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美琴

嫁到寧海（散文）

婁美琴

從我能夠聽懂語言開始，就不斷被人追問到同樣一個問題：你媽媽為什么嫁給你爸爸??？我奇怪了：我媽媽為什么不能嫁給我爸爸？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也漸漸覺得：我的爸爸媽媽有時候確實顯得很不般配。

爸爸是個地地道道的寧海農(nóng)民，在家鄉(xiāng)岔路上金村“上無片瓦，下無寸地”，從小父母雙亡，兄妹流散，是個出身非常凄慘的孤兒。

媽媽出生在奉化城關(guān)一戶商人家，在上海開著兩家商鋪，在奉化又有土地出租，家境比較富裕，媽媽從小在上海生活，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嬌小姐”日子。

他們的出身、背景、教育和觀念都有很大距離，按理說，他們就像鐵路線上兩道軌道，根本沒有交集的時候。

但有一個事實不容懷疑，他們是自由戀愛結(jié)的婚，而且在六十年前。難怪別人，就是作為子女也很好奇：那么“潮”的故事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直接問及這些，媽媽似乎也很害羞，會幽默地說：“傻孩子，我也是一不小心嫁到寧海偶爾當了你們的媽媽……是我們前世有緣??！”

其實，在與媽媽相親相伴的所有歲月里，有關(guān)媽媽生活軌跡已經(jīng)明晰起來，雖然普通但也不失感人情分，我愿重新描畫一下，表達一個普通子女對父母真切永恒的感恩之情。

一、沒完成學業(yè)，是因為戰(zhàn)爭

我懂事的時候，只知道家就在茶院下街頭，一條卵石路從茶院大街往南直通下來，到我家門口往東一拐，直往下王村口。我家東南面就是一大片水稻田，每到黃昏時分媽媽在家門口安放幾把椅凳，帶著我們兄妹乘涼講故事，唱歌。媽媽會唱很多戲曲，也喜歡唱歌曲。歌曲里除了《蘇武牧羊》《秋水伊人》經(jīng)典老歌和《王二小》《小兔子乖乖》等兒歌，還有幾首旋律很頓挫優(yōu)美而聽不清歌詞意思的歌曲，媽媽說是日本歌曲，是她在上學時日本老師教的。當時媽媽也教會我們兄妹幾句常用語，現(xiàn)在我只記得“你好”（ありがとぅ）讀成“哭你一起挖”、“謝謝”（がとぅござぃます）讀成”啊梨嘎多”了。

為什么日本人會教媽媽日語呢？是因為戰(zhàn)爭。

1928年三月初四，奉化縣城大橋鎮(zhèn)的商會弄里，錢會長很開心地向前來賀喜的會員們宣布：“呵呵，今日得女，取名林鳳。不管以后能否真的成為林中鳳凰，永遠就是鄙人的掌上明珠了，還望諸位多多關(guān)照……”從此，媽媽就隨父母在奉化與上海兩地像小鳥一樣來來回回，無憂無慮度過了童年。到了學齡，就穿著陰丹士林淡藍上衣，黑裙子，白襪子，進了上海的一家學校讀書。

原以為今后的歲月也會像黃浦江一樣永久地翻滾著幸福的波浪，但是“八一三”戰(zhàn)役發(fā)生了。

“八一三”戰(zhàn)役也叫“淞滬會戰(zhàn)”，是1937年8月13日起中國軍隊抗擊侵華日軍進攻上海的戰(zhàn)役，前后共歷時3個月，日軍投入8個師團和6個旅三十萬余人，死傷七萬余人；中國軍隊投入75個師和9個旅六十余萬人，傷亡達十五余萬人；至1937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在淞滬會戰(zhàn)中中國軍民浴血苦戰(zhàn)，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計劃，并爭取了時間，從上海等地遷出大批廠礦機器及戰(zhàn)略物資，為堅持長期抗戰(zhàn)起了重大作用。這場戰(zhàn)役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中第一場重要戰(zhàn)役，也是抗日戰(zhàn)爭中規(guī)模最大、戰(zhàn)斗最慘烈的戰(zhàn)役，同時也改寫了許多百姓的命運，母親就是其中的一位。

外公一家關(guān)閉了商鋪，回到奉化，盡管后來媽媽增添了兩個弟弟，父母還是溺愛著這個聰慧活潑的長女。在不知戰(zhàn)火何時燃燒到甬江流域的不確定時限中，媽媽進了奉化的一所學校繼續(xù)學業(yè)。不久。日本人打到了奉化，接管了學校，學校里有了日本老師，大量增加了日本課程。1939年底，日本軍事情報機關(guān)決定以蔣介石的家鄉(xiāng)，尤其是蔣家宅院作為攻擊目標。1939年11月2日下午，6架日軍飛機從寧波方向突飛溪口，以蔣家故居豐鎬房和武嶺文昌閣樂亭別墅為主要目標進行大肆轟炸，當時，善良的百姓們根本沒有防備，因為早在三年前，蔣介石五十大壽，溪口上空也曾有過16架飛機作盤旋表演，它們一會兒排成“壽”字，一會兒排成“大”字，煞是好看！今天6架飛機來表演什么呢？人們正在張望猜測時，沒想到這飛機可惡，從天上丟下了一連串炸彈。這時，溪口的防空警報拉響了，人們這才知道隱蔽逃命。而蔣介石的發(fā)妻毛福梅就在轟炸中殞身。此后4個月，日軍連續(xù)轟炸奉化、溪口13次，終于在1943年4月進占奉化。此時的媽媽，早已放棄了課本，而熟練了快速進出防空洞的技巧。戰(zhàn)火提前結(jié)束了媽媽的學業(yè)——那時，她剛上初一。

二、愛上窮小子，是因為象棋

戰(zhàn)亂不但讓媽媽輟了學，也丟了家。無數(shù)次的轟炸讓奉化居民紛紛逃散保命。媽媽一家五口投奔過上海寧波一帶親戚，都感到不安全，最后隨人流飄落到寧海境地一個叫茶院的地方。找了家小客棧暫居下來。因為外公會中醫(yī)技法，平時就靠“望聞問切”給周邊百姓看病賺點小錢養(yǎng)家度日，此時母親和舅舅們既沒有了學業(yè)，又沒有朋友同學，日子過得枯燥乏味，只得相互博弈象棋虛度光陰。有一天，媽媽出門在小巷里看到有人在擺攤玩棋，媽媽就去觀棋，雖說棋界有個“觀棋不語真君子”的法條，但媽媽還是給一個瀕死的棋手指點了一步救命棋，那個棋手起死回生，大嘆“奇了奇了”，而另一位對手對媽媽的違紀行為很不滿，憤怒得大叫，但看在違紀者是個姑娘，不好過分，也有點好奇，就挑釁“有本事，這下一盤棋你來跟我走”，于是，媽媽就沉著大方地與他對弈起來……最后的勝敗定論似乎被忽視，而“有個城里姑娘會走棋”的消息在村里傳開了。媽媽成了一時的“象棋明星”，經(jīng)常有人來找媽媽下棋，那個最初的挑釁者總會在干完活以后找媽媽“下一盤”，還會小孩般悔棋，爭吵，生氣，回頭又重來，讓媽媽的青蔥而空虛歲月稍稍得到了墊充，另一種情愫也在暗暗滋長起來……

當戰(zhàn)事稍稍安定，阿媽一家要回到奉化老家去了，媽媽心里有了一份牽掛，與其說牽掛這里的象棋生活，還不如說牽掛那個二十多歲的勤快而聰明的，身懷一套箍桶好技藝的鄉(xiāng)下樸實“棋哥哥”。臨別時，他們互留了通信地址。

三、嫁到寧海來，是因為生活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開始。回到奉化城里的媽媽還是無所事事，有人推薦去教書，外婆說年齡還小，不舍得。部隊招女兵，外婆看到女軍人軍裝布料差，斷定生活條件會艱苦，更不肯了。媽媽只好在家里陪一些同學或夫人打打牌，走走棋，看看書，聽聽戲，養(yǎng)就了享受安閑的習性。而內(nèi)戰(zhàn)的紛亂還在威脅著百姓的生活，媽媽有個表弟當時在蔣介石先生創(chuàng)辦并命名的“武嶺學?！弊x書，有一天，他回家興奮地說：“最近學校安排我們?nèi)w同學要去外面搞拉練活動，要好幾天?！边^了幾天，家里接到了表弟與一班同學被蔣介石作為“江東子弟”，船載去了臺灣的消息，從此杳無音訊，直到文革后才聯(lián)系上，此是后話了。

當時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

媽媽的同桌叫方卉蓓，家里開著三爿蠟燭店，非常富裕。有一天突然跑來告訴媽媽：她家已經(jīng)花巨款包下一條商船，準備某日全家逃往臺灣，在她的懇求下，她家答應(yīng)給我媽媽留了一個座位，一起去臺灣，因為媽媽是她最好朋友，她不舍得。同學的真摯情誼感動得媽媽熱淚直下，媽媽當時就答應(yīng)了她，可一回到家里，看到親愛的父母和兩個可愛的弟弟，又難舍難分了。下船的時間到了，媽媽趕到碼頭，與方卉蓓一家告別感謝，他們都惋惜媽媽放棄了棄暗投明的機會。而媽媽說，那個時刻，覺得親情的力量最巨大了，在家里伴著親人生死與共，過平淡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其實，那時過平淡的生活并不容易，上海的商鋪不能開張，奉化佃戶們的租糧和租金也交不上，干中醫(yī)的外公還要受脅迫，不時地明里給國民黨部隊買藥，暗里給共產(chǎn)黨部隊送藥，又怕被雙方發(fā)現(xiàn)掛上“叛徒”的帽子，日子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此時，不會寫信的寧海箍桶青年，挑著箍桶擔，按以前媽媽留的地址，竟找到了媽媽家?？吹綃寢尲业木骄?，就建議再到寧海去。無奈之際，媽媽一家又來到寧海。但終是不習慣鄉(xiāng)下閉塞單調(diào)的日子，外公外婆以及兩個舅舅都想回奉化縣城，媽媽卻表示愿意留在寧海。媽媽說，當時外婆傷心死了。直喊：“阿鳳囡囡啊，阿姆我即使有十個女兒，也舍不得將你留在寧海鄉(xiāng)下這個窮地方啊。”媽媽說：“阿姆養(yǎng)我已經(jīng)好多年了，我再也不想增加家里負擔。何況，寧海與奉化只有一整天的路程，來回也很方便啊。如果，我當時去了臺灣，阿姆就真的失去阿囡了！”也許是這席話打動了外婆，她再也不繼續(xù)反對，媽媽與爸爸終于走到了一起。那時，爸爸28歲，媽媽21歲。

四、做寧海人難，是因為另類

按現(xiàn)在說法，爸爸媽媽的結(jié)合絕對屬于“裸婚”。

爸爸結(jié)婚前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的孤兒，住在一間茅屋里，除了一副箍桶擔子，家徒四壁。

媽媽來到寧海，隨身只帶了一只皮箱，內(nèi)裝幾件心愛的衣物和幾本戲考。但她穿著列寧裝，這在茶院三村的所有女人群里顯得很另類。媽媽給我們看過她的一張老照片，梳著短直發(fā)型，大翻領(lǐng)，雙排紐扣，一手長，中部系一條腰帶，凸顯著女性身體線條?？瓷先闼馗删殹⒂⒆孙S爽又不失時髦。后來我在人民幣圖案上看到的中國第一個女拖拉機手梁君、第一個女火車司機田桂英，都曾是此類“列寧裝”的模特。反特片《鐵道衛(wèi)士》中，葉琳瑯扮演的女特務(wù)王曼麗也穿著“列寧裝”?？上攵?，當媽媽以這樣時尚的穿著與挑著箍桶擔子的土佬爸爸并肩出現(xiàn)茶院街頭會引起怎樣的轟動。

據(jù)說，在他倆去鄉(xiāng)公所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時候，有無聊的人前來觀望議論，有干部模樣的人警告爸爸：她怎么可能嫁給你啊，當心這個女人放你鴿子！更讓媽媽難堪的是，鄉(xiāng)公所還把媽媽帶到縣城進行“審查”，這讓媽媽感到羞憤難當，連自殺的心也有。幸好這天，癡心的爸爸也尾隨到縣城，一面以僅有的文化基礎(chǔ)，在香煙殼上寫了“林鳳，不要怕，我在外面接你！”的紙條傳給媽媽，一面向縣管干部明確表態(tài)：“我出身雇農(nóng)，我保證她是個好人，后果我會負責……”當然，媽媽被押了一夜之后，無事放回，但身心的創(chuàng)傷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媽媽說，是爸爸那張字條給她一點生活的勇氣，就暗暗下決心，要好好與他過日子，讓寧海人看看。

自然，婚禮是非常簡單，媽媽也曾用打油詩自嘲過自己的新婚場景：“一間茅屋亮堂堂。兩把竹椅一張床，主席像前三鞠躬，中山裝牽手列寧裝?！蔽覀兟犃擞X得很順溜，也很浪漫，但也質(zhì)疑過“茅屋亮堂堂”的真實性，因為，茶院水缺頭有戶人家的茅屋，里面很暗很潮，媽媽把低矮的茅房說成“亮堂堂”，是一種心里安慰，或是對新生活的美好憧憬吧。

但是，憧憬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媽媽融入不到真正寧海人的生活中去，因為，諸多方面她還是很顯另類。

寧海女人都能熟稔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媽媽只會看書下棋寫字唱歌。人們看到爸爸一個大男人還自己縫衣服釘紐扣，就肆意取笑爸爸娶了個“百無一用”的老婆，好在平時很大男子主義的爸爸對媽媽特別寬容，總是辯解說：“她是讀書人呀?！眿寢尣桓市摹坝形幕幢粵]文化的看輕”局面，就挖掘自己的知識資源，建立自己的交友圈子，主要方法是代人念信寫信。想不到這一招很受歡迎，當時大多婦女都不認字，她們收到了家信就要找人代念，媽媽免費念信后還能作詳細解釋，再按當事人的意思寫好回信讀給當事人聽，當事人聽懂并表示滿意了，媽媽才放心封口。但也遇到過一個不滿意的。有一個女人請求媽媽寫信給在外工作的老公，讓他給家里寄“兩個十元錢”來。媽媽就直接寫成“二十元”，讀完后，女人堅持說她不是要“二十元”，而是要“兩個十元”。媽媽感到很好笑，但也覺察到?jīng)]有文化的可憐，于是她就把“二十元”讀成“兩個十元”，讓那女人最終滿意而去……我們說媽媽：你就直接改成“兩個十元”得了，還那么費勁干嗎！媽媽說，我傻呀，沒個語法章法，書白讀了嗎？此后，一些大嫂大娘拿著經(jīng)書來請教，媽媽來者不辭，熱心指點。有時干脆坐到一起去，于是，八個女人都是邊念邊翻飛著千張，只有一個女人，對著面前攤著一本書在“讀經(jīng)”，形成了“九龍會”的新場景。

街坊鄰居的女人們?yōu)榱烁屑ず突貓髬寢?，就主動來幫媽媽拆洗被褥，縫納鞋底，打掃衛(wèi)生，幫教家務(wù)，相處越來越好。這樣也算是知識的等價交換了。

可是媽媽還是很苦悶，因為她的觀念總是與寧海人格格不入。

比如煮飯，大家叫她把剩飯放在鍋的最前面，以便下一頓盡快先吃掉。而媽媽說，這樣不是永遠把新鮮米飯變剩飯了嗎？應(yīng)該先吃新鮮的，再吃剩飯啊！

人們教她糧食不夠，就煮成粥。媽媽認為粥更能消化，消化完了就更餓。還把肚子撐大了，傻。

別人家把白麥粉做成淡麥糕，把烏麥粉做成甜麥糕，以便均衡口味。媽媽認為這樣把高質(zhì)量的白麥粉給糟蹋了。應(yīng)該把白麥粉單獨做一頓更好吃的，讓大家充分享受一次。

更令她反感的是坐月子風俗和殯葬風俗。

寧海人坐月子關(guān)門閉戶一個月不透風，不下床，不洗澡。而且前半個月只吃甜粥，不能吃咸吃鮮，媽媽簡直憤怒：月子里本來就更需要講衛(wèi)生，補營養(yǎng)，寧海人的觀念太陳腐了！所以，她生產(chǎn)大哥時，就回到娘家。后來在寧海坐月子，就堅持開窗通風，買蛋買魚肉，洗頭洗澡，惹來一片嘖嘖聲也不管不顧。

看到寧海人殯葬時總要選日子，即使“好日子”選到半個月后的也要耐心等候，媽媽很不解：“人已經(jīng)去了，就迅速處理啊。我們奉化寧波就是一律三天里送葬。寧海的做法是死人拖累活人哪?！?/p>

媽媽也不贊同“多子多福”的觀點，她說，我看到的人家都是人口越多，家越貧窮。所以，她在1963年生完第四個孩子（我妹妹）后，又做了件驚人的事——做節(jié)育手術(shù)。那時爸爸也不同意這種前所未聞的冒險手術(shù)，再說，只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總覺得“不夠興旺”，于是盡力勸阻，而媽媽就是不妥協(xié)。后來是一個人從茶院徒步走到縣城，找到醫(yī)院。據(jù)說當時寧海醫(yī)院還沒做過節(jié)育手術(shù)，也是運氣好，恰好有上海來的醫(yī)生在指導工作，他們也欽佩媽媽的遠見和決心，終于讓媽媽的愿望順利實現(xiàn)。我覺得這事在寧?？h志的醫(yī)療發(fā)展板塊上應(yīng)該作記載了。

五、苦辛無怨言，是因為母愛

嫁到寧海后，媽媽的生活可以概括為“身在世俗間，活在個性里”。

爸爸是典型的寧海農(nóng)民，有著勤快節(jié)儉的秉性，也時時暴露出吝嗇、保守的劣跡。有時候的強烈沖突簡直讓媽媽一輩子不想原諒。1962年，我上面有個五歲的姐姐不幸“出麻”了，發(fā)燒抽搐很厲害。媽媽急得要找醫(yī)生，爸爸認為每個人都要出麻的，忍忍就過去了。直到媽媽急得發(fā)瘋一樣找到爸爸時，他卻在白鶴廟求菩薩，而媽媽懷中的姐姐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這件事讓媽媽傷透了心，當時就想離開這個家，從此不回來了，當媽媽含淚打好包裹后，回頭看看兩歲的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有靈性，深夜了竟然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睡覺，睜著眼睛緊緊地看著她，還把小腳伸向媽媽一彈一彈的，終于撥動了媽媽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那根稱為“母愛”的弦，媽媽又抱起了我……我一直很欽佩自己兩歲時就能干大事——留下了媽媽。后來常常向妹妹炫耀：你的媽媽是我保下來的哦！

可以想象，在寧海的日子里，爸爸憑手藝讓媽媽物質(zhì)生活沒有受到委屈，但精神生活的貧瘠讓媽媽也過得很苦悶。媽媽喜歡音樂，會玩各種棋牌，下象棋打乒乓都不在話下，更愛的就是看書。但在五六十年代，這些都是禁例范圍，她只好把心愿寄托在子女身上。爸爸難免重男輕女，兩個哥哥都按家鄉(xiāng)婁姓輩分取名，媽媽就爭取到女兒的取名權(quán)，她將我們姐妹的名字都帶上一個“琴”字，有空就翻來覆去給我們講越劇京劇的戲里故事，學唱生旦凈末的唱腔，還經(jīng)常說，“我一聽到京胡聲，整個人就心花盛開了”，可憐媽媽當時的年代只能接觸過京胡、越胡和學校的風琴、教堂的管風琴等樂聲，我們兩個帶“琴”的女兒都未來得及學成一點告慰媽媽，這也是我們最大的遺憾。

應(yīng)該說，后來媽媽安心做好寧海人，主要是源于她母愛的強烈責任心。她拼命想把子女培養(yǎng)成才。大哥高小畢業(yè)后，爸爸堅持要讓大哥輟學接班箍桶手藝，媽媽強烈要求繼續(xù)讓大哥念書。爸爸說，吃飯的飯碗重要還是念書重要??？媽媽只好忍痛妥協(xié)。此后媽媽總覺得對不起大哥，時時處處有袒護的意思，而大哥也覺得父母耽誤了他的前程，言語里一直有委屈不滿之意，也給媽媽帶來很多悔恨之情。

二哥初中畢業(yè)時，因推薦政策惠及不到我家，上不了高中，爸爸打聽到老家岔路上金有可能推薦孩子當兵去，于是，決定全家舉遷到更加貧窮落后的寧?！拔鞑俊比グ布?，從茶院到上金，是寧海的東部到西部的轉(zhuǎn)移，現(xiàn)在一個小時的路程那時要整整走一天，但嬌弱的媽媽為了那點不可預見的希望，還是愿意放棄在茶院辛苦創(chuàng)立的家業(yè)和熟悉和諧的環(huán)境，在1973年3月的一天凌晨三點啟程，天黑時分終于邁進了一間黑暗破舊的暫借房安定下來。

此后媽媽又是經(jīng)歷了一段更苦痛的磨合期，村里人更閉塞，看不慣媽媽的塑料鞋，看不慣媽媽的對襟衣服，甚至看不慣媽媽的衛(wèi)生用品。她們只穿自做的黑布鞋，一律穿斜襟的老太婆服飾，一律用灰包應(yīng)付生理期。但堅強的媽媽跟著學會了養(yǎng)蠶，曬豆谷，攤麥餅，自制番薯燒酒，自釀黃豆瓣醬，還在爸爸出門打工，哥哥遠行當兵的不尋常日子里，不怕勢單力薄，著手建造了兩間樓房，使全家擁有了真實溫暖的第二個“家”。

輪到我升學的時候，媽媽算是撿了便宜，村里一共有五個女同學初中畢業(yè)。媽媽知道這里重男輕女的觀念特別重，就及早對村干部提出，希望能照顧軍屬的家屬，村干部就順勢答應(yīng)了。但兩年高中后，我只當了個代課教師，也很苦悶。此時村里的姑娘都流行學打毛衣，納鞋底，繡花等女紅，而媽媽只鼓勵我看書寫字學拉琴，說，人家繡一針，你就寫一個字，能寫出成千上萬個字，多好??！還有一句話讓我一生受益匪淺：“人啊，一輩子追求干活，就一輩子有活干，你一生追求快樂，就會有快樂！”于是，我一面代課，一面看書復習，空閑自學拉琴。不久考上了大學，在那幫學子精英里成績不顯著，但毫無疑問我是個最快樂的學生——盡管屬于“貌似”級的。

“刮腳桶”（最后的孩子）妹妹聰明活潑，長得喜人，最讓媽媽省心，也最得媽媽的歡心，因為她自稱是那夭折的姐姐投胎轉(zhuǎn)世，這樣媽媽和家里人都恨不得拿雙倍的愛寵愛她，她知道媽媽的“死穴”是音樂和書本，就公然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學習，上初中了還跟媽媽一床睡。運氣也很好，中考時兼報了中專，被海軍軍校錄取。武裝部送來了“光榮軍屬”的匾額，媽媽卻心疼得流淚：“阿拉小囡說好要跟我睡到十八歲的，現(xiàn)在她那么小就去部隊怎么能吃得消哦！”妹妹倒爭氣，在軍隊大熔爐一“鍛煉”就是二十多年，這些年里，媽媽給她寫去了無數(shù)家信，都是教導她聽領(lǐng)導話、安心當兵、團結(jié)戰(zhàn)友等內(nèi)容，但形式上是四句八對，通俗押韻，妹妹念給大家聽，戰(zhàn)友們特別歡迎，每次看到來信媽媽熟悉的筆跡，就高喊：紅色家信到了，快來分享??！家信伴隨著妹妹一路成長，混到團級轉(zhuǎn)業(yè)?，F(xiàn)在雖然已是副處級干部，但受媽媽的熏陶影響，練京胡特別投入，每周去請教京胡老師，單是空弦就拉了兩個月，大概也是想及早學成回報媽媽賜予她名字里那個“琴”字吧！

六、擔當兒女責，是因為孝順。

媽媽嫁到寧海后，一頭牽著家庭，另一頭牽著娘家，精神負擔很重。雖然寧海與奉化是鄰縣，但由于交通不通暢，“回娘家”成了媽媽很難實施的奢望。記得媽媽多次描述過：背著包裹，夾著雨傘，牽著孩子從茶院翻山越嶺到達梅林，大半天就過去了，然后從梅林乘上唯一的一班客車去往奉化。如果碰上路上耽擱時間，或者車子滿座，還得在梅林住上一夜。盡管千辛萬苦，但回娘家的欣慰和熱切心情可以掩蓋一切。當車子轉(zhuǎn)過尚田坂，遠遠望見錦屏山上綠樹掩映中的尖圓塔頂時，那種心花怒放的感受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的。

每當回寧海的時刻，母女相對而泣，依依難舍。不僅是媽媽又要經(jīng)歷一番歸途的坎坷，更因為媽媽不放心外婆一家的艱難困境：先是大舅舅從朝鮮戰(zhàn)場復員后，由于政治立場問題，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留下了一個有智障的兒子交給外婆，再是二舅舅受牽累被撤銷了工作，當了一個普通農(nóng)民，但身單力薄，總是賺不夠養(yǎng)家的工分，加上在中醫(yī)院工作的外公，多次受到政治運動的沖擊，終于在一個雷雨之夜服毒自盡……娘家一次次的災(zāi)難讓媽媽心里的壓力越來越大，只好竭盡全力援助：隔三差五地郵寄“私房錢”，把木柴裝到紙箱里托運到奉化，從接生婆手里買來胎盤送到奉化賺取一點差價……久而久之，“孝順女兒”的名氣就在奉化大橋一帶傳開了。

媽媽強調(diào)說“頭頂三尺有神靈”，對上輩孝順，下輩就有出息。力洋到寧波的班車開通之后，我們兄妹也時而成了媽媽“通娘家”的差使，送米送油送衣料。每當我提著大包小包經(jīng)過大橋商會弄時，總有人喊：看啊，孝順外甥囡來看外婆了！這些喊聲讓我小小的心靈很受用，對外婆家產(chǎn)生了很深厚的感情，后來順勢就在師范實驗小學上了學，結(jié)識了一幫奉化同學和鄰居。鑒于媽媽的“孝順”名氣，鄰居們對貧窮的外婆一家很敬重，每當外婆需要借錢時，鄰居們總是傾囊相助。他們知道媽媽會及時還錢的。記得一次一個叫阿國的大哥給外婆家送來30元錢，說是媽媽給他寫信了，還親切地對我笑。那時，我心里真佩服，媽媽的威信在貧瘠的年代都能“遙控”鄰居了，那是多大的一筆信用財富啊！

外婆在74歲那年無疾而終，但媽媽一提起來就心痛不已，覺得是自己不夠照顧好母親的緣故?！拔野⒛啡绻埐四艹院靡稽c，抽的煙能高檔點，弟弟們能爭氣點，一定還能長壽幾年啊……”這種愧疚感一直伴隨了她一輩子。每當看到好看的戲曲，就會說：要是你外婆能看到這出戲多好??；春天里打下香椿做菜，她又念叨了，你外婆最愛吃的是香椿炒蛋呢。表弟們從奉化來寧海，她總千囑咐萬叮嚀，恨不得把所有的“娘家情結(jié)”都傾注在他們身上去。

七、相守一甲子，是因為親情

媽媽總說，她這一輩子沒賺過錢，沒參加過工作，是最無能的母親。所以，在能干而傳統(tǒng)的“寧海母親”群里，不時地自卑，又不時地自我，再不時地自衛(wèi)。在勤勞而保守的爸爸面前，不時地自持，不時地自遣，又不時地自主，過得很忐忑艱苦。而我們覺得媽媽不但有著所有的天下母親一樣的真誠、無私、善良、隱忍和堅強，更有她的超越一般母親范疇的聰明才識，卓著遠見和前衛(wèi)理念。

難能可貴的是，她的這些“前衛(wèi)理念”與爸爸的保守思想沖突了六十年，但他們也相依為命了六十年。

關(guān)于教育，爸爸認為讀書無用，學一門手藝才是糊口的根本。依據(jù)就是媽媽讀了書也沒用，媽說：我是時運不好。孩子一定要讀書，知書達理對他們將來有好處。

就是媽媽的堅持，我和妹妹都被送進了學校，媽媽還鼓動街坊鄰居把女孩送進學校，前王庵的春娟，上徐新庵的菜娟，下街頭的美亞都成了我的好同學?，F(xiàn)在有著好日子的美君美濃雙胞胎姐姐，至今也感念著媽媽借學費讓她們雙雙上學的恩惠。

關(guān)于錢財，爸爸主張勤儉節(jié)約，而媽媽不愿做守財奴。

雖然家里只有爸爸的一副箍桶擔子養(yǎng)家糊口，但媽媽總是竭力讓孩子們吃得好穿得暖。媽媽說，錢財是用來花的，不是用來節(jié)約的，還常常拿爸爸把節(jié)約下來的金圓券糊墻的事取笑。有一次。媽媽去了外婆家，爸爸連忙撤下美孚燈，點上松油柴，跟我們說：“比煤油燈亮吧？以后就點松油柴好不好??？”兩天后，媽媽回家發(fā)現(xiàn)屋梁上都熏黑了，就責怪爸爸貪小失大，著火了怎么辦？爸爸也只好忍痛看著家里重新點上了美孚燈。

關(guān)于孩子。爸爸認為人丁興旺，人生有靠。媽媽說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孩子能孝順，一個就夠；不孝順，十個也沒用。

關(guān)于快樂，爸爸認為要給孩子們多吃苦。媽媽說，誰也不能保證將來。父母要盡力讓孩子們享受眼前的快樂。

關(guān)于門板。爸爸認為門板就是守家用的。媽媽說也可以卸下給孩子當乒乓臺，也可以當乘涼的床。

關(guān)于晚年，爸爸認為要老有所為，種點莊稼既是鍛煉身體又能吃上新鮮蔬菜。媽媽認為買菜吃花不了多少錢，種地一旦勞累或傷著身子，上醫(yī)院就是勞民傷財。

總之，爸爸媽媽似乎一輩子都在爭論太多的問題。有時深夜也會接到媽媽的電話，控訴爸爸的固執(zhí)和無理，等我們一早急忙趕往老家去勸架時，卻看見他倆又沒事一樣在下棋了。

其實，我們也明白，爸爸媽媽的感情已經(jīng)在歲月的相濡以沫中擰成了鋼絲繩，沒有力量可以輕易折斷的。

爸爸佩服媽媽的堅貞：從1948年到2008年，爸爸的箍桶擔子一直在顛簸的行程中，從茶院挑到長街大伍，再折回茶院，再挑往岔路上金，又返到苔方村，最后重回故鄉(xiāng)上金定居——六十年里六次大搬家，他的身后總是緊隨著媽媽懦弱而不離不棄的身影。

媽媽佩服爸爸的精湛手藝：從灶頭上的“有蓋無底桶”（鍋蓋）到地上的“有底無蓋桶”（腳桶）；從“恩恩愛愛的夫妻桶”（挑水桶）到“半夜三更要緊桶”（馬桶）；或是“一根尾巴通天空”的矮斗桶，或是“千軍萬馬居城中”的養(yǎng)蜂桶，爸爸無所不能無所不精，媽媽心目中不可替代的是“箍桶大師”。

他們就是這樣，憑著一副箍桶擔，在坎坷的歲月里，相濡以沫，一起養(yǎng)大了四個子女，又等到帶大了孫子、孫女、外孫和外孫女后，當初的“奉化姐”變成了“茶院婆”，他們一起回到了老家，過上了清凈安寧的田園生活。

早春，爸爸把鐮刀綁在竹竿上，往香椿樹上鉤香椿腦，媽媽開心地一根根摘下來拌上鹽，然后勸說爸爸品嘗……

盛夏，一面抱怨爸爸爬高摘絲瓜是尋死之舉，一面緊緊扶住木梯，仰頭緊盯爸爸舉動。絲瓜多了，就一起往鄰居家送……

中秋，爸爸在地頭挖芋艿，媽媽在地尾一個個地撿。然后烤上一大鍋芋頭，招呼鄉(xiāng)親們一起嘗嘗……

晚冬，太陽曬在祠堂院子里，媽媽與老年會的同伴們搓著小麻將，爸爸看看日頭，悄悄回家燒好年糕湯，回去喊媽媽吃飯……

六十年來，他們就這樣用寧海話和奉化話交談著，默默相守著，安全溫馨的感覺充盈著小屋子。

那唯美浪漫的畫面，細膩溫婉的生活質(zhì)感和扣人心弦的婚戀故事整整感染了我們子女一輩子，啟示我們：婚姻就如白開水，雖然平淡，卻永遠解渴，無數(shù)個平淡的細胞串起來，就會連成愛情和親情的永遠。

可惜，在2008年奧運會火炬熄滅之夜，媽媽在所有親人的陪伴下，陷入了肝昏迷，臨終時，她竟不忘燃燒一下最后的絢麗——囑咐我們：只在墓前獻一束鮮花就足夠……

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去了！無限的悲傷難以表達，我和妹妹都想用一種媽媽喜歡的形式懷念她?，F(xiàn)在，我們倆都在分別拜師學京胡和月琴。每當京韻旋律流淌，似乎就能減少漫散于過往里的悲傷和哀愁，唯余純凈，似水晶清透，如流云輕過，帶著一點點淚意，便生出無比感恩之情來。

（原載《早春》2014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