痛,人才可以抑制住笑這種本能?何況,唯一能夠接觸的男人梁志軍還是個性無能者?
因此,從梁志軍詐死那一刻起,吳志貞的心就已經(jīng)開始在寂寞的牢籠里慢慢死去。囚禁在這樣的牢籠里,被迫觀看一場場愈形險惡的焰火表演,她應該比煙花還要寂寞。
于是,吳志貞終于向張自力吐露了心聲。她出賣了梁志軍。
梁志軍,吳志貞,“志”雖同,“道”卻不合。
玩火者終于自焚。梁志軍在一個被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中被當場擊斃。他的死意味著整部影片第一場白日焰火的精彩表演終于落下帷幕。
但由前警察張自力燃放的第二場焰火,卻還在如火如荼地上演。
吳志貞事后才知道張自力是警察。但她原諒了他。只要寂寞如初,自己尚且需要心靈托付,她就沒有選擇。
但是張自力始終是一個表演者,他用一場美麗的焰火迷住了吳志貞的雙眼,自己卻無比清醒。他開始調(diào)查已經(jīng)死去的皮氅的主人。值得一提的是,張自力第一次拿給吳志貞干洗的衣物是一條皮褲。皮氅和皮褲,兩個質(zhì)地相同而功能截然相反的東西,似乎充滿了隱喻。如果說它們巧妙地喻示著身體的上下兩個部分,那么吳志貞的命運早已經(jīng)被埋下伏筆——她不會輸于心計,而只會輸給愛欲。這再次證明,梁志軍那一場出自心智的精巧設(shè)計,之所以會留下破綻,不是不夠完美,而是因為吳志貞內(nèi)心深處那無法排遣、四處沖撞的孤獨。智慧輸給了人性的虛弱,人被自己出賣,也許這才是這部影片最深層次的主題。
張自力很快查明了這個皮氅主人的身份。于是,經(jīng)過巧妙的安排,張自力在某個夜晚把吳志貞帶到了一個停轉(zhuǎn)的摩天輪上??囱婊?,張自力如是說。然而,舉目四望,吳志貞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有她期待中的焰火。張自力伸手指給她看。吳志貞放眼望去,即刻陷入了沉默。她看到的是一個名叫“白日焰火”的酒吧!
吳志貞現(xiàn)在明白,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眼里,全部的真相已經(jīng)昭然若揭。但她無需向他掩飾什么,她不僅對自己主謀殺死皮氅主人的犯罪事實全部供認,而且還第一次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了這個男人。這是一次絕對赤誠的交付,因為只有這樣的赤誠才能真正驅(qū)散心底擠壓多年的孤獨的根源。
焰火一旦在夜晚綻放,它的全部奧秘都將被次第洞開,一覽無余。寂寞堪比煙花的女子也是一樣。今晚將是她最后的綻開。這個被從未有過的美好所迷惑的女人,誤以為眼前所見就是她人生的定格。那個夜晚,她一定沉醉在戀人語言和身體雙重交織的美麗幻影里,一生都不愿醒來。然而,她并不知道,眼前霓虹閃爍的“白日焰火”并不是這場表演的全部。在她驚魂不定的觀看之間,還有一場更為可怕的焰火表演正在無形無聲地悄然綻開。
張自力玩了一個極致漂亮而殘忍的反諷游戲!
而這個反諷之所以能夠成立,就是他那得心應手的愛情把戲。從皮氅主人和吳志貞的其他兩個追求者到梁志軍再到吳志貞,一直到張自力,呈現(xiàn)出了一個等級森嚴的壓迫序列:張自力用愛情壓迫吳志貞,吳志貞壓迫梁志軍,梁志軍進一步壓迫吳志貞的追求者。處在這個序列最低端的人屬于最弱勢者,所以最先死去,然后梁志軍被擊斃,吳志貞被揭穿,最后張自力贏者通吃。
用愛情來設(shè)計一場陰謀,也許是世間最險惡的用心。但也正因其險惡,才能在日光下綻放,成為一場絢爛的焰火表演。
然而,張自力這個落寞的前警察真正的用心卻不是愛情,而是名利。在警察局內(nèi)部的慶功會上,張自力那略顯猙獰的面目,終于顯露出來。原來他是為了重返警局,才表演了這一出纏綿悱惻的愛情劇。但是愛情從來都是非理性的,用真正的愛情什么都做不了。張自力正是脫離了愛情才能玩弄愛情,并最終占據(jù)了那個等級森嚴的壓迫秩序的最頂端。
就這樣,吳志貞這支寂寞而絢爛的煙花,因為無可擺脫地陷入了愛情的花哨表演,最終只落得“開到荼蘼花事了”。
影片最后的一幕,張自力站在樓頂,目送已經(jīng)指認完現(xiàn)場,從一棟破舊的居民樓里押送出來的吳志貞。他看到吳志貞面容平靜祥和,像是剛從一場長長的夢中醒來。身后的警察正將她押進警車。就在這時候,整部影片最后的一場白日焰火由張自力親手點燃。這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可見可聞的白日焰火。但這樣的焰火并不美麗妖嬈。紛亂的煙花或是怪叫著直插藍天,然后無聲墜落,或是嗖嗖亂撞,直奔警車和人群而來。
一旦美不再有界限,就會變成人人避之不及的恐嚇物。那滿地墜落的白日焰火,終于顯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難道赤焰漫天的戰(zhàn)場上,不正是利用了它的一個變體在殺人?
這時的張自力站在樓頂,心情應該是十分復雜而狂亂。這個白日焰火的最優(yōu)秀的表演者究竟是為了愛情還是案情,好像不是那么一目了然。從他得到吳志貞供認后的第二天早晨在榮榮干洗店門口久久徘徊不忍離去可以知道,他的舉報也許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他在名利和愛情之間的做出的選擇并沒有那么容易。
但是,在那樣一個冰雪覆蓋的北方小城,飄滿煤煙的陰沉的天空、骯臟雜亂的街道、似乎永遠脫不掉棉服的人群、敢于向警察開槍的嫌犯,還有那吃飯就能吃出眼珠子來的治安環(huán)境……面對這般黑黢黢的現(xiàn)實,張自力如果放棄這次機會,他對自己的人生又能作出怎樣的選擇呢?
白日里的焰火之所以如此絢爛奪目,驚心動魄,也許正是由于以整個社會的黑色作為幕景。因此,在這個結(jié)局慘淡的故事里,沒有最后的勝利,也沒有誰能夠真正逃脫。殺人者和被殺者用生命,吳志貞用天真,張自力用良知和愛情,最終都融入了那一片無邊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