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春天中我們在渤海上
說著詩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開
有一條出現(xiàn)于落日的左側
誰指了一下
轉身去看時
只有大海滿面黃昏
蒼茫如幕
2007 年1 月23 日
高于大地 領導亞細亞之灰
披著袍 蒼茫的國王站在西雙版納和老撾邊緣
叢林的后盾 造物主為它造像
賜予悲劇之面 鉆石藏在憂郁的眼簾下
牙齒裝飾著半輪新月 褶皺里藏著古代的貝葉文
巨蹼沉重如鉛印 察看著祖先的領土
鐵證般的長鼻子在左右之間磨蹭
邁過叢林時曾經喚醒潛伏在河流深處的群獅
它是失敗的神啊 朝著時間的黃昏
永恒的霧在開裂 噸位解體 后退著
垂下大耳朵 尾巴上的根尋找著道路
在黑暗里一步步縮小直到成為恒河的沙數(shù)
2011 年9 月3 日 星期六
我曾造訪此地 驕陽爍爍的下午
街面空無一人 走廊下有睫毛般的陰影
長得像祖母的婦人垂著雙目 在藤椅中
像一種完美的沼澤 其實我從未見過祖母
她埋葬在父親的出生地 那日落后依然亮著的 地方
另一位居民坐在糖果鋪深處 誰家的表姐
一只多汁的鳳梨剛剛削好 但是我得走了
命運規(guī)定只能呆幾分鐘 小解 將鞋帶重新系緊
可沒想到我還能回來 這個夢清晰得就像一次分娩
塵埃散去 我甚至記起那串插在舊門板鎖孔上 的黃銅鑰匙
記得我的右腳是如何在跑向車子的途中被崴了一下
仿佛我曾在那小鎮(zhèn)上被再次生下 從另一個母腹
2012 年9 月3 日 星期一
是的,正像弗羅斯特所見
前面有兩條路 一條是泥土的
覆蓋著落葉 另一條是柏油路面
黑黝黝 發(fā)出工業(yè)的啞光
據(jù)說這就意味著缺乏詩意
我走這條 也抵達了落日和森林
2011 年3 月
那小桉樹有著鐵青色皮膚和疙瘩
仿佛也怕冷 那是少年時代
母親風華正茂 懷著弟弟
戰(zhàn)后的另一支大軍剛剛出發(fā) 初冬
旗幟在飄揚 歌聲嘹亮 推土機駛向郊區(qū)
黃昏臨近 大地懷抱著一種說不出的黑暗
種下它 就是種下它的歸宿 它的死亡
但我們必須把這死亡種下 父親說
別指望成活 兒子的成長 必須見識這一樁
將來還要種更多 更多的死 更多的亡
我蹣跚學步 跟著父親 學習種植死亡的技術
這活計很簡單的 像古人那樣揮舞鋤頭
低下頭用力挖坑 揩去汗珠 然后澆水
埋上土 讓太陽去照耀它
2012 年7 月7 日 星期六
當西風吹過美索不達米亞破舊的平原
黑夜在星空下剃著死者的頭發(fā)
有些村莊無人入夢 虛掩門扉
長老在等著 女人和孩子在等著
如果士兵們歸來 他們會把發(fā)光的步槍擱在河灘
擼起袖子 捧起月光就喝 以為那就是家鄉(xiāng)之水
他們忘記了幼發(fā)拉底河的支流總是捉摸不定
有時會忽然失蹤 就像盲歌手荷馬 只剩下眼眶
依據(jù)晚間新聞和中國古詩我虛構了這一幕
應該與現(xiàn)實差得不會太遠
2010 年5 月4 日
我從未去過黃河 但我知道它
比知道我父親的事情還多 總是有
它的種種說法出現(xiàn)在課本 新聞和詩歌里
在中國 人們關心它 就像關心政治
關心著皇帝垂簾聽政的 母親
信任黃河 就是信任地久天長的祖國
偉大的河流 其歷史足以令誹謗者三緘其口
過去一直是眾口一詞 現(xiàn)在卻謠傳紛紛
不是已經寫成三百卷的文明 出了漏洞
而是水文的狀況 令黃帝的子孫吃驚
有一次 那河流的某一段 出現(xiàn)在國家
電視臺的鏡頭上 昔日波濤洶涌的
地址 我們一直在暗暗畏懼著的
“深深的”這樣 “滾滾的”那樣
如今空無一物 河床咧著干掉的嘴皮
像是某個小國家的 大沙漠上的瘦孩子
唯一的響聲 來自攝像機的磁頭
另一位 安裝著電池的幽靈 已經
躡手躡腳地 乘虛而入
這可怕的事情由誰負責? 居民?
諸神? 如果黃河消失了
中華民族是否要再次游牧? 連黃河
(永恒的另一個綽號) 都有
死到臨頭的一天 一個詩人 即便
姓李名白 又有什么可以有恃無恐?
另一天 在一份南方的報紙上
發(fā)表了死去的皇帝的親筆信件 因為
一部叫做《康熙王朝》的電視劇
正在全國熱播 1697 年 大帝西巡
寫信來說 大河上下 風俗淳厚 人心似古
水土好 山上有松樹柏樹 黃河兩岸 檉柳
席芨草 蘆葦中有野豬 馬 鹿等物 天子
擼起袖子 乘著小船打魚 河內全是石花魚
其味鮮美 書不能盡 哦 朕的江山
曾經是那樣的 古文 讀著就像詩歌
站在虛構的一邊 世界從裂縫里漏下去
只剩下干翹翹的部分 空靈 很容易飄起來
小學生都知道 這是靈牙俐齒者的把戲
朝代更迭 逝者如斯 河還是那條河
為什么魚越來越少 沙越來越多? 為什么
未來的好不是過去的好 河水清清
多識鳥獸蟲魚之名 我問的不是一個
環(huán)境保護的問題 那位叫做“現(xiàn)代”
的時髦女神 我們跟著你走
也請稍微問一句 你的家那邊
有沒有河流 有沒有夏娃和亞當家里
那類常備的家私? 我還未去過黃河
要去也去不到了 那只是一位皇帝的
二流散文 當年寄給親信的太監(jiān)
被密藏于紫禁城的一只盒子 秘不示人
辛亥革命中被搜查出來 作為腐朽皇室的罪狀
發(fā)表 再次發(fā)表 我相信讀者不會由此注意
里面提到的黃河 與地面還有多少關系
他們操心的是帝國的 政治 黨爭
宮廷秘史 以及皇室生活的
小花絮 與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
是否吻合
2003 年2 月11 日,19:13:14
一個什么信號 催得我在大街上
疾跑 路人受驚 以為我要搶劫什么
他們像微風碰掉的落花那樣 緩慢地
移動著 與大地春天的狀態(tài) 非常接近
那里 沒有什么太快的東西 事物變化
都有足夠的長度 足夠的時間
花要開到五月 樹葉一片片轉綠
全部完成 也要到四月底 并不是
一按電鈕 春天就像一部電梯
升到綠色的那一層 河流有河流
慢吞吞的流速 風有風的成長過程
它們從不加速 受到大地的教育
我也慢了 跟著一只蝴蝶停下來
它發(fā)現(xiàn)花蕊 我看見了它的嘴唇
多么美麗 暖洋洋的光芒
我不必強鼓肌肉 老是和那些
稍縱即逝的角力
2002 年4 月
車過秦皇陵墓
一個在西安教書的人說
別上去了
沒什么看頭
不過一山包
種了石榴
門票還貴呢
確實沒有什么好看的
也就是秦人見過的那些
高天 大野 廣闊
毒日頭下
什么也不飛
驪山蒼蒼
云煙茫茫
風伏在青蘋之末
黃土上
有人在耕作
2002 年
紅色的海洋并不存在
但它比蔚藍色的大海更接近事實
接近我對無邊無際的理解
接近我對驚濤駭浪的感受
紅海洋 海水并不存在
1966 年的中國廣場
我?guī)缀醣贿@虛無的遼闊淹死
我的夢里全是救生圈
血紅色的大海也許會在日落時分
晃一下 美麗無比
就暗了
不會無休無止
直到
每一顆鹽
都流出血來
一直為帽子所遮蔽 直到有一天
帽子腐爛 落下 它才從墻壁上突出
那個多年之前 把它敲進墻壁的動作
似乎剛剛停止 微小而靜止的金屬
露在墻壁上的禿頂正穿過陽光
進入它從未具備的鋒利
在那里 它不只穿過陽光
也穿過房間和它的天空
它從實在的 深的一面
用禿頂 向空的 淺的一面 刺進
這種進入和天空多么吻合
和簡單的心多么吻合
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
一位剛剛登基的君王
鋒利 遼闊 光芒四射
1996 年
我預感到死亡在我周圍發(fā)生
盡在咫尺 那兒 街道左側的紅色牌子
將地獄的范圍清楚地表示
尚義街 西至東 一千五百米
那是我心靈的長度 那是我經驗的范圍
那是我故鄉(xiāng)的大道 它已經被死亡占領
豹子沒有出現(xiàn) 獅子和母狼沒有出現(xiàn)
但丁先生 救我! 無人回應
公司的玻璃一片漆黑 沒有影子
一輛白色的自行車 被軟鎖鎖住
母親的拖把從陽臺垂下 父親閃爍著白光
我預感著我將會死去 6 號 3 棟301
那就是我的終點 我已經無法選擇另一條道路
所有道路 都引領我回到出生的寓所
我只有繼續(xù)向前 直到被死亡 證實
1994 年5 月2 日
此人患了“寫作這種病”
布拉格市 策爾特納胡同
他自稱是世界上最深的房間
適合于自由撰稿
左邊這道門 通往父母的婚床
噪音 與生殖有關
右邊這道門 是客廳 話題只涉及商務
親人們對天才熟視無睹 除非死掉
否則 人所遭遇的一切 他也應當遭遇
小市民 肺病患者 保險公司的職員 甲蟲
大師在世 持有的是這些身份
老兒子 在街頭閑逛時常常被父親喝住
“弗蘭茨 回家 天氣潮濕!”
“他身上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東西”
“他默默地親切地微笑”(同學瓦根巴赫)
二十世紀的變形記 包括這些細節(jié)
多年來一直在談戀愛 手持玫瑰的老騎士
先后三次定婚 準備當丈夫和父親 未能得逞
白天在公司里上班 寫工傷事故調查報告
視辦公室為地獄 卻由于在地獄中
很多年表現(xiàn)不凡 頻頻得到提升
寫作是他的私活 毛病 與薪水無干
就像胸痛和咯血 手術或服藥才能緩解
因此想把手稿燒掉 “徹底切除”
一個駭人聽聞的念頭 如果此人得以下手
受難的不止是德語 也是象形文 拉丁文 英文
四十一歲時死于肺病 1924 年6 月3 日
“他是那么孤獨,完全孤獨一人。
而我們無事可做,坐在這里,
我們把他一個人留在那兒,黑咕隆咚的;
一個人,也沒有蓋被子” (女友多拉粬熱阿
蔓特)
他身上沒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東西
他默默地親切地微笑
1993 年
不知道叫它什么才好 剛才它還位居宴會的高處
一瓶黑啤酒的守護者 不可或缺 它有它的身份
意味著一個黃昏的好心情 以及一杯泡沫的深度
在晚餐開始時嘭地一聲跳開了 那動作很像一 只牛蛙
侍者還以為它真的是 以為擺滿熟物的餐桌上 竟有什么復活
他為他的錯覺懊惱 立即去注意一根牙簽了
他是最后的一位 此后 世界就再也想不到它
詞典上不再有關于它的詞條 不再有它的本義 引義和轉義
而那時原先屈居它下面的瓷盤 正意味著一組川味
餐巾被一位將軍的手使用著 玫瑰在盛開 暗 喻出高貴
它在一道奇怪的弧線中離開了這場合 這不是 它的弧線
啤酒廠 從未為一瓶啤酒設計過這樣的線
它現(xiàn)在和煙蒂 腳印 骨渣以及地板這些臟物 混紡在一起
它們互不相干 一個即興的圖案 誰也不會對誰 有用
而它還更糟 一個煙蒂能使世界想起一個邋遢鬼
一塊骨渣意味著一只貓或狗 腳印當然暗示了 某個人的一生
它是廢品 它的白色只是它的白色 它的形狀 只是它的形狀
它在我們的形容詞所能觸及的一切之外
那時我尚未飲酒 是我把這瓶啤酒打開
因而我得以看它那么陌生地一跳 那么簡單地 不在了
我忽然也想像它那樣嘭的一聲 跳出去 但我不能
身為一本詩集的作者和一具六十公斤的軀體
它那堅硬的 齒狀的邊緣 劃破了我的手指
使我感受到某種與刀子無關的鋒利
1992 年
大怒江在帝國的月光邊遁去
披著豹皮 黑暗之步避開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張望之后
選擇了邊地 外省 小國 和毒蠅
它從那些大河的旁邊擦身而過
隔著高山 它聽見它們在那兒被稱為父親
它遠離那些隱喻 遠離它們的深厚與遼闊
這條陌生的河流 在我們的詩歌之外
在水中 干著把石塊打磨成沙粒的活計
在遙遠的西部高原
它進入了土層或者樹根
1990 年8 月
一只鳥在我的陽臺上避雨
青鳥 小小地跳著
一朵溫柔的火焰
我打開窗子
希望它會飛進我的房間
說不清是什么念頭
我灑些飯粒 還模仿著一種叫聲
青鳥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閃電濕淋淋地垂下
青鳥 突然飛去 朝著暴風雨消失
一陣寒顫 似乎熄滅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
1990 年
一年十二月
您的煙斗開著罌粟花
溫暖如春的家庭 不鬧離婚
不管閑事 不借錢 不高聲大笑
安靜如鼠 比病室干凈
祖先的美德 光滑如石
永遠不會流血 在世紀的洪水中
花紋日益古樸
作為父親 您帶回面包和鹽
黑色長桌 您居中而坐
那是屬于皇帝教授和社論的位置
兒子們拴在兩旁 不是談判者
而是金鈕扣 使您閃閃發(fā)光
您從那兒撫摸我們 目光充滿慈愛
像一只胃 溫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學會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當您發(fā)作時 兒子們變成甲蟲
朝夕相處 我從未見過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檔案
積極肯干 熱情誠懇 平易近人
尊重領導 毫無怨言 從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訴我 年輕時喜歡足球
尤其是跳舞 兩步
使我大吃一驚 以為您在談論一頭海豹
我從小就知道您是好人 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壞蛋比好人多
當這些異教徒被抓走 流放 一去不返
您從公園里出來 當了新郎
1957 年您成為父親
作為好人 爸爸 您活得多么艱難
交待 揭發(fā) 檢舉 密告
您干完這一切 夾著皮包下班
夜里您睡不著 老是側耳諦聽
您悄悄起來 檢查兒子的日記和夢話
像蓋世太保一樣認真
親生的老虎 使您憂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遜 就會株連九族
您深夜排隊買煤 把定量油換成奶粉
您遠征上海 風塵仆仆 采購衣服和鞋
您認識醫(yī)生校長司機以及守門的人
老謀深算 能伸能屈 光滑如石
就這樣 在黑暗的年代 在動亂中
您把我養(yǎng)大了 領到了身份證
長大了 真不容易 爸爸
我成人了 和您一摸一樣
勤勤懇懇 樸樸素素 一塵不染
這小子出生時相貌可疑 八字不好
說不定會神經失?;蛩烙谀X炎
說不定會亂闖紅燈 跌斷腿成為殘廢
說不定被壞人勾引 最后判刑勞改
說不定酗酒打架賭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 這些事我可從未干過 沒有自殺
父母在 不遠游 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
九點半上床睡覺 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 二十八歲通過婚前檢查
三室一廳 雙親在堂 子女繞膝
一家人圍著圓桌 溫暖如春
這真不容易 我的船長
我的白發(fā)蒼蒼的父親
1987 年12 月31 日
我偶然想到……
這個夜晚他們在干什么
他們還活著 誰已經死去
這時候我獨自一人 穿過高原
在巨大的星空下 新月正在上升
1987 年12 月2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