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定海
今人提到隱士,多不以為然?!半[士做啥子的喔?沒吃了沒穿了?躲在那些山旮沓頭做啥子嘛?”好象隱士多沒出息一樣。
美國作家比爾.波特用二十年光陰在中國陰暗的山林尋找隱士,在道教源頭靑城山在修道場所終南山,均留下比爾的辛勤足跡。他壯碩的身材,一把花白絡(luò)腮胡,加上一本用心血凝成的《空谷幽蘭》,立馬在中國掀起了尋找隱逸之士的風(fēng)尚。以至于靑城山狹窄巖邊有人探頭探腦,終南山寒冷的茅屋門前俗人癡癡張望。比爾笑了,一個閑適的下午,這位慈祥的花甲老人在成都望江樓茶園愜意地喝著蓋碗茶,微笑地講:“修行人一定是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面對自已,想淸楚自已真正的生命追求。隱,是獨(dú)處一些時(shí)間,在心里面找到一個地方,真正地安放自已。”
比爾的話引起共鳴,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似懂非懂。
在古老中國,“隱”這個字,似天上彩虹,拖得很長很遠(yuǎn),壯麗而縹緲,清晰又模糊。
我們追尋歷史的山林,總會閃現(xiàn)出幾個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面龐。
晉代陶淵明扛把鋤頭踏月而來;陶淵明在官場混得不自在,他性格剛強(qiáng),眼晴容不下一粒沙子,對黑暗社會深惡痛絕。老婆嘆氣,幾個娃娃餓得有氣無力;一天陶淵明怒氣沖沖回到家,老婆指望他提幾斤米回屋煮飯,以解少兒之饑。誰知陶淵明憋出一句話:“這鳥官不當(dāng)了,走,回鄉(xiāng)下去種田?!?/p>
老婆嚎啕大哭,哭累了餓著肚皮牽上娃娃回老家。
這一走,陶淵明磕磕絆絆地回到九江鄉(xiāng)下,他走得坦蕩,走得快活。
中國有幸,名作《桃花源記》橫空出世;這一狹小的世外桃源入口,迷醉了多少好奇心重的士大夫與小市民。
陶淵明隱出了人生的骨氣,也隱出了對世俗社會生命的拷問。
魏晉時(shí)代的“竹林七賢”名聲太響亮,以至于后來的我被這群竹林邊走動的人晃花了眼。
阮籍愛酗酒,喝醉了就駕輛馬車邊吼邊哭,一直到窮途末路才返回。向秀打鐵是把好手,這人懂得起嵇康在想啥,不多說,鍛鐵的點(diǎn)子恰到好處。丑陋的劉伶心地善良,他背個酒葫蘆邊暍邊喊“天吶,地吶”,惹得林子上黃雀“嘰嘰喳喳”地回應(yīng)不歇。山濤那陣子不錯,他象大哥呵護(hù)著這群任性的兄弟。王戎與阮咸常靜默,或突然長嘯,或翻著跟斗,或伏下身子與螞蟻對話.....整片廣闊的竹林,飛揚(yáng)著追逐自由的心靈。該講嵇康了,他是個美男子,與潘安相比毫不遜色;這美男子有1.89米高,形容他如巖松挺立:也就是講,嵇康不僅漂亮,而且氣節(jié)高雅。
嵇康兩件事最為后世看重:山濤想推薦嵇康出世入官,這件大好事被嵇康罵得個狗血淋頭,憤憤不平后還疾書 《與山巨源絕交書》以示一刀兩斷!為啥?你山濤侮辱我嵇康啊,我在民間打鐵打得上好,你薦我當(dāng)狗屁鳥官,這叫羞殺士大夫,是可忍孰不可忍!還有一件,嵇康押赴刑場被行刑時(shí),想的是如何能奏一曲天籟之音《廣陵散》,獲準(zhǔn)許后,神曲余音裊裊,日頭血紅,嵇康隨即被斬,其精神已遨游九天之上。
所以講,中國的隱士水很深,且又最明亮;在粼粼波濤之間,跳躍著美得讓人窒息的魂靈。
扯遠(yuǎn)了,該我們綿陽境內(nèi)自古以來第一隱士趙蕤出場了。趙蕤是鹽亭兩河鎮(zhèn)白虎村趙家壩人,也就是今天鹽亭大力建設(shè)“西部花都”的所在地。趙蕤于唐高宗永?。ü?80年)出生,在趙家壩上搓泥巴玩耍。趙蕤的祖上也榮耀過,他的祖先是西漢宣帝時(shí)蜀中有名的易學(xué)家趙賓;跌宕二十余代,趙蕤其父經(jīng)商是把好手,已在趙家壩上升為殷實(shí)大戶,并在嫘祖故里東關(guān)(今金雞鎮(zhèn)),永泰等地廣置田產(chǎn)。
趙蕤飽讀史書,然幾次科考不第;便放下入仕之心,想寫一部教化皇帝與官吏的著作服務(wù)社會。
他與嬌妻輾轉(zhuǎn)來到梓州(今三臺)長坪山找了個荒草掩蓋的巖洞住下,這一住便是四年多,至唐開元四年(公元716年),趙蕤用半生心血寫就的《反經(jīng)》亦稱《長短經(jīng)》問世了;當(dāng)天夜晚,趙蕤望著汗水與淚痕融合的九大卷書稿,輕聲哭泣;夫人也不多講,她提來一壺溫酒,拌了一盤自家洞前種的嫩胡豆,請夫君下酒。趙蕤一口喝干烈酒,抱住夫人喃喃自語:“苦了你了?!狈蛉艘嗍谴箿I。
是的,趙蕤夫婦蹲的是巖洞,這巖洞在遠(yuǎn)古時(shí)期為猿人棲息,近人所住大多在院落茅屋;而趙蕤在巖洞里寫就的是與司馬光所撰《資治通鑒》齊名的《反經(jīng)》;此書備受后世如淸代朝乾隆皇帝贊賞,并題詩一首溢美《反經(jīng)》。
我曾去踏訪過“趙巖洞”,它位于三臺城郊長坪山安昌巖。我去的那一天,已近朔冬,沿途霜雪連綿,草莖枯萎;站于局促之趙巖洞前打量:寒冷、潮濕、生硬、渾濁,我不禁潸然淚下——我的先哲啊,我們的思想家,你如何在這眼粗糙的洞子里,寫出不朽的《反經(jīng)》?
趙蕤是個奇人,他的奇表現(xiàn)在遠(yuǎn)離世俗,專心著述;更體現(xiàn)在他的生活情操上。
他馴養(yǎng)了上千種鳥兒,鴿子的飛行、鸚鵡的饒舌、鴛鴦的忠貞一一在洞前草上樹下展現(xiàn);趙蕤寫作累了,看夫人摟柴做飯,觀西山夕陽隱沒;趙蕤快樂了;他吹個響亮的口哨,那些聰明的鳥兒齊撲撲飛落他的肩頭手上,上下翻飛,翩翩起舞,把來客都看呆了。
沒錯,這個客人便是慕名尋訪山林高士的匡山人李白。
李白找趙蕤找得辛苦,他從江油匡山出發(fā),奔陸路、趕水船,一路風(fēng)塵仆仆,就為的是早日拜師趙蕤。聽到客人喝釆,趙蕤放下心愛的鳥兒,與來賓互致問候。
此時(shí)李白剛滿18歲,骨子生性高傲,趙蕤建議用亦師亦友關(guān)系相處,李白欣然同意。
一年多的光陰,李白向趙蕤學(xué)習(xí)劍術(shù),幫助趙蕤整理裝訂《反經(jīng)》,并請先生徹夜講解《反經(jīng)》的帝王權(quán)術(shù)、哲學(xué)思想。這李白的天賦很高,在趙蕤熏陶下,他增長了安邦治國的知識,一種“普天之下,舍我其誰”的人生抱負(fù)在李白心中涌動。
在安昌巖處久了,這趙蕤與李白成了忘年之交;以至于二十年后,李白遭長安朝廷排擠游歷安徽一帶時(shí),還含淚寫下思念趙蕤的詩文,托路遇的進(jìn)士王文燦帶給遠(yuǎn)方的趙蕤先生呢。
在小山丘隱居兩位大師級的人物,不免驚動了地方官吏;梓州刺史和廣漢郡太守先后臨洞拜訪,對二位隱逸之士表達(dá)仰慕之意,并索要《反經(jīng)》幾冊訂正稿獻(xiàn)于朝廷。
趙蕤深知李白非“池中之物”,不可能同自已終生隱入山野;便力勸他不走科舉路,在薦舉或制舉上找門路,在自已的人生道路上大鵬飛舉。這一席徹夜長談,兩人酒喝很多,土碗中沒剩幾滴,洞前釆下的菜蔬也被趙夫人細(xì)心烹制,兩人吃下不少;到曙光初現(xiàn),兩人沉沉大醉。
李白在一個昏暗的上午與恩師泣別,他接受了趙蕤親送的《反經(jīng)》,趙蕤送至山口,揮袖作別。
李白走后不久,益州大都督長史蘇颋上任途中巧遇仗劍出游的李白,對李白考察后便有推薦起用之心;同時(shí)蘇颋早已耳聞隱士趙蕤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他感嘆:“白與趙蕤為蜀中二杰?!鄙先尾痪?,蘇颋向唐明皇寫了《薦西蜀人才疏》,稱贊“趙蕤術(shù)數(shù),李白文章”,對蜀中人杰大為賞識。
唐開元十年(公元722年),唐明皇收到蘇颋的奏表后,又將獻(xiàn)于皇帝的《反經(jīng)》細(xì)細(xì)閱讀深思一番,認(rèn)為是“一部奇書”,隨即下詔召趙蕤入京供職。
皇帝下詔可了不得,梓州刺史命人牽上高頭大馬,披紅掛彩,前往長坪山趙巖洞前傳達(dá)圣旨。接下來的事兒出人意料,趙蕤夫婦長跪不起,婉言謝絕,拒不接旨。趙蕤給出的理由是,用今天大白話講叫“喝土酒醉了,吹山風(fēng)多了,自由散漫慣了”,去不了朝廷;懇請刺史轉(zhuǎn)告皇上“吾隱沒山林,其志不變,萬望成全”云云。梓州刺史傳旨不受,怏怏而歸。到把看熱鬧的百姓驚了,齊聲喝采,送趙蕤個雅號“趙征君”四處流傳。
趙蕤是高壽而終,大約活了80多歲。在這個小小的山洞里,從鹽亭白虎村走來的隱士趙蕤,繼承了晉陶淵明、魏晉“竹林七賢 ”的隱逸之士風(fēng)尚,其人其才其志,回蕩在中華大地遼闊的天地之外。
趙蕤,我古老綿州的第一隱士,出沒于山野草莽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