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如此靜好
文_傾藍紫 繪_盆栽的梔子花
【傾藍紫】
作家,現(xiàn)居北京。已出版圖書《不如不遇傾城色》《錦瑟無端五十弦》《衣上酒痕詩中字》等十余種。
徜徉于中國古典文化的花園,眼見著這些姹紫嫣紅,慶幸今生今世是生于此間的人。我愿撲地為橋,引人渡水近青山。
公元760年,杜甫在成都浣花溪的草堂里愜意地等著妻子在紙上畫棋局,耳畔是稚子敲針作釣鉤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還有浣花溪里那相親相愛的鷗鳴聲。
杜甫突然發(fā)現(xiàn)此刻的歲月竟如此靜好,能在這不安穩(wěn)的亂世里手握這一把平靜淡美的時光,他這顛沛流離的一生還有什么可求的,于是詩人為這美好時光寫了一首很美的詩《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在詩人癡癡看著妻子畫紙的眼光里,他們的愛在詩意的浣花溪畔光芒動蕩。這是唐宋那癡情的詩人中很少有的一種平平淡淡的愛情,淡如泥暖草生,靜如細藤初上……
唐宋的詩人要么在失去的劇痛后才有那千古絕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币词窃诜謩e之后才有那愛情金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被蛘咴诙嗲橹蟛耪f的一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只有杜甫此刻,靜靜地守在愛人身畔,寫一首平平常常卻情意爛漫的詩。一生寫過一千多首詩的詩人沒有華麗的語句送給這個一直陪伴自己老去、死去的妻子,只有淡淡的一句“老妻畫紙為棋局,微軀此外更何求”,愛就在這說不出來的感恩里。那驚天動地的山盟海誓,在此刻平靜的相依里也如潮水退去,只留下日光照耀著相依偎的兩個微軀之人。
他們在這個大時代里經(jīng)歷了太多,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歲月,經(jīng)歷了饑餓的年代,顛沛流離相攜著跋涉了多少相愛的歲月才抵達此刻靜好的時光,前方是未知的困苦,后方是已走過的不堪回首的艱辛,多么讓人珍惜啊,這一刻。
在這人世難安的歲月里,能有一個女子陪在你身畔,是多么幸運的事呵。
一生不幸的詩人,最慶幸的是30歲的自己在首陽山下的陸渾山莊娶了20歲的妻子楊氏,跟古代大部分女子不留名一樣,楊氏在這世間亦沒有名字留下來,卻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內(nèi)心里最堅實的中流砥柱,讓他站在時代的驚濤巨浪里,依然能以詩人的身份衣袂飄飄地行過。
楊氏是弘農(nóng)縣司農(nóng)少卿楊怡之女,司農(nóng)少卿相當(dāng)于主管農(nóng)業(yè)和財政的副部長,她出身書香門第,本是那金枝玉葉,但自從遇見杜甫之后,就承擔(dān)了要與詩人一起去經(jīng)歷大唐暴風(fēng)驟雨的重擔(dān),詩人因風(fēng)雨而成詩,但誰會注意那被大風(fēng)吹走的茅草屋里還住著的這個可憐的老妻。
想當(dāng)年他們遇見時,她如花朵嬌艷,那無端天與的娉婷,讓詩人動心不已,以至于安史之亂,陷在長安城里的杜甫遙望著寒食夜的月亮,想起的是妻子,恨不得,砍盡月中桂,好看清回憶里她如花的臉龐:
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
斫卻月中桂,清光應(yīng)更多。
仳離放紅蕊,想像嚬青蛾。
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
在月光靜靜的照耀下,他看見了她,啊,她也正在看這個月亮,看得淚水打濕了頭發(fā),而詩人卻不能搭手在她肩上給她一個擁抱,只能寄托于月色清輝撫慰著她手臂之寒: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經(jīng)歷了這場安史之亂后,詩人回到妻子身邊,公元757年,鄜州羌村的傍晚,柴門上鳥雀嘰嘰喳喳叫著,夕陽西沉的路上,迎來了詩人歸家,這是一段九死一生的千里行程。妻子都不敢相信還能再見活著的他,竟“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一場劫后余生的重逢,只能驚哭一句:“你怎么還活著!”
鄰人紛紛趕來趴在墻頭上觀看這個時代最感人淚下的一場生死重逢:“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而到了夜晚,這個經(jīng)歷了大唐最驚心動魄的一段時光的中國最著名的詩人,與妻子秉燭相對,感嘆今生如夢:“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p>
大唐有很多燦如夏花的時光,也有很多驚濤駭浪的時刻,但少有的這種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的平淡的相依,在這種時刻,這種質(zhì)樸的愛情尤其珍貴醇美。
還有什么愛情比此刻握著你老皴的雙手,吻著你沒牙的牙床更令人感動,盡管這個杜甫詩里畫棋局的老妻,其時不過37歲,不過他們在一起已近20年,一個老妻,就意味著杜甫許了她一個白頭偕老的一生一世。
詩人在大唐系舟身萬里的行過,只有這個小女子與他同舟共濟,一起沐浴時代的暴風(fēng)驟雨,一起看兩個人的風(fēng)花雪雨,這種愛是在動蕩時光里一種相濡以沫的愛,一種琴瑟合鳴的愛,一種白頭相并的愛……
有一次杜甫去寺廟里拜見禪師,在那里他看見了一個他可以忘記此世間之苦的所在:“蘭若山高處,煙霞嶂幾重。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讓他問法看詩忘,但突然間想起自己妻子,他還是下山,回到那山下不遠的家——“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p>
此世間最割舍不下的不是大唐的江山,不是大唐繁花的歲月,只是他的妻子,那個一直靜靜等著他回家的女子。
在這個時代,椎髻布衣的她就這么一直靜靜地跟他站在一起,給詩人最柔軟的心靈去抵御大唐的刀光劍影。她陪著他一起招待他的朋友,有一次韋使御見到了無飾品可妝點自己的杜夫人,就退了回去,讓其妻子趕緊送來夜飛蟬,以助妝飾。
而她陪著他一起走進他詩歌的山河人家里,在他呼喊出那一句昂霄聳壑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時,她也在旁邊靜靜地驕傲地聽著,風(fēng)雨穿過破漏的屋頂打在她身上亦渾然不覺。
然后,她陪著他坐上了那條送他去往天堂的小船,汨羅江上,寫完最后一首詩的詩人,還想再給妻子寫點什么,但是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抬不起手臂了。全家在江邊一個叫小田村的地方靠岸,詩人的靈魂也在這里到岸了。
杜甫的妻子又肩負著這個時代交予她的重任,將大唐最值得驕傲的詩人的靈柩置厝在岳州,然后帶著兒女們回到洛陽陸渾山莊,一生的重任得以交付后,不久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