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振虞

寂寞的事（組詩）

毛振虞

稻田

水很瘦

蛙聲很瘦

黃昏站在父親的背上

父親比黃昏瘦

父親很黑

和田里的土一樣黑

父親的秋天很亮

一片金黃

在田埂上抽煙的父親

像一棵渾厚的穗

我吃著父親種的稻子長大

父親種稻子從來都不

拔苗助長

光陰里的一天

只不過是落日

把我又輕輕曬舊了一些

對面來的風(fēng)

再將我吹落身后

我獨自站在或者坐在

黃昏這扇窗前

不斷死去

又不斷出生

落雨這件小事

落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天空里的云朵慢慢曬著就會裂開

雨種子一般落下

沒有退路，穿戴統(tǒng)一

懂得自我約束

雨一直落下來，落進土里

換一種方式繼續(xù)往下落

穿過地球，穿過另一邊的街道

房屋和人群。繼續(xù)往下

落進另一邊的云層里。然后

再落回來

穿過人群，房屋，和街道

如此。反復(fù)

在小九華寺

無沿的

是佛法，是普度

是我們跌跌撞撞落進這寺院

擊起的漣漪

是漣漪之下封存的寂靜

更是漣漪之上高懸的太虛

無言的

是井深四百年，是窗明幾凈

是一樹桂花撐開空氣

露出骨香

是一個提著寺院的人

堆于墻角的誦經(jīng)之音

更是我們站在寺院內(nèi)

脫下的自己

在小九華寺，我們

普度在光陰雙手合十的

瞬間

安德橋

對于這樣一座橋

我可以說

這是有人預(yù)先挖下了橋的空殼

經(jīng)過雨夜，石頭瘋長

我可以說

這是月半彎時月亮在此戲水

搬來了石凳

我可以說

這是上方另外一半河流

腐爛后留下的骨架

我還可以說

這是兩岸的土地彼此相愛

躍起的凌空一吻

或者，這些我都不說

我只想告訴你，一座橋

其實就是將河流捆在大地上的

一道繩索

這個沒有彼岸的人，一生

都在過一條絕望的河

寂寞的事

我遇見的，只是一場遇見

門還沒有關(guān)

河流還在屋內(nèi)還很純粹。隔著千山萬山

你離去的身影

還掃不出能生火的一堆

風(fēng)還只是一種態(tài)度

執(zhí)著于長發(fā)。執(zhí)著于森林向外枯萎的黑

我還躲在另外的黑里?？诖?/p>

還藏著我的眼睛

這個季節(jié)燈光不發(fā)芽。渡口遙遠而緩慢

橫在江上的船向著一個方向死去

我圈養(yǎng)在鏡中的候鳥

叫聲越來越短，越飛越深

最后越過了包圍我的墻壁

這是最最寂寞的事情

那枚磨破了光的夕陽不辭而別后

我的椅子反復(fù)沉默，無法安身

所有托舉的在這一刻都被還原

所有離開的，不再回來

一晝夜

站上屋檐的草抖落著余溫

一晝夜，我一無所有

只能簡單地轉(zhuǎn)個身

一個冬天的編制

凌晨四點，有水滴聲

一口孤燈奮力向內(nèi)掘進

石穿，我被暴露在外

阜湖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流年飄蕩

你已漏網(wǎng)

凌晨四點，我對呼吸不聞不問

我遇見的第一個人是我自己

在一眼礦井底部我們分站兩端

漆黑的影子里泛濫著空白的花朵

沒有骨骼，一吹就散

時間沒有改變射入的角度

而一場雪，沒有改變?nèi)诨膬?nèi)力

凌晨四點，身負重傷

我只能關(guān)心樹木

終于可以提提腳一路追著風(fēng)跑遠

凌晨四點，沒有仇恨

我只想關(guān)心下一刻天空從何處開始點燃

櫻花

僅僅一夜是不夠的

酒還未喝

我們還沒有涉及語言和膚色

僅僅在句尾泊一葉小船也是不夠的

掃春風(fēng)的人

已經(jīng)被春風(fēng)掃進了黃昏

不如這樣吧

都已不再重要

南下或者北上

或者

隨意荷了把鋤

等群山在河流的盡處支起

我們的雙手已被反鎖進三月

檐上沒有積雪

沒有水滴落

成為我們向上攀爬的支點

他們是獨自離開的

在看過我們花開的繁忙之后

歲月剝落

撕裂了我們腳下的空白

于是我們站在高處

不知三月以外

一行白鷺是否感到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