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輝
此生誰料
劉輝
兒子的鑰匙串上只有兩把鑰匙,一把是家里大門的,一把是自行車的。孩子的世界,干干凈凈,簡簡單單,一如他的名字:純一。公公在世時曾打電話給我,說找人算過,純一名字不吉,如果改為“淳頤”便可破解。當(dāng)時一是不以為然,二是嫌改名麻煩,也就不了了之。以為生活就是這樣,周而復(fù)始的上班下班,孩子上學(xué)放學(xué),即使考不上重點大學(xué),也會有屬于他自己的人生。而現(xiàn)在,一切都改變了。
從哪一刻起,病魔開始在兒子的身體里萌芽、生長?又是什么時候起,它又劇烈地病變,瘋狂地擴散,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它時,已到崩潰的邊緣。據(jù)說那東西的生長是一個漫長的至少五年的過程,也就是說純一從12歲或者更早時候起,身體便埋下了日后引爆的炸彈,12歲。
我給純一做過簡單的病因分析以便對癥下藥:不良的飲食習(xí)慣;不良的生活習(xí)慣;來自學(xué)校和家庭的壓力;環(huán)境的污染和不安全的食品;遺傳。而其中壓力這一項,無疑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不知什么時候起,純一很少有開心的笑聲和純真的笑容,上了重點高中后更是寡言少語。全家福的照片上只有他木著一張面孔低眉不語。早出晚歸,除了例行的一句“老媽,我走了。老媽,我回了”,有時甚至兩三天都沒有機會和他說一句話。我并不以為然,誰的高中能輕松?倒是現(xiàn)在,此刻他對著手機上的動漫常常會笑得樂不可支。如果是以前,我一定又是心急火燎痛心疾首地斥責(zé)他:浪費時間,浪費青春,浪費生命。凡是他熱衷的必是我反對的,而凡是他不喜愛的又必是我想強加于他的。拖沓、貪玩、駝背、八字腳,毎一項我都嘮叨千遍萬遍,但均無奏效。每每失去耐心,我便連說帶嗆,火藥十足,而純一多是不做聲,只是日漸沉默下去。在我的生活經(jīng)驗中,一個沒有背景、非富非貴的孩子想要出人頭地除了努力別無他法。而純一本不是一個好勝心強的孩子,他更喜歡在動漫繪畫與寫作及網(wǎng)絡(luò)游戲中尋找快樂。我常常想:有天夢中醒來,兒子一下子睡醒懂事,混沌頓開,知道世事艱辛,知道努力上進。我所期待的這一天遲遲沒有到來,而母子間的矛盾與沖突便時常在小小的三口之家爆發(fā)。
5月一天的晚上,純一用家中的座機給我打電話:媽,我肚子疼,跟老師請假回家了。一看正是兒子晚自習(xí)的時間,我劈頭蓋腦訓(xùn)斥道:肚子疼不能堅持嗎?現(xiàn)在功課這么緊還……話未說完,電話在那端被重重地掛斷。我連氣帶急一回到家,便沖著躺在床上的兒子直嚷嚷。純一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你只知道關(gu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不知道關(guān)心我的身體。說完將房間的門反鎖上,我氣急敗壞地拿起凳子朝緊閉的房門砸過去:為什么毎個人都拼命地努力,只有你甘居人后,只有你不知道努力!
門被砸出凳腳大小的凹痕,猶如扎在心里的刀疤,錐心刺目,揮之不去,我為自己的愚蠢和冷酷心痛。澎湃洶涌的潮水在最高處時嘩然而退,母子間的沖突在發(fā)現(xiàn)純一的惡疾后嘎然而止。一步步地診斷、治療,一次次接受壞得不能再壞的消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我不斷地問自己:為什么是我?我做錯了什么要受到這樣的懲罰?或者為什么不直接就是我?我為什么這樣失敗?兒子生性純善,為什么要有如此殘酷的人生?住院期間,有次純一說:媽媽,其實剛才我并沒有痛得那么厲害,看到電梯員不讓咱們上電梯,我趕緊捂著肚子。這是我所知道的純一僅有的“狡猾”。在確診之后的一個多月里,我像一個患了間接性失憶癥的人,毎天凌晨時分準(zhǔn)時醒來,對涌入腦海的第一個意識進行重新確認(rèn):對,是我,就是我,就是我的純一。
世界一片混亂,混亂是未知的秩序。黑暗而悲傷的河流上,不知身處何處,不知去往何方,只有遠處星星點點的漁火微弱地指引著大致的方向,而這艘小船隨時都會傾覆。電影《走出非洲》的女主角凱倫在得知自己患上梅毒時,平靜地說:我沒料到接下來發(fā)生這樣的事。我沒料到命運作了如此的安排,也不知道明天還會發(fā)生什么。曾經(jīng)以為能夠確定的瞬間灰飛煙滅,未知充斥所有的路徑,每一次選擇都慎之又慎,無比艱難。我痛恨這種選擇與未知。
厚厚的一本《紅樓夢》寫滿兩個字:無常。我不能創(chuàng)造感覺,我不能選擇感覺,我不能發(fā)明感覺,只能目睹,只能服從。在日復(fù)一日24小時的陪伴中,我常常感覺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心力交瘁的母親,日夜目睹兒子備受病痛折磨,肝腸寸斷,生不如死;一個是站在略高處的我,懷著慈悲與憐憫看著這深陷痛苦的一家人,非常祥和,非常安寧。在兩個“我”之間游走,我一定在改變著什么。
扶著剛做完手術(shù)的純一散步,我問:那次媽媽真不知道你是生病了,只想你多堅持多努力,上一個好大學(xué),有一個好點的人生平臺。媽媽的想法很世俗,但你能理解嗎?你能原諒媽媽嗎?純一笑笑,捏捏我的手心:都是一家人,老媽,什么原諒不原諒的。
人說所有回不去的都叫遙不可及,因為它們只會一天一天離你越來越遠。模模糊糊地看得到結(jié)局,而這一切都無法逆轉(zhuǎn),哪怕簡單到早餐一個純一愛吃的肉夾饃。
黃昏時分,位于南湖湖畔的這所醫(yī)院樟木森森,蟬鳴聲聲,六月的天氣卻涼爽宜人。母子兩人相扶而行,軟語細聲,夕陽將身影拉得很長,時間似乎也緩慢下來,一切都那么美好,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責(zé)任編輯:田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