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俠
空輪椅
□劉鳳俠
聽說男人是吃國家糧的,不用種地,女人歡天喜地嫁了過來。在揭開蓋頭的那一刻,女人看到了男人嵌著玻璃花的眼睛,正笑瞇瞇地瞅著自己。女人一顆心涼到了谷底。
媒人沒說大她十歲的男人是玻璃花眼。
這女人我叫她大嬸子,與我媽媽年齡相仿。媽媽家住在橋北,她家住橋南,站在自家院里說一句話彼此都能聽到。大嬸子嫁過來后,日子過得不含糊,一連給玻璃花男人生了三個孩子。
大嬸子愛干凈。從我記事起,她穿的衣服哪怕是土布土衣,也絕對干凈得草棍不沾,沒有一絲褶皺。尤其是她盤在腦后的發(fā)髻,每一根發(fā)絲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網在發(fā)套里,紋絲不亂,像是用盡了十二分的心思。也難怪,她不用種地,她有的是時間。她那雙曾經細皮嫩肉的手從來沒握過鋤頭,她每天只負責做飯給男人吃,給孩子吃。把男人打理干凈,把自己打理干凈。
而且從我記事起,我還發(fā)現,她的男人總是坐在輪椅上的。每天被她推到街邊曬太陽。男人用那雙玻璃花眼睛打量著路人,偶爾跟熟識的鄰居打聲招呼。她呢?就在男人身邊放個矮凳子坐著,看街上的光景。男人冷了,他在男人腿上搭條毛毯;男人熱了,她用一條濕毛巾為男人擦汗。她擦得很細心,從男人禿了毛的頭頂,到隆滿皺紋的額頭,到鼓鼓的肉肥的臉頰,都要認認真真擦拭一遍。毛巾兜著熱氣了,她再回家把毛巾放進冰涼的井水里,重新擰過。
她的日子過得很滋潤。母親是這么說的。
“她男人怎么了?”我不解地問母親。
“起初挺好,能上班,能賺錢。后來歲數大了,患了腦血栓,走不動路,就這樣了?!?/p>
“那大嬸子這一輩子就只能這樣過了?”我憂心忡忡地問。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唄。”母親說得不以為然。
我側過頭去打量著母親。我想從她那張布滿歲月滄桑的臉上找到一絲解讀愛情的密碼,可是那張臉上除了溫和,除了慈祥,除了一團水樣的光澤,什么都沒有。
“沒有愛情怎么生活?”我很認真地問母親,因為我知道她跟父親也是沒見過幾面,就嫁過來了。
“我們那代人哪有什么愛情?什么叫愛情?踏實過日子就叫愛情。”母親的臉上還是那絲云淡風輕的表情。
多少年后,我跟丈夫的離婚大戰(zhàn)鬧得如火如荼。我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愛過丈夫,盡管他始終如一地說深深地愛著我,懇請我不要離婚。愛是相互的,如果我的心死了,即便被別人百般愛護的日子我也不要。我的態(tài)度很堅決。
那次去媽媽家,看到大嬸子站在街邊看光景。大嬸子顯然蒼老了,曾經光皙潤澤的臉上溝壑遍布,唯有盤在腦后的發(fā)髻還是那么規(guī)規(guī)矩矩,一絲不亂。我看到大嬸子旁邊放著一副空輪椅,很詫異。
“大叔呢?”我不解地問媽媽。
“半年前去世了!”
“啊—”我大吃一驚,“那大嬸子怎么還推著輪椅出來?”
“傻孩子,大嬸子就當你大叔還在唄!”媽媽的眼睛怔怔地望著橋南。我們都同時看到仍舊站在街邊的大嬸子,她和身邊那副空輪椅就像一幅凄美的圖畫,定格在我和媽媽的視線里。
我的心里忽然很酸。我認為大嬸子不值。她這大半輩子怕都沒有嘗過愛情的滋味,現在玻璃花男人走了,她還癡癡地守著空輪椅。她圖個啥?
一年后,我父親也走了。母親緊緊抱著父親常穿的那件藍色羊絨大衣泣不成聲。她不準我們燒掉,她說,只要衣服在,父親就還在。我們依了母親,留下了那件衣服。母親把它藏在家里的大衣柜里,她總在我們都不在家的時候拿出來偷偷地看。看一次流一次淚,讓我們的心里很不好受。
母親和大嬸子閑暇時會坐在一起說家常。那副空輪椅依舊??吭诖髬鹱由磉叄坪醭闪怂眢w的一部分。而媽媽會在好天氣里把父親的羊絨大衣拿出來晾曬,衣服飽吸著陽光,每一寸絨毛都盡情地舒展開來。
她們談男人,夸耀對方過的好日子。
媽媽說:“她大嬸子,咱屯里數你最有福了。這大半輩子手都沒沾過泥土,男人能掙錢,你也跟著享福!”
大嬸子伸出干癟的手愛撫地摸著身邊輪椅的橫桿,臉上掛著滿足的神情:“是啊,這日子過著過著,心就飄不動了,扎下根了。哪像當初嫁過來那陣,看到男人長著一雙玻璃花眼的死樣,我死的心可是都有了!”
兩個老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陣。
大嬸忽然又說:“大妹子,你也別不知足。妹夫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會計,提到他的名字,誰不翹大拇指??!”
“嗯,知足,知足!這老頭脾氣暴,可心眼好,顧家!”媽媽應和著,卻也是打心眼里說出這番話。
丈夫也看到過那副空輪椅,他問過我大嬸子的故事。那時,我們的離婚風波因為父親的去世緩和了很多。他說,他這輩子都會與我白頭偕老,永遠不會放開我的手。說這話時,他的眼睛定定地瞅著那副空輪椅。他還趁機去牽我的手。我忸怩了一下,我的手就被他溫熱的大手一把握住了。
(原載《短篇小說》2015年第6期 黑龍江姚志德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