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九峰
憶君心似西江水
●賈九峰
你貞姨年輕時可是個大美人,唉,紅顏薄命?。∧赣H每提到貞姨,總以這句話來開頭。
貞姨是母親的堂姊妹,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民國37年臘月,一頂花轎將16歲的貞姨抬出了家門,對方是江北的官宦大家,公爹是某省政府檢察官,丈夫在北平讀大學。過門后,貞姨與丈夫讀唐詩、閱宋詞,甜蜜恩愛。正月底,丈夫返學,留下貞姨和婆母過起了平淡寧靜的日子。
麥梢就要發(fā)黃的時候,丈夫突然回到了家。吃飯時,丈夫吞吞吐吐說,解放軍就要包圍北平城,學校要他們開赴南京?;氐椒坷?,貞姨為丈夫收拾東西。丈夫望著如花似玉的妻,將貞姨的雙手死死地貼在胸前。貞姨把頭抵在丈夫的心口上,聽著他怦怦的心跳,含著淚呢喃:“你看到咱門前的江水了嗎?就算它干了,我也在這里等著你。”趁著夜色,貞姨送丈夫到村外的碼頭,看著丈夫搭上船,一點點漂遠不見了。
解放軍和平解放了北平城,蔣介石帶著一大幫殘兵余勇龜縮到了臺灣島。貞姨和婆母日日苦盼那一對父子的消息,也在這時,貞姨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那年春節(jié)時,公爹回到了家里,他并沒有受到任何排擠,而是官復原職。公爹說起那些留在北京的大學生,都有了很好的安置。半夜里,貞姨聽到公婆屋里傳來了號啕大哭,她明白,丈夫去了臺灣,今生怕是再難一見了。
兒子降生了,響亮的哭聲讓一家人感到一絲欣慰。公爹給孫子起名叫世寒。第三年,婆母在思念的淚水中,撒手西去。公爹也病痛纏身,在一個秋雨連綿的夜里,悄悄離開人世。貞姨寬慰自己,為了孩子,為了等回自己的丈夫,不能哭。
貞姨和世寒相依為命,一起度過了十幾年的歲月。世寒長大了,已經(jīng)17歲。有一天傍晚,他路過江堤,突然聽到江面冰窟里孩子的呼救。他三兩步躍上冰面,伸手去夠冰面上亂撓的小手,直至冰面又一次塌陷下去。那一年,貞姨35歲,頭發(fā)白了一半,眼睛徹底失去了光彩。
貞姨守著公婆和兒子的墳,堅守在這個不稱為家的家中。她唯一的信念只有一個,她是那個人的妻,那個一諾今生的人。
她的生活除了鄰居接濟,更多時候她靠為別人干零活養(yǎng)活自己。無論走多遠,她都要趕回家,她擔心若是哪天丈夫回來了,她沒有等在那里。
在貞姨的日思夜想中,突然有一天,她聽說河對岸有人收到了臺灣的來信。她一口氣跑到江邊的菜地里,對著洶涌的江水號啕大哭。她帶著資料,匆匆趕到市里的港澳臺辦公室。
有一年秋天,我放學回家,看到貞姨坐在院子里抽泣,手邊放著幾張信紙。貞姨抬起頭來,說,你姨夫來信了。那一刻,貞姨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半是高興半是羞澀。
我看了信的落款,才知道那個讓貞姨苦苦等了一輩子的男人名叫關義。他去了臺灣,娶了當?shù)氐霓r(nóng)家女。前些年妻子病故,孩子們都不在身邊。在信中,他提到,他正在攢錢,他要回來。貞姨催促著我給他回信,定下他的歸期。
可是,那個男人沒能如期回來。年節(jié)再見貞姨時,我感覺她瘦了一圈,貞姨病了。母親寬慰她時,她說,他病了,明年就來。她長吁了一口氣,好像在問自己:“明年多長??!”
我入學后不久,母親寫來信,告訴我臺灣的姨夫回來了要我回去看看。
當我走進那間陰暗的屋里,那個男人正佝僂著身體撫摸貞姨的額頭。我站在門口,叫一聲貞姨,男人緩緩地回過頭來,挺白的頭發(fā),枯干的面容,削弱的身軀,早已沒了年輕時的英武之氣。貞姨說不了兩句話,就要停下來大口地喘氣。男人坐在她身后,為她扣背。貞姨艱難地沖我們笑一笑,向我們傳遞著此時她是幸福的信息。
深秋霜降時,貞姨含笑走了。貞姨苦苦等了40年,只換來40天的廝守。她的笑容告訴我們,她沒有白等。她的男人握著她的手,一刻也不曾離開她的身邊。男人的哭聲并不高,都壓抑在咽喉里。男人不哭的時候,就一遍遍地數(shù)著貞姨的手指,仿佛手指上記錄著他們分離的歲月。
男人平靜下來,種著貞姨的菜地。他每天都會到墳前坐坐,那里有他的爹娘,他的妻,他的兒子。僅僅4個月,男人就無疾而終。在他的家里,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了早已備好的墓碑,正面是兩個人的名字:關義、玉貞,背面是兩句詩: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我和母親去吊唁時,發(fā)現(xiàn)母親拎著一個小包袱。母親說,貞姨交待要把這個包袱和她男人葬在一起。包袱里是她給男人做的第一雙鞋,還有一張梅花箋。紙上一行行清秀雋永的小楷: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后兩句我已經(jīng)猜到了,男人更沒有忘記,他刻在了墓碑之上。
這一世紅塵落了,但愿在那個世界里,他們能從落筆的一刻再重新愛起。
(摘自《你若懂我該多好》
江蘇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