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凌
西北:克拉瑪依油城(外三首)
郭志凌
一座城市,從產油區(qū)把身體移開
只花了幾十年功夫
一代人,從地面走入地下
也只是耗去了一生的時光
這座以石油名義興起的城市
每天都在往國家的脈搏,輸送大量的血液
每天都興奮地,挽起單薄的衣袖
露出凸起的青筋
——對于一座新興的城市來說
四個季節(jié)還顯然不夠。儲存在地下的石油
讓人們有足夠的理由,為它的出生
多準備些時間。讓一生為它忙碌的人
得到片刻喘息……
一座城市,讓油田越走越遠
是不得已的事
一些家庭,為石油兩地分居
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以為,這是離西部最近的石油
往下生長的液體,一旦被陽光吸引
就無法遏制地,用濃郁的黑
覆蓋歷史的蒼白
——僅以能源的意義噴發(fā),是不夠的
僅僅滿足于,被一首歌反復演繹
也不完整。如果時間和記憶
被迫劃定了界限,那些埋在荒漠深處
成千上萬具石油人的軀體,等待著
被隨后到來的人,完完整整地——
祭拜,或書寫
所有經過這里的游客,只有一種表情
興奮中的驚訝,似乎有些夸張的味道
——她們無法想象,五十六個春秋的嬗變
送走了多少人,又接納了多少人
就連億萬年的戈壁,都褪去了應有的本色……
把鋼鐵的冷和戈壁的熱,混搭起來
讓抽油機罩上黃色的斗篷
讓這些不懂得彎曲的鋼鐵,低下高傲的頭顱
既做司儀,也做迎賓。與勤勞的農夫相比
它們的韌勁,非??膳?/p>
一旦荒蕪的戈壁被鋼鐵侵入
身體上的舊痂,就會被新的創(chuàng)口取代
——它們組成了龐大的軍團
以鉆機、采油樹、輸油管和抽油機分別命名
在赭黃的戈壁,楔入的力度狠過釘子
就像給一個四處流浪的乞丐,強行套上
綴滿金屬的鎧甲
——你見過重傷后,渾身打滿石膏,纏滿繃帶
骨頭植入鋼釘?shù)娜税桑?/p>
五十六年來,我們早就給這片貧瘠的土地
做了成千上萬次大手術,目前所能看到的
只是一部分,已經不是它的原貌
裸露在外,埋入軀體的輸油線,就是我們
精心打造,永遠不會堵塞的城市的脈絡
它們?yōu)槲覀兊纳睿瑹o私地輸送營養(yǎng)
你看今天的太陽,就是因為它們
才顯得異常紅潤——
我嘴里咬著四個字
比種植的牙還要白,還要結實
我怕我一張嘴,就有四片釉
四顆比牙更脆的瓷器
就要出窯
四個字,折磨了我一生
它讓我含著、含著,品出了滋味:
酸、甜、苦、辣,或者更深的蘊意
死死地咬緊牙關
怎么都不松口,怎么都不出窯
我要讓它持久地,保持高溫
像我的心臟,熱得,察覺不到寒冷
察覺不到,此刻我獨居他鄉(xiāng)
——什么時候,我才能說出這四個字
什么時候,像四尊粗糙的泥
靜靜地躺在它旁邊,等著、候著
變成一尊充盈著情感的瓷
我說的對嗎?對不對呀?
克——拉——瑪——依——
我沒住過地窩子
只怪我來到世界的時間
晚了那么幾年
地窩子修繕得過于簡單
難道那個年代的人除了工作
真不懂生活
露出沙土的部位,奢侈地開了幾扇窗
陽光也只能欠一欠身子
烘干潮濕的日子
除了窩口通風的地方,有一張俄羅斯鐵床
簾子后并排躺著十幾個,用舊的軍用棉被
板床下用過幾遍的濁水,還需要再次澄清
窩里彌漫著各省的方言和味道
窗子像幾扇裝飾畫,窗外的西北風
伺機就會用石子和沙子,把地窩子填滿
馬燈的捻子剛剛燒完
也許他們其中的一個,正好把家信寫完
地方是簡陋了,睡眠的時間也短得可憐
就算外面有一塊石頭,把窩頂?shù)娜敯炎釉乙粋€洞
就算暴雨把夢中的幸福淋個剔透
也撬不開他們沉重的眼皮……
——我沒住過地窩子
面對眼前供我們參觀的實體
不知道這是幸運呢,還是一種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