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欣閩
春花和秋里
□楊欣閩
春花最終還是把金老爹帶回了家。她心里清楚,丈夫秋里絕不會原諒她。
金老爹是春花當護工的主家,沒兒沒女,又年老多病,整個人蹙縮得像個核桃,只能癱在床上。
春花給金老爹做護工有一年多了,也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她最受不了金老爹的摳門兒,每次她去買菜,金老爹都要斤斤計較,算了又算,精確到幾角幾分。
金老爹住著單位的公寓,破舊不堪,大白天的,屋子里的光線和晚上差不多。春花勸了他好幾次找家政收拾一下,對身體康復有益,金老爹就是不肯,春花明白,他是舍不得出那份錢。
無奈,春花騰出一上午的時間,把屋子里外收拾差不多。她嘴里嘟囔著:人重要還是錢重要?看你死了,錢給誰留著!
金老爹有沒有錢,有多少錢,春花不清楚。金老爹是個謹慎的人,對他人充滿戒備,一些敏感的話,從來不說。每個月除了按時付給春花工錢,似乎再沒別的。
春花常常覺得自己是在侍候一截木頭,沒生機,沒人情味兒,滿肚子怨氣??墒?,每次這么想,春花又會羞慚起來。
三年前,她和秋里來到城里打工,懷揣著夢想啊,兩三年賺個小十萬,回家蓋上三間大瓦房,再置辦上幾頭牛,在村里揚眉吐氣,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可是兩年過去了,他們在工地做過零工,做過泥瓦匠、貨場搬運工、服務員,這座城市就像一位冷臉的婆婆,無論如何都不愿意接納他們。
熱乎乎的夢想如今冷得扎人。秋里去了一個貨場幫人送貨,春花在醫(yī)院發(fā)盒飯傳單。
那天,春花被一個領(lǐng)導模樣的人逮了個正著。城里人太會罵人,春花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是好。想著進城后的種種經(jīng)歷和委屈,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在場的人都懵了。
這孩子不容易,你們別難為她了,要罰款我這兒有。說話的,便是靠近門邊病床上的金老爹。
春花時時念著金老爹當年的好。這個好兒比天大,可以讓她放下一切嫌隙,為他做事,甚至蒙眬生出一些愉快和愜意的感覺。仿佛當年,在村里和秋里過日子時的平靜溫馨,讓人心里暖和舒適。
在金老爹家干了一年多以后,老人病重住進了醫(yī)院,更讓人心焦的是,有人到醫(yī)院通知金老爹,他住的老房子面臨拆遷,相關(guān)部門將代他辦理手續(xù)。病床上的金老爹痛快地簽了字,雖然國家會有補償,但是意味著出了院的他已經(jīng)沒有去處了。春花第一次在金老爹毫無表情的臉上,看到兩滴渾濁的淚水。
這是兩滴滾燙的淚水,它們直直地滴在春花的心頭,燙得她揪心,慌亂。她一邊安慰金老爹,一邊盤算著怎么辦。
沒有別的辦法。金老爹的病情不穩(wěn)定,大夫說,快的話,隨時可能走了,慢的話,幾個月,幾年,不好說。
以前,她和秋里說過,把金老爹接到家里來住吧,沒兒沒女怪可憐的。秋里疲憊地瞇著眼說,家?一間屋子,怎么住啊,再說咱倆現(xiàn)在沒著落呢,又添一口?不行。
春花明白,秋里說的是實話。兩個人的收入現(xiàn)在每天將就夠糊口和租房的,之所以還在城里沒回村子,是面子上撂不下。如今春花自己又添一個負擔……
春花不敢想,秋里近況艱難火氣很大。今晚是個關(guān)口。
春花在狹小的房間里又搭了木板鋪,安置金老爹躺下。然后準備晚飯,等秋里回來。
早過了時間,還不見秋里回來。春花幫助金老爹吃了飯,就跑到胡同口看看,還是不見秋里的影子。
深秋的北方,夜里出奇的冷。隨著一陣涼風,秋里推門進來,身上的衣服臟亂不堪??吹酱采系慕鹄系?,憤怒瞬間沖破疲憊,還沒等春花說話,一揮手桌上的盤碗頃刻間落地,發(fā)出慘烈的破碎聲。
為什么你也要逼我?以后日子可怎么過?這個壯實的莊稼漢子,緩緩地蹲下去,雙手抓進濃密的頭發(fā),像小孩子一樣委屈地痛哭起來。
春花心里像刀剜,她和秋里感情很好,從未說過硬話。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安撫著,詢問秋里。
原來,今天下午秋里送的貨是一車新鮮的海螃蟹,因為老板寫錯了地址,害得他到了晚上才送到,可是一車螃蟹幾乎全部死掉,損失十幾萬。秋里找老板理論,老板讓手下恫嚇秋里,并讓他承擔全部損失,否則,讓他在這座城市消失。
秋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一路想著那十幾萬,自己一輩子也沒見過的那些錢,是可以要了自己命的錢。
春花和秋里抱在一起痛哭。床上金老爹原本毫無表情的臉越來越凝重,他一直仔細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
第二天早上,春花和秋里破例沒有早起。金老爹也一夜安穩(wěn)。
似乎,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樣生活。春花起來燒了開水,煮了粥,秋里在一邊呆呆地坐著。
春花想叫醒金老爹吃早飯。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叫不醒,人早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
慌了手腳的春花和秋里,想趕緊送他去醫(yī)院,卻在枕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字條和一個信封。
春花的眼淚簌簌地落在泛黃的信紙上,這是一封早已寫好的信:
春花、秋里:很抱歉,我這樣和你們道別。我原是本市一個學院的教授,經(jīng)歷坎坷,一生孑然。人生寒涼痛苦,卻無可選擇,我有幸最后的日子有你們相伴,希望你們幫助我完成最后的心愿,把我的骨灰埋在學院實驗室前的大槐樹下,謝謝。
信封里這張卡上是我一生的積蓄和拆遷費,具體數(shù)字我不知道,應該超過百萬吧,密碼是我原來的公寓號碼1312,回鄉(xiāng)下好好過日子。這是個不能較真兒的時代。保護好自己,愛護他人。不要說謝我,我只是把這些錢送給了一個名詞,它叫善良。
(原載《天津文學》2014年第12期 天津陳天歌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