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凌
2015年米蘭世界博覽會,中國國家館以“金色麥浪”亮相,雖然在爭奇斗巧的一眾場館中不算最出色,但是在建筑象征語匯上,終于洗脫了外國人對于中國建筑的刻板印象。
追溯歷史,中國政府第一次以國家身份參加的世界博覽會,是1876年費城博覽會。當時,主場館是現(xiàn)代建筑的杰作,高達184英尺,用熟鐵和玻璃結(jié)構(gòu),使用奧蒂斯公司新近發(fā)明的蒸汽升降機,處處標示該屆博覽會主題:機器。而中國館獨處一隅,用高墻自我封閉——中國木匠們在展會大廳里為中國館營造了屋頂,又用預(yù)制件搭了三道高達14英尺的大門,在美國人看來,這是為了“實現(xiàn)心理上和物理上的隔絕”。雖然中國館因數(shù)百種瓷器、50種茶葉、售價僅僅320美元的頂級牙雕藝術(shù)品而顯得門庭若市,卻與該屆博覽會的現(xiàn)代化主題格格不入:中國館展示的全是傳統(tǒng)手工藝。
美國學(xué)者約翰·海達德及其著作《中國傳奇:美國人眼里的中國》
時至今日,費城博覽會上中國館的種種遭遇,不大為國人所知。倒是一位美國學(xué)者約翰·海達德(John Haddad)寫了一本《中國傳奇:美國人眼中的中國》,不僅涉及費城博覽會的詳情,而且一直上溯到1796年荷蘭裔美國人范百瀾在費城營建“中國休閑居”,那是在美國舉辦的第一個“中國展覽會”。約翰·海達德將中美第一個百年交往中,美國人如何“展示中國”和看待“中國的自我展示”,特別是美國人心目中的中國形象如何從“理想”到“墮落”,條分縷析、剝繭抽絲,堪稱一部另辟蹊徑的早期中美文化交流史。
范百瀾作為東印度公司員工,有機會陪同荷蘭使節(jié)赴京。機緣巧合,大使染病,他便代行大使職責,包括去紫禁城覲見皇帝。1793年,英國使節(jié)馬戛爾尼拒絕朝拜,范百瀾卻五體投地、跪拜、三叩頭,由于行禮時帽子脫落,逗得乾隆開懷大笑。當時中國極為封閉,所謂“一口通商”,外國人被限制在廣州城外的彈丸之地,禁止在中國旅行,空有對于中國內(nèi)陸的無盡想象。范百瀾利用這次朝覲機會,以日記和速寫的形式詳細記錄這片“歐洲人未曾踏足的土地”。不僅如此,他還委托兩位中國畫家畫下2000幅畫作,不遺余力收集中國文物,個人藏品規(guī)模遠超東印度公司的中國收藏。1796年,他在費城的“中國休閑居”(Chinas Retreat)向公眾開放,他可以算作第一個舉辦“中國展覽會”的美國人。
范百瀾屬于那一類來過中國的美國人,包括商界人士、傳教士、外交官、工程師、畫家和游記作家,他們記錄觀察、采集標本、搜集物品、會晤土著、描繪景色,回國后,他們重構(gòu)海外經(jīng)驗,建構(gòu)中國形象。這些“文化產(chǎn)品”自然有相當多主觀成分,但言人人殊,其總體特征是大量的沖突和爭鳴,而非陳陳相因的濫調(diào)。
在中美交往早期,普通美國人只能通過日常使用的青花瓷和茶葉包裝盒建構(gòu)中國形象。在一個視覺圖像還相當稀少的時代,中國形象被簡化為青花瓷盤上的“山水”,飛鳥、果樹、柳樹、漁翁、小橋、小島、寶塔、房舍,一派田園牧歌情調(diào)。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對于真實中國的“誤讀”,亦有商人牟利動機的添油加醋。譬如,英國人根據(jù)中國畫工的作品“發(fā)明”了“柳樹圖案”,并將仿冒中國瓷的“柳樹圖案”英國瓷大批量賣給美國人。有趣的是,出于營利的動機,中國商人又讓畫工模仿英國人的“柳樹圖案”,作為外銷瓷大量出口美國。到最后,不僅這種“藍色圖案”走入萬千家庭,“張生和孔茜的故事”廣為人知,一個“迷人的中國”在各方的共謀之下,成為19世紀早期美國人的“集體想象”。
1834年,“華盛頓號”商船從廣州返回紐約,船長帶回一位“漂亮的中國女郎”,好奇的觀眾只需要花費50美分,就可以看看這位“阿芳妹”(Afong Moy),還有她的三寸金蓮。雖然實為促銷中國商品的手段,紐約一時觀者如堵。隨后,雇用中國人成了美國茶葉店的常見景觀。不過,與上述嘩眾取寵的噱頭不同,也有美國商人以公共福祉為己任,愿意向公眾“全面展示中國”。1838至1846年,在對華貿(mào)易中成為巨富的費城商人內(nèi)森·鄧恩,以驚人的個人收藏在費城和倫敦舉辦“萬唐文物”(Ten Thousand Chinese Things)大展,涉及中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鄧恩贊許中國的科舉制度和儒家文化,以正面態(tài)度肯定中華文明,批評英美商人走私鴉片的行為,甚至寄望于這個展覽能影響英國的對華政策??上?,鴉片戰(zhàn)爭使鄧恩的努力化為烏有,鴉片戰(zhàn)爭以后,美國人對于中國的評價一落千丈——滑稽的外觀、荒唐的驕傲、怪誕的習俗、無謂的禮節(jié)、可笑的儀式——一個被矮化的中國形象迎合了正在崛起的美國的需要。在這樣的輿論背景下,1847年,英國船長查爾斯·凱利特以欺詐手段指揮中國船只“耆英號”抵達紐約,他收取門票,讓美國人觀看中國船員“吃老鼠肉、吸食鴉片、敬拜菩薩”,盡管這種鬧劇場景實則是凱利特自己導(dǎo)演,但是強化了美國人對于中國的刻板印象。
“耆英號”是以清朝官員耆英而命名的,耆英簽訂了眾多不平等條約而在中國近代史上臭名昭著,1844年,他任兩廣總督兼辦通商事務(wù)時,與美國簽訂了《望廈條約》。當時,美方的代表是顧盛,顧盛固然以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對待中國,認為“我們成了老師的老師”,但他的兩位副手——約翰·彼得斯和喬治·韋斯特——卻在中國愛上了中國。回到紐約后,彼得斯創(chuàng)辦了中國博物館,韋斯特則展演中國全景圖,試圖抗衡美國主流輿論對于中國的負面評價。
對于美國“漢學(xué)之父”、傳教士、外交家、語言學(xué)家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作者海達德給足了篇幅。衛(wèi)三畏在華傳教43年,是名副其實的中國通?!瓣扔⑻柺录焙螅阎饕D(zhuǎn)向一個新的計劃:不再說服中國人皈依上帝,而是向美國同胞傳教,介紹中華文明的價值,解釋中國人的行事之道。其最后結(jié)果,就是長達1200頁的、百科全書式的巨著《中國總論》。
1876年,衛(wèi)三畏的好友容閎、“中國學(xué)童留美教育計劃”的執(zhí)行人,將113名中國學(xué)童帶到了博覽會的現(xiàn)場,力圖挑戰(zhàn)美國人對于中國的刻板印象,展現(xiàn)中國面向未來的新性格:年輕、敏捷、勇敢、強健、靈活。如果說那些傳統(tǒng)手工藝展示的是中國式的中國,學(xué)童們作為“第二展”,展現(xiàn)的則是美國式的中國,二者其實都不能準確代表真實的中國??上?shù)年后,留美計劃瓦解,即便衛(wèi)三畏發(fā)動給李鴻章和曾國藩的連署請愿信也都無效。同時,美國的《排華法案》生效,直至1943年“二戰(zhàn)”期間才告廢除。
海達德希望說明,在建構(gòu)中國形象的美國人中,并不存在高度的一致性,他們的文化產(chǎn)品也沒有一以貫之的反華信息。的確,美國人的主流態(tài)度使得《排華法案》通過并實施,這是因為大多數(shù)美國人并不了解中國,或者沒有進一步了解中國的愿望,他們的中國觀來自在日常生活中接觸的大眾傳媒,比如布道、報紙、書籍、政治講演、日常俗語、閑聊的玩笑。與此相對抗,建構(gòu)中國形象的人常常肩負抗衡主流民意的作用,他們的博物館、全景圖、書籍、游記和演說,雖然影響有限,卻以形象的多樣性動搖了美國的反華情緒。聲音雖然微弱,畢竟曾經(jīng)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