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

人與城的生和死

李明

德城是一個偏僻的小城，這里的建筑是南宋時遺留下的，即使最新的建筑也是“四五十年前民國”建造。就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城中，生活著一群人。這里是世外桃源，“夜不閉戶”在這里成為現(xiàn)實，千百年來的桃源夢就在這德城之內(nèi)上演著。知堂是這里的唯一學(xué)校，所有孩子都要在這里學(xué)習(xí)《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這里是德城人品德傳承的靈魂所在，而教書匠恰恰是陶氏第十八代孫陶園先生，作者大概以此暗示與陶淵明有著相關(guān)的內(nèi)在精神聯(lián)系。

作者在對德城做了簡要的介紹后，小說中的人物相繼登場，從第一章的郵遞員雷生、夜巡員黃天柱到第二章的缺嘴巴老莫，第三章的晚霞，第四章的劉寡婦，第五章的周傻，作者通過一個個人物的鮮活刻畫，讓我們看到小人物在生死面前的渺小與無能為力，他們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有的只是聽天由命。第六章之后，作者敘述上采用倒敘的手法，與此同時德城的命運也開始發(fā)生巨大的轉(zhuǎn)變，它由封閉轉(zhuǎn)而被迫開放。而在一步步的開放過程中，德城人也曾進行過反抗，但最終在金錢的驅(qū)使下，一個個丟失了自我，丟失了德城的“德”。小說最終以金麻子的消失為結(jié)局。而金麻子作為德城的派出所所長，他的責(zé)任不僅僅是維護德城的安穩(wěn)，記錄德城人的出生與死亡，還是德城信仰的維護者。自陶園先生癱瘓之后，金所長成為全城人的支撐所在，任何事都需要金所長的出面。他就像《白鹿原》中的白嘉軒，是整個小城的最后守護者，在所有人都丟失“德”之后，金所長仍然捍衛(wèi)古老的德城，他的消失就是德城的消失，他的生死就是德城和德城人的生死。

完整的敘事

小說作為虛構(gòu)的文本，在敘事上要力求完整，前后要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德城記》在敘事上前后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雖然前五章在敘事上是一個個獨立的人物故事，但縱觀全文，人物的出場并不只是一閃而過，在后文中，消失的人物同樣再次出場。這種敘事結(jié)構(gòu)顯然是作者有意為之，目的就在于揭示德城的封閉，德城命運的循環(huán)。如陶園先生。他是整個德城最受敬仰的人，但在第二章中，他因缺嘴巴老莫的牽連不幸被雷所傷，成了癱瘓。事實果真如此嗎？作者在下文又進行了交代。陶園先生酷愛釣魚，每次釣到魚后都會將魚放生。這是第一章給出的信息，但下文所揭示的事實并非如此。陶園先生酷愛釣魚，也酷愛吃魚。他是將活魚直接進行燒烤，此等做法太過殘忍，上天的懲罰并非不無道理。在信仰天地的德城人心里，上天不會懲罰好人，正所謂“有因必有果，善惡終有報?！痹俦热绲谝徽轮凶叱龅鲁堑奶战z絲，在第六章的敘述中，作者又詳細介紹陶絲絲走出德城的前因后果，使得原本充滿疑問的情節(jié)敘述突然間豁然開朗，陶絲絲的出走有著如此不為人知的內(nèi)幕，即與郵遞員雷生、夜巡員黃天柱的愛情糾葛。緊接著，消失的陶絲絲再次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她這次不僅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外人，這是進入德城的第二個外人。陶絲絲的再次出場，作者賦予她特殊象征意義。一方面她的出現(xiàn)說明德城人走不出“德城”這座城，他們于此生，也于此死，一代代德城人重復(fù)著相同的命運；另一方面陶絲絲的再次出場也預(yù)示著德城即將經(jīng)歷一場巨大的變革。外人白白的出現(xiàn)，德城開始了新的改變。從德城人祖先搬至德城以來，德城人一直過著“桃源”般的生活，從不與外界聯(lián)系，家家戶戶都是“夜不閉戶”，德城人每天除了農(nóng)活，就是等待黑夜，等待“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的敲鑼聲，他們的生活永遠都是周而復(fù)始，一成不變。久而久之，德城人每天的活動就是等待死亡，他們是麻木的生，麻木的死，不知反抗，不知改變。但白白的出現(xiàn)，使得德城出現(xiàn)了裂縫。新的觀念開始涌入德城，一步步瓦解著德城的舊磚舊瓦。小說通過敘述德城由封閉到開放的過程，完整再現(xiàn)了一座城、一代人的覆滅，使得敘事更加完整。

不僅如此，《德城記》在前五章的敘述中，采用一章節(jié)一人物一故事的寫法，看似獨立成章的背后，其實也貫穿著時間這條線索，通過前五章的細致閱讀，明顯可以感受到按時間線索敘述的存在。但第六章之后，作者顯然又另辟新路，不再就著時間來敘寫。而是將時間回溯到陶絲絲、雷生、黃天柱三人愛恨糾葛的最開始的時間點上。這樣的敘述是對前文的補充說明，使得前后文保持連貫。再者，作者在倒敘的同時，又不時插敘，使得文本完整性得到更好的保證。

《德城記》在敘事上不僅僅圍繞人物講故事，還將人物周圍的風(fēng)俗文化展現(xiàn)給讀者。德城是封閉的，封閉的德城自然有其封閉的文化。晚霞有能看見人界與陰間的“狗眼”，周傻軀體已死，但靈魂仍被鬼占領(lǐng)以及陶太太為陶園先生祈禱所做的一系列荒唐之事，這些都說明了德城的封閉以及德城人的封閉。小說通過風(fēng)俗文化的描寫，為人物活動提供了一個不同于外界的社會背景，使得德城與德城人的生和死在德城這個大背景下完整體現(xiàn)出來。正如《生死場》中所說“在農(nó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德城人也正是如此，他們?nèi)缛弊彀屠夏话闵钠匠＃赖钠狡接褂?，按照上天的安排，終其一生。

豐滿的人物塑造

小說在展現(xiàn)德城一步步演變的同時，還塑造了一個個形象生動的人物。在德城之中，不少人落后封閉、自私貪婪，但也不乏正直、敢于探索的人。同樣是有為青年，郵遞員雷生敢于追求自己的愛情，敢于走出德城；夜巡員黃天柱有力量、有激情，但他的激情只是為了展現(xiàn)自我，而不是發(fā)現(xiàn)自我。而小說中的傳奇人物陶絲絲無論在第一章，還是在后幾章，都表現(xiàn)出不同于德城人的膽識，她敢于和雷生私奔，敢于接受新事物，給白白做人體模特充分說明她超于常人的膽識與見解。

缺嘴巴老莫是作者著重描寫的第一人，他是一個被人遺忘的獨居者。暴風(fēng)雨來臨之時，所有人都往家跑，他是唯一往外走的，正因為他的特殊行為，他被人“打招呼”了。對于受到忽視的老莫來說，他的內(nèi)心是激動的。但往往樂極生悲，在勸請?zhí)請@先生回家之時，被雷劈中。于是乎，關(guān)于老莫的說法一個接一個，“索引派”都想知道老莫究竟有何不為人知的秘密，但這個秘密一直都被金所長隱瞞。老莫的死說明在德城，人們敬畏天地、相信鬼神的存在，而老莫的死更說明上天的懲罰是存在的，這是德城人之所以“夜不閉戶”的原因，因為沒有人可以逃脫懲罰。生與死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掌握在天地手中。當(dāng)?shù)鲁侨苏Q生之時，他們的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循環(huán)往復(fù)，和自己的祖先一樣，等著下一代的生，等著自己的死。此種情景實在是對“世外桃源”的嘲諷，讀來令人悚然。

除了塑造揭示德城人思想落后的人物形象，作者還塑造了劉寡婦這樣一個大膽、突破道德束縛的人物形象。劉寡婦在目睹老莫死后無人送終的慘景下，萌生了借種的想法。這種行為在封閉的德城是被視為不恥的行為，但劉寡婦無視道德約束，為了實現(xiàn)目的，大膽的對金所長實施了計劃，并成功的借種。雖然受到德城人的辱罵，但她依然頑強生存。在德城被迫開放之時，她也是德城之中率先走出去的人。劉寡婦以及陶絲絲等人的塑造，無疑使讀者看到封閉之中的曙光。雖然劉寡婦、陶絲絲處于不同身份、不同地位，但她們的骨子里都有著不安分，敢于向世俗世界作出反抗的精神品質(zhì)。這是作者在小說中所歌頌的。正如魯迅所期盼的那樣，鐵籠子的少數(shù)人醒了，在感到痛楚的同時，也不乏打破鐵籠的希望，而這些人正是民族的希望。他們在生死面前，選擇的不是逆來順受，而是改變現(xiàn)狀，尋求一種新的突破。

通讀小說后，讀者會發(fā)現(xiàn)金所長是小說中的關(guān)鍵人物，他貫穿于整個小說之中，尤其在第四章，金所長與劉寡婦的糾葛更是占據(jù)一章節(jié)的比率。如果說陶園先生是德城傳統(tǒng)道德的傳播者，那么金所長就是傳統(tǒng)道德的捍衛(wèi)者。老莫之死并非簡單的天災(zāi)，而是天譴。老莫究竟做了什么，小說中沒有細說，但金所長知道詳情，他不說的原因在于他要維護德城的安穩(wěn)。當(dāng)白白的到來破壞了德城的寧靜時，金所長最終選擇的是趕走白白。當(dāng)一大批外人涌入德城時，金所長所做的也是阻止外人進入。當(dāng)?shù)鲁侨讼潞訐启~、進山砍樹之時，他是唯一極力阻擋的人，因為這些都是德城之物，他要恢復(fù)往日的德城。但事實上，他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阻擋歷史的潮流，他只能淹沒在洪流之中，被人遺忘。金所長是德城的最后一人，他的消失是舊德城的消失，舊信仰的消失，也包括美德的消失。但隱藏在人性之中的惡卻未消失，反而大搖大擺地指揮著德城人。

在德城面臨外界侵入時，德城人自始至終都是想著自己的利益。即使是反抗外界的侵入也是出于城內(nèi)遭到偷竊，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而不是出于保護德城的目的。在德城生死攸關(guān)之際，德城人仍是固守現(xiàn)狀，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他們不關(guān)心德城的生死，也不關(guān)心自己的生死，他們追求的只是虛幻的金錢利益。當(dāng)賴以生存的德城消失之時，德城人也就不存在了。無論德城是封閉還是開放，德城人都是麻木的生，麻木的死。

樸實而有張力的語言

語言是影響小說質(zhì)量的一大因素?！兜鲁怯洝吩谡Z言上沒有進行刻意的加工，他的語言在符合人物性格的同時，更加注重的是語言的樸實。如：

他走得很慢，張東望西，見到人就笑笑，點個頭什么的。隔壁鄰居趙阿寶平常很少說話，這會兒卻高聲道：“老莫，要下大雨了，你還出去呀？”缺嘴巴老莫就面露難色道：“唉，有點事兒，沒辦法?！焙孟袼嬗猩妒聝悍侨ゲ豢?。他謝過趙阿寶好心提醒后，繼續(xù)向前。鄰居劉寡婦居然也朝他笑笑。劉寡婦邊收東西邊沒頭沒腦地說道：“下場雨好呀！”缺嘴巴老莫忙答道：“是啊，晴了個把月，是該下場雨了?！?/p>

通過對原文語言的解讀，不難發(fā)現(xiàn)文本語言以及人物的語言都很樸素、生活化，沒有經(jīng)過任何雕琢，這樣的語言顯得更加的親切。當(dāng)劉寡婦向老莫打招呼時，老莫是快速的進行回應(yīng)，這充分說明老莫被別人“打招呼”時的興奮、喜悅之情。這也為下文老莫熱心勸請?zhí)請@先生回家作了情感鋪墊。因為老莫第一次受到他人的關(guān)注，他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語言可以幽默，可以諷刺，可以華麗，也可以樸實。留白作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藝術(shù)手法，其精妙處就在于不加修飾卻能讓看者回味無窮。樸實的語言同樣如此，語言不存在高低貴賤，只要運用得當(dāng)，即能與讀者產(chǎn)生共鳴。

生死的思考一直都是文學(xué)的永恒話題。在小說中，死亡時常籠罩在人們的心頭。郵遞員雷生與夜巡員黃天柱為愛而死，缺嘴巴老莫遭天譴而死，晚霞的凄慘之死，周傻的不知生死、陶園先生之死以及幾乎毀滅德城的瘟疫。死亡一直都在德城之內(nèi)游蕩著，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死亡的是誰。面對死亡，德城人只是默默接受，亦或者是伸長脖子欣賞著別人的死亡。正如棺材鋪的楊老板，每天睡在為自己準(zhǔn)備的楠木棺材中，他是在等待死亡，而不是等待活著。德城人習(xí)慣了等待死亡，他們不知道生的同時，也要活的精彩，生活本該如此。作者通過這些人物命運的抉擇，闡明生死既然不可抗拒，那就要活的精彩，像陶絲絲一樣，敢于探索人生。

小說的結(jié)局是德城發(fā)生了一場瘟疫，“原先的德城水土中，含有一種其他水土中所沒有的元素——姑且叫做‘德’吧，如果找不到含‘德’的水土，這場瘟疫就無法根除?！苯鹚L正是在找尋“德”的過程中消失了。金所長的消失，暗示“德”的不復(fù)存在。而“德”的消失，暗示了古老的德城已經(jīng)漸漸瓦解。它的瓦解也是德城人走向死亡的征兆。生與死是上天賦予我們的，但如何去生，如何去死是由個體所決定的，而德城人只是“忙著生，忙著死”，從不會調(diào)轉(zhuǎn)方向，思索曾經(jīng)走過的人生。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