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命運選擇那些土壘在一起,堆為泥墻。它們的軀體就是它們的肩膀,它們沒有四肢,只有肩膀。
泥土肩扛自己的兄弟,對壘雨、對壘北風、對壘最強大的敵人——時間。風拿這些土已經(jīng)沒什么辦法,它們是墻。
北方有望不盡的墻,它們是院子的邊界,是房的柢架?;野咨膲Ρ伙L刮走了皺紋,墻是村莊最老的老人,是家的外殼。
我去過的一些遺址,如遼上京、準格爾汗國故城,那里一無所有,卻留存著當年的墻。所謂斷壁殘垣說的也是墻。人早沒了,繁花勝景沒了,屋頂沒了,卻有墻。它們是一些低矮、毫不起眼、凸起于地面的泥土屏障,但非土丘,而是墻。在好多遺址,磚壘和石壘的城垣瓦解了,磚石沒了蹤影。土墻依舊在,長在大地里,土與地的聯(lián)系比磚石更緊密。
我覺得墻上長著眼睛,沒有一堵墻不在向外看、向里看?;囊吧系娜诉h遠看見一處院落時,院墻和屋子的墻早就看到了你。就像藏在草叢里的動物早就看見在道路上行走的人。墻的眼睛細長,它在風里瞇慣了眼睛。它打量過往羊群、駱駝隊、獨狼和流浪的人。墻認識自己的家人,它雖然不能動,卻想像狗一樣撲過去,圍著家人轉(zhuǎn)上幾個圈兒。
房子上有墻的眼睛,看人度過幾輩子。墻看到孩子在炕上翻滾成大人,看他們在炕上拉屎撒尿,吃飯喝粥,娶妻生子,數(shù)錢吃肉,然后臥病蹬腿。墻看到的人是炕上的動物,像人看羊圈里的羊。墻看人在土屋里高興、流淚、講理和不講理,看見人在欲望里輪回,既相信真理又依賴愚昧。房子不過是四堵墻,用木頭和泥巴做屋頂擋住夜空和雨水。開窗射進光線,開門出入家人。人壘起這四堵墻就不愿意拆掉,墻窒礙了人的腦子。他們把好東西搬進來,把錢放在炕席底下。壘墻的人不如住帳篷的人自由。帳篷的墻是毯子和布的帳幔,在風中鼓動。墻僵硬,墻與時光死磕到底,墻被人扒了屋頂和窗戶還是墻。墻的土一旦當上墻就再也長不出莊稼,開不出花朵,吸收不了水分,不再與季候一道度過立春、雨水、驚蟄與清明。墻年紀輕輕就成了老人,墻只會站立,墻做的事情是阻擋。
墻是一堵干燥的泥巴所宣示的領地,墻里墻外裁定財產(chǎn)與情感的歸屬。墻怎么能建立一個家?人的心念從這堵干燥的泥中穿來穿去,干燥的泥沒辦法讓人心安穩(wěn)。墻讓流動變成靜止,讓目光停留在土上。人年輕時都有過拆墻的念頭,年老了都想把墻加高。墻是人所需要的泥土的皮膚,人待在自己家里,穿著墻的皮膚入眠。人一方面盼望自己的思想如水一般自由流動,另一方面筑立更多的墻把自己與他人分開。仰視一座摩天高樓,想不出樓里有多少堵墻。人們在一堵堵墻里悲歡離合。人的終身伴侶是什么?不是人,而是墻。人類最早廣泛應用的發(fā)明是墻而非其他。
鄉(xiāng)村的墻頭是鳥兒和小貓的樂園。小貓在墻頭裊裊行走,俯瞰下界,不讓君王。鳥兒成排站立墻頭創(chuàng)造風景。我尤憐惜那些墻頭的青草,命運讓它們在這里生存,得到最少的雨水,迎接更多的風。墻頭草覺得自己是勇敢的衛(wèi)士,為主人看家護院。青草從來匍匐于地,而墻頭草高出地面五尺。人把墻頭草當作壞詞使用完全是強詞奪理,草隨風勢伏偃乃自然之道,怎么是機會主義?用自然現(xiàn)象比附人是語言的通病。
信息時代拆除了什么?它在拆一切墻。有人看到了他平時看不到的東西,有人暴露了他不想暴露的東西。墻不僅是疆域領地,墻還是等級和智愚的分野。人弄不清自己腦子里有多少堵墻,人一邊拆腦子里的舊墻一邊建新墻。在許多情形下,墻就是強,強權(quán)強大與強勢。東歐舊政權(quán)解體后,人們推倒柏林墻絕不僅僅是一個象征。互聯(lián)網(wǎng)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拆墻手,它把墻的強大化為粉末。失去墻即失去阻隔也失去庇護。墻是立于眼前的四壁,墻將永久存在,它是偉大的分類法,是秩序與安全島,墻是囚禁,墻是紅杏的梯子。
(常朔摘自《文匯報》2015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