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我們注意到,在劉文艷的散文里,始終有著兩股互動的力量,一股力量來自寫作對象,其對象不管處境如何,像種子一樣落在高處,還是落在卑微的死角,都一律具有非凡的激發(fā)人心的感染力;另一股力量來自寫作主體,作者自己就是一個情感的發(fā)動器,她是一個肯于動真情、肯于付出真愛的人,你很少能看到文中的主體處于無動于衷的狀態(tài),她總是身不由己地把自己的身段放下,放到與寫作對象同等的具體情境中,擁抱它并感受它的喜怒哀樂,根據(jù)寫作對象時空位置的移動而移動,不斷調(diào)整和深化寫作主體的情感結構,將寫作對象的喜怒哀樂轉化為凈化和提升自我的一種高尚的人格質(zhì)素。
劉文艷的散文具有如下特色:
富于變幻的切入視角。選擇一個出奇制勝的切入角度,對于一篇作品的成敗至關重要。劉文艷十分注重作品開篇的謀劃,從她近期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她的兩種不同的切入視角。一種是情境視角。作者先營造一個詩意浪漫的理想情境,對這個理想的情境反復地表達自己由衷流連向往之意。作者發(fā)表在2015年4月6日《人民日報》的散文《山花》的開篇就是由毛澤東詩詞的名句“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所營造的美麗情境持續(xù)地環(huán)繞著作者的心思空間而慢慢生發(fā)出的情愫,它為后面即將書寫的中心事件和人物做了一個詩意的告白。作者在文中主要描寫一位特殊的幫扶對象,她叫耿秀華,曾做過直腸癌、盆腔癌晚期手術,大小便改道,每天都必須帶著兩個袋子生活,可就是這樣一個生命處于如此境況的農(nóng)村婦女,卻堅持每天打草繩,為家里拖欠別人的錢財而還債,而且還幫助村里其它躺在病榻上的老人。作者第一次看見她是這樣:“一頭濃密并卷曲著的黑發(fā)”,她滿臉釋放著親切的笑容,說話聲音清脆悅耳。隨著進一步接觸,作者了解到,耿秀華頭發(fā)經(jīng)過化療,已經(jīng)全部脫落,那頭黑發(fā)原來是假發(fā),她實際的年齡也不是作者一開始判斷的那樣,以為對方“看上去有五十多歲”,而是六十七歲。這位身患絕癥的婦女,她的整個精神面貌完全不像她所遭遇的那樣,她沒有一點的沮喪,而是滿有希望與樂觀。而當作者第一次看望這位幫扶對象的時候,她的家里正在翻建新房。這種積極的不被任何艱難所挫敗的生活態(tài)度,深深感染了作者,她覺得眼前這個達觀的農(nóng)村婦女,像爛漫的“山花”一樣向家庭和社會呈送無盡的馨香和美麗。
另一種是結構視角。它強調(diào)的是一種不可復制的結構上的布局效果。作者發(fā)表在2014年11月29日《人民日報》的散文《難舍的禮物》采取輾轉騰挪的結構方式,作品雖說講述的重點是一段凝重深沉的情感故事,但作者開篇卻是繞道而行,從抒發(fā)人生的感受處執(zhí)筆,對物的占有與舍棄進行了一番形而上的審視。第一個回合是作者深刻地意識到,隨著時光的推移、生活的富足,人漸漸陷入到“為物所累”的窘困境地。第二個回合是作者通過與女兒的交談,醒悟到必須下決心斬斷人與物之間的糾纏。但是,清理的過程,無疑也是再發(fā)現(xiàn)的過程。當作者再次面對兩雙人工手織的拖鞋時,她的心被又一次真實地觸動了。作為出自農(nóng)婦之手的兩雙拖鞋,從物質(zhì)角度看,并沒有多大的經(jīng)濟價值,它們被女兒理所當然地清理出去了,卻又被作者戀戀不舍地撿拾回來。什么樣的特殊記憶讓作者如此戀戀于此物?作者用上述兩個回合,就是為了讓讀者的目光圍繞此物,形成一個迫切期待的聚焦點,以凸顯這兩雙拖鞋承載的不可小覷的精神重量。
愛與真情是永遠的驅(qū)動力。劉文艷的創(chuàng)作總是以愛與真情為底色,沒有愛和真情的驅(qū)動,作者絕對避免輕易下筆。因為她深知只有自己首先被感動,然后才能感動別人。當你的情感準備好了,你的路途就走到了一半。劉文艷的情感能量是豐沛而飽滿的,它首先來自家族代際之間相互的影響與精神傳承。她有一個視尊嚴為生命的外公。劉文艷發(fā)表在《芒種》2015年第一期的散文《外公的尊嚴》從外公的一生中擇取五個精彩片斷,展示了尊嚴在一個普通農(nóng)村老人身上綻放的高貴。第一個片斷表現(xiàn)的是外公作為中國人的尊嚴,面對日本侵略者的屠刀,他誓死不做外邦人的走狗;第二個片斷表現(xiàn)的是外公作為村里領頭人的尊嚴,病中的外婆想吃毛豆,身為生產(chǎn)隊長的外公寧可用自家的黃豆代替,也不去到生產(chǎn)隊的田里去取現(xiàn)成之物,公私分明的品格是他一生的堅守;第三個片斷表現(xiàn)的是外公體貼他人的尊嚴,他寧可自己步行四十里路,也不愿回頭再去麻煩別人;第四個片斷是上一個片斷的延續(xù),外公顧惜自身的尊嚴,偷偷從出嫁的女兒家門路過,不愿兩手空空進去,看到女兒的身影后放心離去;第五個片斷集中了外公一生為人的自白,一個參透世事的老人以精辟的總結勉勵后人,要放下虛榮,誠實而高貴地面對人生。她有一位賢良和體貼的母親。作者獲得第八屆遼寧文學獎的長篇散文《愛的訴說》通過母女兩代人的愛與真情的互動,彰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慈憐孝愛的美德;發(fā)表在2015年6月19日《光明日報》上的散文《任是無人也自香》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長篇散文《愛的訴說》的濃縮版,在這個篇幅不大的作品里,作者精心截取母親一生中在對待兒媳、對待殘疾人、對待左鄰右舍等方面的三個主要片斷,著力刻畫了母親純良的心底、美好的質(zhì)素,利他舍己的品行。心地純良的外公和母親,使作者飽嘗其恩澤,并自覺地把精神的火炬?zhèn)鞒薪o下一代人。劉文艷發(fā)表在2015年3月23日《文藝報》的散文《一紙情深》圍繞作者與成人之后的女兒之間的書信交集,以濃墨重彩的筆觸,生動描述了一幅母女情深的至真至純的畫面。作者對女兒三十而立的深深祝福,得到了女兒對養(yǎng)育之恩無比珍惜的回應。作品細致而真實地傳達出人類親情之間的微妙感受。
在吸取家人情感能量的同時,作者自覺將這份能量釋放出去,溫暖那些需要愛、憐憫和體恤的弱者。在《難舍的禮物》中,圍繞兩雙拖鞋,作者展開了對青春時代的美好回憶。這兩雙拖鞋的贈送者是作者的發(fā)小。這名同學學習成績在班里不僅名列前茅,而且多才多藝,兩個人的背景也很相似,都是農(nóng)村戶口,高中畢業(yè)后兩個人都回到了鄉(xiāng)下,但是不久,命運開始在兩個具有同樣起點的少女身上顯現(xiàn)出不同的跡象,作者調(diào)到了公社,接著進入了縣委機關,而那名女同學繼續(xù)在鄉(xiāng)下務農(nóng)。作者對這名同學一直懷有一種憐惜之情,始終想把這種愛傾注在這位才能沒有得到施展的女同學身上,希望她的命運能夠翻轉,并最終在這位女同學的女兒身上實現(xiàn)了這一愿望,幫助這個出色女孩走上與她的才華相匹配的崗位。世人的友誼交往大多以門當戶對為前提,當兩個人的身份相差懸殊,很少有人能將這友誼進行到底。但在這里,相差懸殊的身份并沒有阻隔作者與發(fā)小的友誼,反而我們看到作者對同學以及同學女兒的憐惜與幫助幾乎是把那個留在農(nóng)村的女同學看成沒有走到今天的另一個自己。作品的結尾讓讀者看到一個文化人士的胸懷與格局:“穿著它們,除了感覺到濃濃的情意外,也提醒著自己,要珍惜生活,懂得知足,為社會的公平正義多盡一份責任?!敝链?,我們領會到,作者難舍的不僅是這兩雙浸著濃厚情感的拖鞋,更有著作者為社會的公平正義多盡一份力的責任感和發(fā)自心靈的良善的力量與美。
寫給大眾的明白曉暢的“情書”。像一面鏡子反射光輝一樣,流暢質(zhì)樸的文字倒映出劉文艷散文陽光溫暖的敘事。在劉文艷的散文中,有兩篇記述作者下鄉(xiāng)扶貧的作品。作者充分調(diào)動記者時期磨練出來的寫實功力,通過環(huán)境的刻畫以及幫扶對象的言談舉止、外貌特征,把人物的積極的精神狀態(tài)鮮明而生動地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在《山花》一文中,作者注意到幫扶對象耿秀華家中“墻角處已經(jīng)變形裂縫兒,看得出主人是一個干凈利落人”,因為這些墻縫被主人“用報紙和畫報糊過幾層了”。作品中無論是幫扶對象的語言,還是作者和他們之間的對話,都充滿了樸實、親切、自然的味道。劉文艷發(fā)表在2014年6期《海燕》的《珍貴的回報》以一訪、二訪、三訪主題對象的報告體的形式,展示了當下農(nóng)村一戶貧困家庭在個體和組織共同的幫扶下重獲希望的過程。作者通過人物的對話、環(huán)境的描述,客觀地呈現(xiàn)生活的現(xiàn)場,讓讀者在紀錄片那樣真實的畫面中體驗生活的漣漪徐徐地擴展。由于作者以感恩回饋之心,投入了真情實感,所以使這則山村扶貧紀實不但不枯燥,反而充溢了溫恤、憐憫與愛。值得注意的是,這兩篇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就是幫扶對象無一例外都是自強不息、勤勞刻苦的勞動者。正是這些隱藏在他們身上的這些中華民族健康的精神因子,才能夠喚起作者感同身受的情感振作。
虛實相生的意境格調(diào)。散文是自由抒發(fā)作家主體情思的最佳載體,“形散神聚”道出了散文核心的審美特質(zhì)。“形散”要散得開,否則主體情思就釋放不出來,但行文過于發(fā)散,整個作品又會失之于輕浮。劉文艷發(fā)表在2015年6月19日《文藝報》上的散文《《綠柳情思》是一篇將描寫主體的虛幻之美與生動的寫實描述融會貫通之作,它以行云流水的筆觸成功地把抒情的浪漫情思焊接在作者對遼西柳樹形象韻味十足的綿密的追憶的根部。作品的每個段落,都像另起一行的詩歌段落,每個段落發(fā)掘一層新的意蘊。柳是報春來的使者;柳是兒時的樂園;柳在夏秋季節(jié)具有不同的韻致;柳是誠信的記憶,愛情的見證,更是與鄉(xiāng)土情懷、文學夢想緊密相連的深切體驗。作者成功地解決了在寫實的段落中容易造成的過于泥實的矛盾,如她回憶兒時祖居門前的大樹,“樹干上分開了三個杈,那三個樹杈的銜接處,猶如一個寶座”,柳枝的銜接處猶如寶座這一比喻,不是來自一時的功夫,它源于綿密深切的家鄉(xiāng)記憶觸動了作者陳年老酒般審美的情思,珍稀的回憶自然地帶出了如同“寶座”般高高在上的華美形象,它是久違記憶的情感升華,是浪漫情愫的歲月皈依。作者不滿足于把遼西柳樹放在記憶的遠景深處,她更把柳樹的耐力和堅忍性格帶進自我的生活,她把“柳”字嵌入到女兒的名字里,把文學之夢的開端與楊柳相連,這已經(jīng)不是某種意外的偶合,而是一種生命的自覺選擇,她已經(jīng)立定心志地把一種精神傳承到自己的血脈中。
責任編輯 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