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清

前進街32號

□曲子清

一

前進街是一條老街，只有兩車道寬，全長只有二里地左右，街的入口和出口接著渤海路和育紅路這兩條主路。也就是說連接這兩條主路就是這樣一條狹窄的羊腸小街。行人、車流螞蟻般密集地一會兒行，一會兒停，像受阻的河流一樣，匯集、匯集，再迂回、迂回，然后奔向更廣闊天地。站在樓上看，小街像高樓群里裂開的縫隙，人群車流螞蟻搬家般的運轉(zhuǎn)，不小心掉入這縫隙里，很快被城市吞噬掉。

前進街兩側(cè)樓不高，且都是老舊樓，一般一層做生意，樓上住人家。前進街的門牌比較特別，沒有一戶是挨著的，5號然后是18號，6號挨著9號，1號在街中，2號卻在街西，32號本來應在街西，結(jié)果在街東。不知道當初排門牌號的仁兄不識數(shù)還是開玩笑，反正亂得很。來這里的郵遞員總是找不到準確人家。在那用信傳遞感情的時代，我的信總是傳遍全街最后才到我手里，有的信連內(nèi)容都被傳閱了，高鄰們連帶幫著分析，把內(nèi)容和分析出的情況梳理之后，告知家長。講究一點的沒看內(nèi)容，也早把來信地址研究了遍，會同前面的分析再詳細和家長匯報。

父親忙于生計，一般不涉及自己的事他從不打聽，母親則不同，一旦得知一點信息，就反反復復地追問，在得不到明確回復時，滿眼狐疑，而后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就是這嘆息讓我沒來由地產(chǎn)生犯罪感，進而無地自容。后來，淘寶開始盛行，每次快遞哥倒是清晰地找到我家，我卻不用再寫信了，也沒人再追問郵差登門的緣由了，當初的小煩惱就這樣自生自滅了。

前進街的住戶都是老盤山人，老的住戶可以上溯到幾代之前，新的住戶可能昨天才搬來。這里高密度地聚集著商人、失地農(nóng)民、城市貧民。就是這條不起眼的街，曾經(jīng)是老盤山縣最繁華的一條街，人流最集中，交易最火爆的輕工市場，每天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特別到了節(jié)假日，買吃的、用的、穿的都能在這里得到滿足，窄窄的街道，全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熱鬧非凡?，F(xiàn)在不能和當初相比，但街上老人兒都在，像賣雜品的雙盛、賣漁網(wǎng)的老亮、賣小百的老秦、開飯店的張丹女等等，我家賣電器，是前進街18號。比鄰的前進街32號是張丹女開的飯店。

二

張丹女18歲就在這條街上，比我年長幾歲，在我求學時期，她就為生計擺攤掙錢。張丹女賣吃的，她說誰都離不開吃，所以她就賣吃的。

她賣餡餅，每天早上三點就開始發(fā)面，滿滿兩大盆的面，顫顫的，黏黏的那種面，放到油鍋立即變大，軟軟的、油油的，很有食欲的樣子。據(jù)說當初她光學和面，就花了好長時間。然后要弄餡和生爐子，架大鍋，等上班、進貨、趕早的人來到，她把烙得金黃的餡餅準備停當了。等我上學路過她的攤子，她已經(jīng)賣了好些餡餅了。

她和我要好，每次我買餡餅，都多給我拿，我買一個，她送兩個，她烙得餡餅尤其好吃，特別是酸菜餡和韭菜雞蛋餡的，百吃不厭。她男人比較懶，一般不干什么活，她也不抱怨，好像有一個人在身邊就很滿足了。男人似乎有些脾氣，經(jīng)常高聲粗氣地罵她。她總是好脾氣地笑笑。

等下午人客稀少時，她也和我逛街的，她喜歡各色小玩意，哪怕花一塊錢買個小發(fā)卡也會高興得像撿到寶，圓臉上蕩漾的滿是笑意，細密的汗珠像滴在荷葉上的晨露，順著她光潔白皙的臉上滑落。她眉眼一般，但皮膚特別白皙細膩，即使在外邊風吹日曬，也依然光潔如初。

有一次，提起她男人。我說他總跟你吵，你咋不和他干仗？她說，他就那樣的脾氣，私下里對我可心疼了。我第一次知道臉紅脖子粗罵你的男人，私下里變身成繞指柔，我表示不信，人怎么能轉(zhuǎn)換得那樣快？她轉(zhuǎn)移話題說，有個安生立命的去處，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后來我才知道，她年幼喪母，為繼母所不容，是這個男人收留了她。男人原是這條街上的混混兒，自從跟了丹女開始改邪歸正，做起了買賣。

丹女是有理想的，她不止想安身立命，還想開一個大飯店。地點都選好了，就是前進街32號。

我說，32號開的是燒烤店，你咋能開飯店。

她篤定地說，現(xiàn)在不能，將來一定能。

那時，前進街分幾個段區(qū)營業(yè)。從渤海路到市場路口，為小吃營業(yè)區(qū)，賣烤地瓜、餡餅、煎餅、茶雞蛋等各色小吃；進入市場第一段為小百經(jīng)營區(qū)，賣針頭線腦、紐扣、圍巾、手套等百貨用品；再往里走是毛線、毛衣區(qū)，五顏六色的毛線，形形色色的毛衣層層疊疊；然后是布匹區(qū)，花布、綢緞、毛料應有盡有；最高潮部分當然是服裝區(qū)，分童裝、成人裝區(qū)，最搶眼的當然是女裝區(qū)，從廣州批發(fā)來成包的西服洋裝依次展開，攤床后面是大戶們開起的服裝精品店，當時是最摩登、人流最集中的區(qū)域了。后來這些小店，經(jīng)過大浪淘沙，成為現(xiàn)今碩果僅存的幾個服裝大戶。

如此幾個區(qū)域逛下來，人們大包小裹地買，然后在市場盡頭，就是等著招徠生意的出租車司機們了。期間，推車、擔擔的小販穿梭其中，吆喝叫賣，此起彼伏。人們每天絡(luò)繹不絕地來，風雨無阻地逛。下雨天，小街泥濘不堪，大冬天，寒風凜冽，三伏天，市場連個遮擋都沒有，人們汗流浹背，即使這樣，人們依然不辭辛苦，繼續(xù)地來。特別是過了小年之后，更是人滿為患，多少貨品也不夠搶購的，人們花不多的錢，就能給全家都換上新衣，多令人鼓舞??！有的愛美女孩甚至等不到家，忙不迭地換上新衣，左照右照，購物的喜悅和歡暢溢于言表。

每每人群散去，丹女用長滿凍瘡的手數(shù)著她的零票子，積攢著自己的夢。

看她眼睛里堅毅的光，心里涌上有夢不覺人生寒的句子。

三

丹女的兒子、女兒伴著和面剁餡的聲音長大，兩個都不喜讀書，等大一些就開始幫忙了，丹女要照顧兩個孩子和年邁的公公，還要忙著生意，日子忙碌且有奔頭。

丹女和這條街上的人一樣，都相信勤勞致富，更相信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無論春秋冬夏，總是天沒亮就早起，開門迎客。你還在睡夢中的時候，他們互相打招呼聲、開門聲，會把你從酣睡中叫起。我閉著眼睛，憑經(jīng)驗推斷哪家開門了，哪家晚了幾分鐘，從沒出現(xiàn)一點誤差。我在周末想睡一個懶覺時，那可愛的高鄰們從沒給過我這樣的機會，久而久之，我那可憐的生物鐘在和他們的習慣不屈不撓地較量多個回合，終于敗下陣來，我隨了他們的心愿，跟上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因為早起，每天我都是最先踏進辦公室的，打掃衛(wèi)生之后，開始讀書學習。由衷感謝前進街的高鄰們，這個好習慣讓我受用終生。

我請朋友吃飯一定到32號，丹女不僅招待熱情，每次都給我打折。她還是那樣，樸實的打扮，忙前忙后的很周到的樣子。圓臉上微笑如舊，皺紋不多，只是頭發(fā)花白了一半。想她信誓旦旦說開飯店時的樣子，恍如昨日。

后來，城市搞規(guī)劃了，建起了交易市場，而且把市場一分為三，南市場、北市場、雙臺子大市場，前進街繁華不再，不愿意走的老街坊，匯集在32號商量去處。

賣小百、漁網(wǎng)、雜品的老板在一起喝了酒，想了無數(shù)的主意，要搬走吧，都舍不得原來的主顧，不搬走吧，怕人客稀少。

最后，丹女拍了板。都不走，就在這條街上堅守，哪怕沒有人來也堅守著。

出小百攤的李大媽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每天堅持用過去的老攤床，賣些針頭線腦的小商品。冬天，我怕她冷，勸她不要出攤了，她說習慣了，怕老顧客找不到她。

賣老鼠藥的張大爺哪都不去，就固守在原地賣些蒼蠅藥、老鼠藥，順帶連自家的花也搬出來，有人要就賣，沒人要就當做給花曬太陽了。漸漸的，周圍菜農(nóng)摘了自家菜來賣，下班的市民順手選購一些，一個小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初步形成了，周圍的人群陸續(xù)聚攏過來。

還有賣雜品、勞保、漁網(wǎng)的都堅守下來。原來這條街賣雜品的只有幾個推車的小販，他們固執(zhí)地守在原地，還抱成一團，都說無奸不商，前進街的老街坊卻不這樣，自己進到什么貨，哪進的便宜，連帶聯(lián)絡(luò)方式都告訴對方，有聽不明白的，甚至帶人過去。兩家經(jīng)營品種一樣的，就自己劃分經(jīng)營范圍，互不逾距，誰家進貨沒錢了，互相串換著花。勞保和漁網(wǎng)也是，一家經(jīng)營，有別人加入，立馬報團經(jīng)營，就這樣由小及大，漸漸的有批發(fā)的客商上門了，前進街的商戶薄利多銷，送貨上門，逐漸打出名號，連這條街都改稱雜品一條街了。在這里不論什么都能買得到。不過到這里買東西，你不要砍價砍一大塊，他們實在，不會要價和賣價差一大塊，他們根本就在批發(fā)。

當然，他們也是有糾紛的，兩家協(xié)商不好，相約去32號。找?guī)讉€老鄰居，吃一頓飯，把理由擺一擺，大家議一議，最后由丹女拍板。一旦拍了板，什么事都沒有復議的必要了。

前一年，因為建地下商場，前進街出口給堵死了，不管零售還是搞批發(fā)的商戶都遭了殃。車進不來，客流稀少，生意銳減。這些困難統(tǒng)統(tǒng)難不倒前進街人，他們怕客戶車進不來，主動把貨物肩抗到大路上，再讓客戶用車拉走，小街上經(jīng)常看見大人孩子齊上陣，肩背手提的大包小包的貨汗流浹背地走著。

如今，這條街上的老商戶都賺到了錢，買上樓，開起了汽車，有的甚至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但他們還是守著攤子，賣著貨，甚至連穿戴都是原來的樣子，黑黑的臉膛，廉價的衣服，笑眼咪咪的，一副淳樸的模樣。你在這條街上看到農(nóng)婦樣的老板娘和伙計一樣的憨老板別冒出貧困和需要幫助的想法，他們可能昨天還為哪個災區(qū)捐款10萬。特別是那幾戶大的批發(fā)戶不能說腰纏萬貫，也是富裕人家了，依然早九晚五地守著攤子過生活。我問他們?yōu)槭裁粗皇刂@條街，試一試把生意做大，做個盤錦乃至全省總代理什么的，不是賺更多嗎？他們憨笑著說沒那么大的野心，這樣守著攤子，有吃有住就挺好的。再問這條街動遷的時候，他們?yōu)槭裁床蛔?？他們再次憨笑說，不能走，怕客戶來了找不到他們。就是這個淳樸的信念讓他們守著攤子慘淡經(jīng)營了10多年，如今生意好轉(zhuǎn)了，更不能說走就走，讓客戶找不到他們。當然，他們或許沒有經(jīng)營什么百年老店或者商界留名的理想，就是這樣的信念支撐起前進街商戶金不換的信譽。

四

張丹女老了，當年在這條街上烙餡餅的盈盈少女，已年近五旬了，當年的滿頭黑發(fā)已經(jīng)花白大半，仍是笑盈盈的一張臉，讓你恍如昨天。

前進街32號成為這條街醒目的標志。這條街的男男女女都在這個飯店消費。每天有高興的、不高興的，坐在一起互相說一說，經(jīng)營上遇見挫折了、失意了，互相打打氣。東家經(jīng)營困難了，需要幫；西家遇到難題了，要解決，都在這里做最后裁決。這里是信息溪流的匯總，匯總之后稍作調(diào)整，再投入新的奔忙。

有三十多年了吧，不管誰走了，誰發(fā)達了，誰家如何了，她都在。甚至她男人都禁不住誘惑，奔向外面的花花世界了，她仍然守在這里，不急不躁的。她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和她做人一樣是從一而終的，一條道跑到黑。我不知道她的執(zhí)拗影響了周圍人，還是周圍人壓根也執(zhí)拗，反正就是守土重遷，就是執(zhí)著追求。

她的兩個孩子長大了，她不打算改變孩子的命運。她和我說，想把接力棒傳給自己的孩子。她說，做哪種工作不是為了掙錢，在這條街上人熟為寶，我想讓孩子接我的班。

我沒表態(tài)，但真誠希望她再多干上幾年，每天都看見她洋溢的笑臉，就知道我回家了。

不管世事如何變遷，這條街上的人還是老樣子。老子干不動了，兒子接班，連店鋪字號都不變。生意做順手了，擴展一下店鋪，還在原地經(jīng)營。有一些在這條街上賺了錢走了，他的鋪子被接管下來，繼續(xù)存在，盡管不斷有新鮮血液進來，但大部分人的面孔不變。

我不知道別地兒的人怎么樣，只知道這地的人不欺生，不欺行霸市，有錢大伙賺，有財一起發(fā)。遇到困難不等不靠，更不上訪，自主經(jīng)營，抱團取暖。一旦經(jīng)營順利了，小富即安，不再奢望別處的風景。你要和他們講直銷、馬云、摩爾等新的經(jīng)營模式，他們瞪著可愛的眼睛嗤之以鼻，告訴你說，別人如何我沒興趣，我這一畝三分地管好了就行了。這就是可愛的前進街人，他們吃苦耐勞，誠實守信，沒野心也不冒險；他們小富即安，守土重遷，沒理想也不墮落。

他們信奉生意比天大，勞動最光榮，早起的鳥兒碰不到捕鳥的夾子，他們的道理是他們信奉一生的座右銘。

前進街和前進街比較醒目的標志32號，用一生的時間只踐行一個理念，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他們是節(jié)約了生命還是浪費了人生。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