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11月13日,巴黎法蘭西體育場舉辦法德足球友誼賽。比賽結(jié)束后,聞知場外發(fā)生爆炸襲擊的觀眾跑進賽場內(nèi)躲避
第一聲爆炸響起時,應該是2015年11月13日巴黎時間21點半前。法蘭西體育場里,看著法國與德國交戰(zhàn)的球迷,抬頭錯愕,彼此觀望,低聲談論:“是爆竹?”10分鐘左右,又是一聲。聲音巨大,地表震動。我坐在H2區(qū),能清楚感受到:兩次爆炸聲,一次來自左側(cè)后方,一次來自正后方。
我聽見后排有人流騷動聲與腳步聲。但比賽仍在繼續(xù),球迷便多少安定下來,沒幾分鐘,又恢復到喧騰?!爸灰荣愡€在踢著,就沒事吧?”
上半場結(jié)束前,法國隊吉魯進球,1比0。觀眾山呼海嘯。一高興起來,此前的爆炸聲便忘了。
中場休息時,有人群離座而出:去球場走廊抽煙的,打聽的,打電話的。下半場開始時,有些人沒回來。他們?nèi)毕淖?,看去有些觸目。事后我才得知,中場休息時,球場外還有第三次爆炸,但我并沒聽見。
下半場,球迷們情緒還不壞,還鼓起了人浪。比賽后半段,法國隊吉尼亞克打進第二球,全場球迷唱歌、歡呼,叫喊:“我們要3比0!”
我并不知道此時,安保和警力已經(jīng)到達球場周圍了。我也不知道,就在第二聲爆炸后,有外圍的慌張球迷,涌入球場避難。我相信大部分專心的球迷,包括在場踢球的法國隊與德國隊球員,都不知道此事。對他們而言,爆炸聲響過了就響過了。也許是輛車出故障了呢?也許是一個爆竹沒放對呢?
只要一切如常繼續(xù),似乎便沒什么值得緊張的了。氣氛開始改變,是在比賽末尾。陸續(xù)有球迷看手機,低聲對話,嗡嗡絮叨。我一個朋友的短信如是說:“你在體育場?犯罪分子朝那邊跑了?!薄缸锓肿樱?/p>
比賽結(jié)束后,球迷預備退場時,大屏幕立刻打出字樣:
因為巴黎出了問題,請退場時盡量走北門、西門與南門。某幾個停車場暫時停用。
此時是11月13日22點53分。
那是球場之中,群體情緒最錯綜復雜的時刻。已退場的球迷被同伴呼喚回頭看大屏幕;站在原位的觀眾抬頭看大屏幕發(fā)呆;沒看大屏幕的球迷繼續(xù)舞動國旗為贏球歡欣。信息以不同的次序抵達每一個人。人群隨即分流。我和女朋友走至過道走廊,看見成隊安保人員,穿著亮色制服,組成隊列引導退場。有球迷見此,意識到問題嚴重,轉(zhuǎn)身回去內(nèi)場;有球迷在幾個出口之間奔跑,似乎是因為缺了方向感,或是緊張。因為他們跑的速度過快,有目睹的球迷產(chǎn)生了恐懼心理,“難道那地方有槍手?”于是小范圍騷亂。安保人員于是提醒大家減速、站好,先確定情況,不要擁擠,不要沖撞。大家開始靠墻邊站,彼此望著,等隊伍安靜了,再依次離場。
我和女朋友出了球場,跨上天橋后,之前人群錯雜凌亂、面面相覷的情緒,似乎統(tǒng)一了些。夜色之下,眾人迅速地走著。直升機在天空盤旋。沒有騷亂與踩踏,于是人群又迅速進入“一切如常繼續(xù),好像也沒問題吧,快點回家”的情緒。從球場到圣丹尼斯地鐵站800米的距離,足夠任何人知道了:
——球場外有極端分子企圖挾炸彈進門,未遂,完蛋了。他們引爆的所在,是我開賽前排隊進門的那條街。
(我想起比賽開始前兩小時,我入場安檢時,那一臉肅穆,“可樂喝一口,瓶蓋扔了”的安檢大叔,心里煞是感謝)
——共和國廣場發(fā)生槍擊案。據(jù)說有AK47掃射。
(就在9月,共和國廣場還是電子音樂游行、某幾個演唱會的舉辦地呢,我每周都會在那里上水彩課)
——某劇院(事后知道是巴塔克蘭劇院)有人質(zhì)被挾持。
從球場到地鐵站臺沿路的安保、警力、軍犬與軍人,令人有異樣之感。一方面證明問題嚴重,一方面似乎又予人安全感。13號線地鐵站中有安保人員引導,勸大家切勿擁擠。人群沒有凌亂,只是沉郁:打電話發(fā)信息報平安、罵電信實在太糟糕了沒信號,以及后怕:似乎事情很大?
11月14日凌晨,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中)、內(nèi)政部長卡贊紐爾(左)和總理瓦爾斯在發(fā)生槍擊及人質(zhì)劫持事件的巴塔克蘭劇院附近接受記者采訪
如果不知道當晚巴黎發(fā)生了什么,僅僅觀察人群,并不會覺得他們太慌張。只在圣拉扎爾站換乘時,看見幾對平時想必會慢悠悠閑逛的伴侶,此時手拉著手,快步甚至小跑,著急趕不上車了的樣子。在地鐵里,大家紛紛罵電信信號差,交流所得情報,搖頭嘆恨。有一位乘客額頭有擦傷,血流至眉,免不得有人好奇探問。他便說:爆炸就發(fā)生在球場外,他是被波及的,然后沉默。眾人也不再多話了。
回到巴黎13區(qū)的家時,是11月14日午夜時分。我和女朋友到家,各自先給家里長輩報平安,再一一回答親友們的提問。畢竟長輩們年紀大了,經(jīng)不起嚇,倘若不預先報平安,天知道他們會如何恐慌。事實證明,我們報平安時過于情真意切,而長輩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以為是照例的子女表白獻殷勤,支吾幾聲過去了。親友們年輕的消息快,問候已經(jīng)烈火燎原而來。他們過于熱情,又以為巴黎已經(jīng)遍地血流成河,于是我們得一再寬慰:
“沒有警笛,沒有槍聲,現(xiàn)在我們這里都靜下來了!”
父母們的反應相對后知后覺,隔了個把小時,許是看了新聞——當然,也幸虧他們后知后覺,否則不免嚇到——才發(fā)出驚嘆:
“哎呀呀!我才知道你們剛才為什么要報平安!!”
于是我得花些時間,給父母們再行科普:巴黎的地形是這樣的;出事的地方在11區(qū);我們呢住在13區(qū),沒被波及;球場雖然有爆炸聲,但只在場外;我們沒事;安保工作也加緊了,近期應當無事了……如此云云。
我自己的社交網(wǎng)絡和微信公眾號,朋友與讀者競相問候。我發(fā)了一個微信朋友圈,在公眾號發(fā)了篇文章,算是給諸位集體報了平安,孰料出了些未能預料的結(jié)果。公眾號的文章瀏覽急速攀升,不斷有媒體留言要來訪問。因為信息以不均等的速度抵達每個人,親友們的追問也早早晚晚,于是我報平安,直報到凌晨天將放亮時。
這期間的一切如我們所知。巴塔克蘭劇院人質(zhì)被殺。共和國廣場的傷亡統(tǒng)計出來。奧朗德總統(tǒng)(事后證明,爆炸發(fā)生時,他在法蘭西體育場里面,坐在我們正對面的看臺)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tài)。世界媒體震驚,悼念,祈福。
而巴黎這邊,朋友們在微信上報平安,各自傳遞最新動向,感嘆、詫異,彼此叮囑要小心;有朋友說她一時有家難回,“那段路被警察封了”??偠灾黄鹳€咒發(fā)誓要囤積食物,居家不出。我女朋友叮囑我:“這幾天,可不要去跑步了!”
然后一夜過去了。
巴黎時間11月14日正午12點,《世界報》網(wǎng)絡版的新聞圖片,還是燈光閃爍、血跡滿地的前夜巴黎,但巴黎13區(qū)的托爾比亞克街、國家路、杜尚路幾條小街一起,仿佛被災難遺忘了。吃胖的鴿子繼續(xù)發(fā)愣,摩托車和汽車慢悠悠行駛。超市開著。如果不知道前一晚發(fā)生了什么,仿佛就是個極普通的深秋周六午間。謝頂?shù)闹心耆艘宦反蛑娫?。白胖子和他的哥們兒相遇后擁抱。帶?個孩子的非洲婦女一路糾正孩子“奶酪”的讀音。越南粉店門口,兩個亞洲人就站在街口,笑著聊天;店主開門請他們進去等,他們搖頭,說等朋友到了再說。
超市里的人流不比平常周六的人少,但也不多,只是每個人都似乎比平時買得多些:牛奶、水果、甜品,等等。一位年輕人,滿臉雀斑,拿了一盒安全套,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盒。
我到一個平時常去的、遼寧小伙子和北京大姑娘開的夫妻餃子店帶外賣。店依然在營業(yè),雖然來客稀少了些。一位驚魂未定的女士在陳述她昨晚的經(jīng)歷,一位在等餃子的先生間或插幾句嘴,談論一下美國的政策。我與掌柜的聊天。
“不怕嗎?”
“不怕。只要不上街,他們總不會專門跑來砸我們這個館子。就是來的人少點,而且都是叫外賣?!?/p>
我提醒他:“但你們這店開著,大家也不太容易怕。有個地方聚聚人心,挺好的?!?/p>
“那是那是!”
在拉德芳斯的朋友說,街上大致如常。大人帶著孩子溜達,露天鍛煉的人還在繼續(xù)。她自己和樓下的阿拉伯老先生聊天,老先生把極端分子痛罵了一頓。
——在巴黎,有一部分已經(jīng)融入法國生活的阿拉伯世界移民,發(fā)自內(nèi)心地痛恨極端分子。2015年初《查理周刊》槍擊事件后,我去買kebab烤肉吃時,店老板之一愁眉苦臉:似乎因為他是摩洛哥來的,而每年的居留申請,都會因為局勢的變化而松緊不一,他自己,及許多阿拉伯世界來的,是最怕極端分子惹事的?!斑@些人都是瘋子!”
我后窗外有一個大屋,平日午間會有炊煙,風向不好時,炊煙直送窗口,令人頗為不快。屋主大爺養(yǎng)兩只貓,常放上屋頂玩耍。我回家時,是11月14日13點半了。沒有炊煙,沒有貓。我擔心了一會兒。到兩點,炊煙起來了。大爺站到窗口,打開窗,抽煙,若有所思。貓就在窗臺上發(fā)呆。我放了心。
我女朋友與我討論,得出的結(jié)果是,前一夜爆炸發(fā)生時,德國隊與法國隊比賽雙方都不確認發(fā)生了什么。《華爾街日報》說德國隊主帥勒夫也嚇了一跳,比賽結(jié)束后德國隊甚至就沒離開法蘭西體育場。仔細想想,雖然比賽踢完了,聽起來有些大膽,但如果當場停止比賽,全場7萬球迷會緊張成什么樣呢?會引發(fā)騷亂踩踏嗎?所以,比賽繼續(xù),而急調(diào)安保人員到場控制,也許是最好的選擇。所以,大多數(shù)球迷,是離開之后,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的。但恐慌沒有一時爆發(fā),而是一點一點讓我們感知的。
爆炸聲響過了,一切如常繼續(xù),當時似乎便沒什么值得緊張的了。后怕是之后的事。
11月15日,周日,巴黎大晴。打開天窗,陽光如溫水塞滿魚缸似的,盛滿屋子。街市鋪子慣例關門。整個城市都在賴床。趁周日早起跑步的人依然有,雖然少了一些。倘若不知道前一天發(fā)生了什么,頗有點學校放假、學生集體回家了的閑適感。鴿子們依然無知無識地亂飛。
國內(nèi)的親友還在陸陸續(xù)續(xù)地得知新聞,探問巴黎是否血流成河。新聞連篇累牘地轟炸,令他們覺得巴黎似乎已經(jīng)是座地獄廢墟死城。聽說我出門購物后,探問的口氣,仿佛我是去領戰(zhàn)時物資。于是我不由都開始懷疑了:莫非我自己真的是心太寬啦?
出了事后,自有高瞻遠矚的諸位,討論“伊斯蘭國”、阿薩德政權(quán)、普京、美國、庫爾德人、恐怖組織的淵源、法國的種族問題、歐洲的未來,但于大多數(shù)生活在巴黎的人而言,這些議論與評述,似乎不那么切身。實際上,爆炸案發(fā)生之后的兩天,媒體上的巴黎與現(xiàn)實中的巴黎產(chǎn)生了微妙的反差?,F(xiàn)實生活的巴黎,如我所見,略帶緊張地沉靜;媒體上的巴黎則瘡痍滿目。結(jié)果便是,國內(nèi)的親友,開始比我們自己更緊張。
就像那天在法蘭西體育場,信息以不均等的速度抵達每一個人,于是人人反應不一似的。這個時代的重大事件總能送進每個人的耳朵,而由于輕微的信息不對等,大家給出的反應不同。我的反應便似乎不如許多人的預期,以至于有朋友問:
“你們怎么現(xiàn)在一點都不害怕呀?”
2015年初,《查理周刊》槍擊案發(fā)生地,就在我常去的巴士底市場不遠。槍擊案后的周四,巴士底市集照樣擺開:兩大列四大排的市集,蔓延半站地鐵的長度。服飾、音像、雞蛋、海鮮、蔬果、肉丸、烤雞、奶酪。只是許多鋪子支起了“我們都是查理”,以表對恐怖分子的抵制。
恐慌與蕭條,乃是極端分子之所欲,恐慌是會彼此傳染的。反過來,鎮(zhèn)靜也可以彼此傳染。鎮(zhèn)靜本身,就是種力量。就像那天把比賽踢完的法國隊與德國隊,那天在爆炸后在現(xiàn)場看完的球迷,那天賽后有條不紊的安保和平靜退場的球迷。當然這種鎮(zhèn)靜,部分來自“當時還不明真相”,但從結(jié)果來看,是好的。
只要一切如常繼續(xù),似乎便沒什么值得緊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