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霞
疼痛的記憶
■譚 霞
父親生病已經(jīng)快六年了,我一直不敢也不愿提及那段逝去的疼痛歲月和記憶,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脆弱的人??拷t(yī)院,心總是變得恐懼、慌亂。我只能把記憶全部扒出,哪怕流血也好過繼續(xù)蟄伏于我的身體里,所以,我提筆,只為了結(jié)一段過往的糾纏。
我永不會忘記2006年那個深冬的晚上,下了自習,我見到的父親已在醫(yī)院的搶救室里了,事后母親曾不斷地向我述說父親發(fā)病的那晚,父親正在同在讀研的小弟通電話,卻突然倒地人事不省。這個我們家的頂梁柱,這個曾經(jīng)十分剛強的生命,怎么突然變得如此脆弱!
忙碌已讓我來不及恐懼、悲傷。轉(zhuǎn)院、、找尋權威醫(yī)生、會診、協(xié)商手術的日期。手術前的父親經(jīng)過一個月的調(diào)養(yǎng),面頰紅潤,和我們談笑著,我本以為父親會像鄰床的病人一樣手術后兩周就可以痊愈,可是這樣的祈望最終化為泡影。父親第一次的開顱手術以頂部出血而失敗,只能進行二次手術。而從這開始,疼痛和無助就一直伴隨著我、母親、小弟,一次次的病危通知書一次次地沖擊著我們本已脆弱的心和身體。
我告訴自己不能倒下,為了生死線上徘徊的父親,為了備受打擊的母親,為了腹中還未出世的兒子。因此我努力不讓母親失望,努力不讓她看到我的淚水。她現(xiàn)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我和小弟。我無以安慰母親,父親生病給她帶來的沖擊以及她那被事實擊碎的倔強。我只有倔強,和她一脈相傳的倔強。我用稚嫩的心觸碰堅硬冰冷的現(xiàn)實,四處為父親籌措醫(yī)藥費,爭吵、哀求,用我曾鄙棄的一哭二鬧的方法,讓父親單位的人去成都看我正在遭受病痛折磨的父親。一次次遍體鱗傷,我用這些傷痕絲絲縷縷做繭,緊緊地縛住自己殘存的眼淚,即便所有的眼淚都壓迫在內(nèi)心。
藥吃了,液輸了,淺薄的處方,怎能理解我父親深沉的疾病和衰敗,藥液浸透了他的每一寸血肉。父親浮腫,青紫的雙手伴著我太多的辛酸和無助。肺部的炎癥,積壓著的寒意,向我們一點一點地襲來。醫(yī)院那悲涼和恐懼夾著消毒水絲絲縷縷的氣味無孔不入地籠罩著我。液體和氧氣瓶上,倒懸著我的父親。當醫(yī)生對我說他已盡全力了,但父親肺部的感染卻始終無法消除,讓我做好心理準備時,那種疼痛像一根斷在身體里的針頭,隨著無助而逐漸深入我身體的各個部位,越來越重。我終于再沒抑制我的眼淚,在成都燈火輝煌的街頭,我失聲痛哭,這熱鬧而喧騰的大街完全無補于我內(nèi)心的孤苦無依,此刻,我是如此的絕望。
可是我依然不甘心,我得讓我父親活著,活著過幾天好日子,活著享受天倫之樂。我堅持著,對抗著。我和小弟跑遍了成都寺廟,當醫(yī)學不能為父親的病帶來轉(zhuǎn)機時,我們只能將我們的無助投向上蒼。
我們沒想到,醫(yī)生也沒想到,甚至我父親自己可能也沒想到他的生命與我們,與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牽絆,在用遍國外、國內(nèi)所有好的消炎藥后,炎癥都沒有消失的跡象,當三哥問我以后怎么辦時,當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時告訴他我會照顧母親和小弟時,當我面對大姨淚眼婆娑,對她說我會讓小弟讀完研究生時,父親的炎癥奇跡般的消失了?;杷藘蓚€多月的父親蘇醒了。
在華西醫(yī)院的半年,那曾對我是陌生的地方,猛然間卻發(fā)現(xiàn)世界的縫隙里竟還有一處如此沉重的角落,疼痛、絕望、無奈堆積如山。穿行在病房,總是看到、聽到、感受到一個個痛苦而無助的結(jié)局,遇見一群群正在經(jīng)歷著痛苦的煎熬的人們。我很慶幸,在經(jīng)歷了這長久的疼痛后,我的父親可以活著離開那個滿目瘡痍、憂傷可怖的地方。
看著河堤上父親用他那粗啞的嗓門,大聲地喊著正在飛跑的兒子時,我會突然有流淚的沖動,就這樣簡單地活著,生長著,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也許經(jīng)歷父親的大病,我已從一個小小女孩到如今雖長不出滄桑的模樣,卻已回不到昨日的晶瑩;也許父親的衰弱再也無法改變,可還活著就好。
我在此,在彼,堅持著前行,不讓自己抽身后退,盡管還會有艱難,但父親、兒子需要我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