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步沖
2015年11月14日,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在愛麗舍宮就巴黎13日晚發(fā)生多起槍擊爆炸事件召開緊急會議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僅僅在巴黎發(fā)生恐怖襲擊一天之前,奧巴馬還信誓旦旦地在“早安美國”電視節(jié)目中宣稱“我們遏制了恐怖主義”。今年1月,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宣布,為了配合奧巴馬政府將全球戰(zhàn)略重心轉向亞太的籌劃,美國將在年內關閉包括英國米登霍爾空軍基地在內的15個軍事基地,以節(jié)省至少6億美元的國防開支。然而不過24小時后,“伊斯蘭國”已經證明自己能夠在歐洲中心城市制造大規(guī)模災難,并信誓旦旦地聲稱羅馬、倫敦、華盛頓也即將受到類似的浩劫,從而清晰無誤地顯示了歐盟國家在國土反恐安全防御與情報交流方面驚人的缺失與滯后,也證明了奧巴馬政府關于“伊斯蘭國”僅僅是地區(qū)性沖突與不穩(wěn)定策源地的判斷徹底倒塌,進而證明其“新戰(zhàn)略”遠遠低估了“后基地組織時代”恐怖主義的破壞性。美國、法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無力單獨應對這種非傳統(tǒng)式威脅,即城市恐怖主義戰(zhàn)爭。
在恐怖襲擊發(fā)生的當天,奧朗德總統(tǒng)宣布,“戴高樂號”航空母艦將前往波斯灣,與部署在約旦和阿聯(lián)酋陸上基地的法國空軍戰(zhàn)斗機一起執(zhí)行對敘利亞東部的空襲任務。法國軍用飛機已經在15日對敘利亞東部城市拉卡附近的“伊斯蘭國”指揮中心、武器庫和訓練營進行了空襲。與此同時,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本·羅德表示,法國國防部長勒德里昂已經與美國國防部長阿什·卡特進行了兩次緊急磋商,更大規(guī)模的空襲即將于敘利亞與伊拉克境內展開,以確?!翱植婪肿記]有安全的藏身之地”。
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數(shù)月內,位于布魯塞爾的北約總部,以及位于南部蒙斯的北約軍事指揮部,注定會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根據(jù)其成立條款第六條規(guī)定:“對于條約組織成員國任何一國或者多國,發(fā)生在歐洲或者北美的軍事襲擊行為,將被視為對于全體組織國的襲擊,并根據(jù)《聯(lián)合國憲章》51條,行使單國或者集體自衛(wèi)權?!?/p>
2001年“9·11”事件后,美國正是基于這一條款,發(fā)動了在阿富汗針對塔利班與“基地”組織的軍事行動。去年,土耳其在遭遇“伊斯蘭國”恐怖襲擊后,曾援引條例,要求召開北約成員國緊急會議,依據(jù)此項條款啟動軍事行動,但最終未遂。11月15日,美國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約翰·卡西奇亦公開呼吁,美國與其北約盟國應當以《北大西洋公約》“第五條”對“伊斯蘭國”恐怖組織進行聯(lián)合軍事打擊。
“北約成員國共擁有超過2.5萬架軍用飛機、800艘主要水面艦只,以及超過300萬兵員,理論上它是全球最為強大的多國軍事力量體系。曾經在空襲利比亞行動中,位于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北約聯(lián)合軍事指揮部很可能成為未來軍事行動的中樞?!眰惗貒H戰(zhàn)略研究所主席弗朗西斯·海森堡說:“伊斯蘭國”對巴黎的襲擊是否能夠定義為其勝利,取決于法國及其盟國隨后的反應。根據(jù)研究所的估計,北約可能采取的戰(zhàn)略是,在第一波空襲后,北約聯(lián)合特種部隊或許將滲透入敘利亞境內進行特種作戰(zhàn),并為進一步的空中打擊提供引導,隨后,北約軍事顧問與約旦等阿拉伯盟軍即將深入庫爾德地區(qū),為已經與“伊斯蘭國”武裝奮戰(zhàn)已久的“庫爾德斯坦自由戰(zhàn)士”和伊拉克政府安全部隊提供訓練與裝備?!按舜涡袆诱菍嵺`北約‘后冷戰(zhàn)新型伙伴關系的良好契機,并成為未來歐洲以及泛大西洋合作的寶貴經驗?!焙Iけ硎?,在“9·11”事件后,英法盟國曾對布什總統(tǒng)的反恐戰(zhàn)爭做出了堅定的支持:“現(xiàn)在該美國投桃報李了?!?h3>分裂的同盟
為何直到“9·11”之后,美國與其歐洲盟友依舊在反恐戰(zhàn)略上步調不一,分歧不斷。美國著名智庫“大西洋委員會”在“泛大西洋聯(lián)盟與全球反恐報告”中爭辯說,“9·11”事件發(fā)生后,本土遭遇直接襲擊的美國將恐怖活動看作一場新型非對稱戰(zhàn)爭,需要使用武力將這個敵人不惜代價地根除;而歐洲國家則頂多將恐怖主義看作一項犯罪,只能動用司法與行政措施進行預防、制止,控制其危害。在手段方面,歐洲習慣于確立框架再磋商與合作,美國則要求迅速而有效地行動,哪怕孑然一身。很顯然,在巴黎事件后,法國,乃至歐洲以往對于恐怖襲擊遙遠而模糊的感覺一去不復返了。
“美國和歐洲分享共同的傳統(tǒng),具有牢固的文化紐帶,在從兩次世界大戰(zhàn)到‘冷戰(zhàn)的漫長歲月里一起面對共同的敵人,這些條件使得他們在國際政治中形成了一個相對牢固的同盟。”查爾斯·庫普乾在《美國時代的終結:美國外交政策與21世紀地緣政治》中說。而它們之間的分裂,被庫普乾比擬為羅馬分裂為東西兩部,都具有災難性的后果。
庫普乾認為,歐洲統(tǒng)合的意義,堪比北美十三州殖民地成立合眾國對于全球地緣政治的沖擊。有趣的是,這一運動的奠基人正是一位法國人——法國前外交部長羅伯特·舒曼。一個超越民族國家的政治共同體、覆蓋西歐至中歐、經濟總量在21世紀第一個10年已經相當于美國大約80%的歐盟,既是美國越發(fā)重要的戰(zhàn)略伙伴與國際政治中的平衡體,也是其競爭對象。“冷戰(zhàn)”結束造成的強烈后遺癥之一,就是歐洲的安全防務依舊嚴重依賴美國,在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中依舊要仰賴美國。自里根政府以來,美國政府無數(shù)次喋喋不休地指責歐洲經濟高速增長的“紅利”來自長期免費或優(yōu)惠享用美國全球軍事安全體系保護傘的“搭車效應”,所謂歐洲“缺少保衛(wèi)自己的決心”。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保衛(wèi)自身的決心與自身對威脅的感受是直接相關的,巴黎發(fā)生恐怖襲擊事件,也許將宣告法國與歐洲國家將改弦更張,徹底改革自身的國防與安全保衛(wèi)體系,并摒棄其外交政策中一貫殘余的“戴高樂主義”孤立傾向。
2008年5月28日,時任美國非洲司令部司令威廉·沃德在突尼斯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該司令部于當年10月正式運行
2001年10月7日,美國空軍士兵在“企業(yè)號”航母上為戰(zhàn)機裝彈,準備執(zhí)行轟炸塔利班據(jù)點的任務
上世紀90年代,是美國與歐洲關系自“二戰(zhàn)”以來的“冰點”,庫普乾說,美國吝嗇的自由主義和剛愎的單邊主義,向世界和歐洲傳遞著反復無常的混亂訊號。一邊抱怨負擔過重,要求伙伴負擔應有的義務,一邊又漠視伙伴,自作主張。科索沃沖突之后,克林頓政府一方面要求歐盟建立能夠與美國軍事力量并肩作戰(zhàn)的武裝力量,一方面又宣稱,在北約內部存在一個歐盟核心小組是無法容忍的。隨著美國總體力量的衰落,似乎昔日盟友走向對抗的大趨勢不可避免,幸而“9·11”事件改變了一切,遏制了美國的單邊主義傾向,一個寬泛而松散的國際反恐多邊聯(lián)盟誕生了。然而距離真正意義上的平等伙伴關系依舊遙遠,美國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司前司長理查德·哈斯形象地稱之為“菜單式的多邊主義”,美國要求歐盟伙伴行使一系列精心制訂的義務,然而卻依舊把它們當作必須跟隨自己指揮棒演奏的樂隊。
2001年10月7日,在對阿富汗塔利班與“基地”組織開始實行軍事打擊的那一天,華盛頓與五角大樓并沒有通知歐盟輪值主席國比利時時任首相蓋·維霍夫斯塔,只有英國堅定不移地用部署地面特種部隊和發(fā)射巡航導彈對美國的單邊行動表示了支持。在阿富汗戰(zhàn)爭進入第二階段時,美國要求歐盟、加拿大、土耳其、新西蘭派遣地面正規(guī)部隊參與行動,但始終遭到拖延和阻撓。在小布什政府宣布將伊拉克等國列為“邪惡軸心”并著手籌備針對伊拉克的另一場反恐軍事行動時,“大西洋聯(lián)盟”的關系又跌至破裂的邊緣,德國外長費舍爾發(fā)出警告說“聯(lián)盟伙伴不是衛(wèi)星國”,美國是在利用“反恐戰(zhàn)爭,鞏固自己自私的超級大國地位”。
在《美國時代的終結》一書的結尾,庫普乾認為“9·11”后席卷全球的非對稱式恐怖威脅,可能使得傳統(tǒng)超級大國的軍事機器并無用武之地,美國必須重拾羅斯福時代的偉大智慧,尋求一條中間道路。沒有制約的單邊主義會把盟國推向反對者陣營,而另一個極端則是滑向孤立主義與封閉。接受替代性權力中心的崛起并心甘情愿地讓渡部分權力與主導性,未來的美歐關系,更加靈活,摒棄了“冷戰(zhàn)”時代陳舊過時的領土防御保證,轉而著重于協(xié)調維和行動,打擊恐怖主義。
現(xiàn)實而直接的恐怖主義威脅,將促使美歐重拾“泛大西洋合作”的傳統(tǒng)智慧。未來的各種低烈度戰(zhàn)爭與威脅,無論是來自中東恐怖分子,抑或巴爾干半島持續(xù)不斷的民族沖突,歐洲在需要美國軍事力量后盾的同時,也應當要求建立一種全新的伙伴關系。早在巴黎恐怖襲擊事件發(fā)生之前,美法兩國已經逐漸開始了嘗試,非洲成為這種全新反恐合作聯(lián)盟的試驗場:2001年9月11日之后,非洲驟然成為美國全球反恐戰(zhàn)略中的新熱點,在阿富汗被擊潰的“基地”組織迅速在炎熱、混亂的非洲找到了全新的立足之地,從而為非洲的內戰(zhàn)增添了額外的助力。2008年,五角大樓正式宣布組建了美軍非洲司令部,以便在對這塊資源豐富的大陸實現(xiàn)有效控制的同時,打擊愈演愈烈的伊斯蘭極端恐怖組織。美國非洲司令部司令卡特·漢姆將軍警告說,至少有五至六個非洲國內激進武裝派別,諸如尼日利亞的博科圣地(Boko Haram)和索馬里的阿爾·沙巴布(al Shabab),與“基地”組織殘余建立了聯(lián)系、合作關系。在法國政府的允許下,美國空軍迅速在吉布提與尼日爾建立了情報與無人機起降基地,在2009年重返北約軍事指揮體系后,法國在北約框架內參與了從阿富汗到利比亞,一系列不同規(guī)模針對恐怖主義的軍事打擊行動。
2013年,奧朗德政府亦宣布在馬里進行軍事干涉,對抗反政府武裝阿扎瓦德全國解放陣線,旨在應對“威脅到整個西非地區(qū)的恐怖主義侵略”?;羝战鹚勾髮W非洲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阿瑪多·謝分析說,利比亞局勢惡化之后,法國對撒哈拉非洲這一“歐洲近鄰”,且與法國經濟利益緊密相關地區(qū)的擔憂升級,恰好與奧巴馬政府對于派遣地面部隊干涉的躊躇契合在一起。法國將得益于美國全球性情報網絡與發(fā)達的軍事物資補給運輸系統(tǒng),而法國對前殖民地文化地理的熟稔也將使得其軍事存在更有效用。
在巴黎恐怖襲擊發(fā)生后,法國內務部長伯納德·卡澤納弗對媒體表示:盟國之間關于預防極端恐怖主義犯罪的司法合作應該立刻升級。巴黎襲擊的策劃者伊斯梅爾·奧馬爾·穆斯塔費與薩拉赫·阿卜德斯拉姆等人,是在法國司法與情報部門“可觸及范圍”之外策劃了這起襲擊事件,這在某種意義上,無疑是在婉轉地承認法國與盟國之間反恐情報偵測與分析工作依舊滯后。其實早在200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情報改革與反恐怖預防法案,確定與盟國建立廣泛的交流機制,與可信賴的盟國實行反恐情報交換與合作。
2004年6月3日,最為危險的“基地”組織歐洲分支頭目克里斯蒂安·卡扎斯基在法國巴黎戴高樂機場被捕,幕后操作者即是被中央情報局稱為“聯(lián)合中心”,由美法兩國情報機構——CIA與法國對外安全部(DGSE)共同建立的聯(lián)合調查與交流機構。在2005年退休的中情局行動主管約翰·E.麥考林聲稱,這種合作是全新“試驗”式的,但效果顯著。美法兩國情報人員編制成精干的小組,每組負責跟蹤一個或者幾個與“基地”等極端恐怖組織有關聯(lián)的嫌疑人,通過監(jiān)控手機通訊、銀行轉賬與旅行記錄對其進行跟蹤與緝捕。然而“卡扎斯基案”的成功并不意味著這一全新反恐合作體制已經就位:許多歐洲國家的司法體制,出于保護公民自身隱私權利與自由的優(yōu)先考慮,以及罪犯引渡條例的嚴格規(guī)定,對美國情報機構的做法嗤之以鼻。而美國則痛恨這些繁文縟節(jié):同年,意大利就驅逐了13名試圖在米蘭“秘密控制”一名疑似埃及恐怖組織成員的中情局特工。
“新世紀中的歐洲安全問題,無論是恐怖主義、跨國犯罪與洗錢,抑或地區(qū)間民族沖突,較之‘冷戰(zhàn)時代來自蘇聯(lián)的核武器與常規(guī)戰(zhàn)爭威脅,都更像是歐洲地區(qū)間內部事務,再由一個大西洋彼岸的超級大國充當仲裁與高高在上的領導人不合時宜,哪怕其表面態(tài)度極為友好??扑魑謶?zhàn)爭即是一次舊‘冷戰(zhàn)美歐合作模式的失敗代表。”布魯金斯大學研究院教授、曾擔任小布什政府國家安全委員會顧問的科麗·沙克表示。而在今年初美國國務院歐洲事務研究專員克里斯汀·阿奇克撰寫的《2014美國與歐盟反恐合作報告》中,美國終于開始強調在平等基礎上的信息交流、司法執(zhí)行與監(jiān)督接軌,才是有效遏制恐怖主義襲擊的利器。法國國內安全總局(DGSI)開始收押并審訊來自美國關塔那摩監(jiān)獄的恐怖組織嫌犯,從2014年開始,美國財政部的“恐怖分子資金追蹤項目”(TFTP)終于可以從位于比利時的國際銀行金融電信協(xié)會總部直接調取,監(jiān)控伊斯蘭極端恐怖組織與嫌疑人的金融記錄,歐盟也同意響應美國的《集裝箱安全倡議》以及在多國國內安全部門之間分享“航空旅客姓名記錄檔案”(PNR),以遏制危險爆炸品、軍火的運輸以及降低恐怖分子劫持民用航空運輸工具的可能性。
“奧巴馬的新戰(zhàn)略,零星的空中精確打擊、星羅棋布的軍事顧問團與特種作戰(zhàn)部隊,不但無法短期奏效,也無法使敵人產生敬畏感,反而堅定了其堅持作戰(zhàn)的決心?!笨汽悺ど晨吮硎荆诩磳⒌絹淼男乱惠喨蚍纯执驌糁?,美國應“退居幕后發(fā)揮隱形領導作用”。其任務職責除了派出軍事力量,也包括積極斡旋,與埃及、土耳其乃至伊朗達成協(xié)議,至少使其對北約即將發(fā)動的軍事打擊行動表示默許,并積極與歐盟國家一起,在敘利亞尋找能夠堪當大任、實現(xiàn)政治穩(wěn)定與和平的領導型力量,然后把光環(huán)與歡呼讓給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