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刀:
眼睛飛在翅膀前方
老 刀:
又面臨選擇。
雖然面對的是同一事物,
這次和上次不同。
這次離開之后我將不再回來。
這一次,
淚水也留不住。
太陽拉著我的右手。
這一次,
我要一個人坐在石頭上慢慢決定。
讓那只螞蟻,
從時間對面爬過來。
這一次,
我要說出你的名字。
這一次,
我要讓風吹破你的屋頂。
透過一根輕松系著卻無法解開的布帶子,
我看見一位老婦人。
一位被時間磨白了頭發(fā)的老婦人。
她坐在一個虛掩著的柵欄之中,
正把身體的重量從左腿往右腿上挪動。
她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往下老了。
一張只剩下皮膚的臉,
讓我在小巷深處停下饑餓的腳步。
我坐在她的旁邊足足抽了一包煙,
我不是同情她,
我不是想看看她的兒子到底是誰。
我只是疑惑,
她安詳?shù)哪樕蠟槭裁礇]有一絲
牢騷和怨恨?
在城市,
我一直低著頭走路。
有人夸我卑微,
說是稻子讓我養(yǎng)成了低頭向下的習性。
他們不知道,
我原來可不是這樣。
在鄉(xiāng)下低頭伺弄完莊稼,
更長的時間我是在抬頭仰望。
勞動完,
我總是挺一挺酸了的脊梁,
然后仰起臉,
長時間站在稻子中間
想一些與莊稼和露水無關的事情。
進入城市之后,
開始不好意思把村莊寫在信封上。
STS 即科學(Science)、技術(Technology)、社會(Society),是一門研究科學、技術、社會三者相互作用關系的龐大的交叉系統(tǒng)學科,主要研究科學、技術對社會產(chǎn)生的正負效應。其目的是改變科學和技術分離且與社會脫節(jié)的狀態(tài),使科學、技術更好地造福于人類。它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教育觀、價值觀、科學觀和社會觀。
慢慢地眼睛就不再平視前方。
被什么佝僂了背脊,
我也說不清楚。
以草原的名義鋤掉一根草,
草原還是草原。
再鋤掉一根,草原仍是草原。
茂盛的草原,從來不長草。
到底是怎么了
現(xiàn)在躺在墻角
僅僅兩天
就瘦得皮包骨頭
我在黑狗跟前跺了跺腳
黑狗睜開一條縫
身體微微抖動了兩下
母親告訴我
黑狗是想向我搖尾巴
母親說黑狗的鼻子都干了
它是在乞求
希望我們一刀了結了它的性命
母親一邊往鍋里舀水一邊默默流淚
我站在黑狗旁邊
想起昨晚與母親的談話
母親昨晚的語氣
與催促我去請殺狗的師傅一樣
溫暖而堅決
母親說
我和你父親不管誰病了
如果超過800塊錢
就不要治了
真的很可惜
空著一塊這么干凈的水泥地。
在鄉(xiāng)下,
在夜寒霜厚的日子,
我和鄰居,
常為山坡上一小片平地爭吵打架。
太陽曬熱的水泥球場,
閑在路邊,
像一塊傷疤。
每次從它旁邊經(jīng)過,
我都會慢下來,
想——
應該在它上面曬些什么。
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
它的一堵墻已經(jīng)朝外凸出。
我找來一根木頭,
將墻撐住。
你說我害怕倒塌我沒有與你爭辯。
我想,
終究有一天你會明白,
你會在我目光掃過的地方,
讀出相反的意思。
我的城市有七百萬常住人口,
我登記在三百多萬流動人口之中。
吃蘿卜和白菜,
用做愛來抵抗饑餓和嚴寒。
對這座城市,
我沒有感情。
這座城市,
也沒有把我當親人客人對待。
妻子是我惟一的溫暖。
每次出門,
她總是用眼睛鼓勵我。
每次進門,
她總是過來幫我脫解衣衫,
逼我換下臟了的衣服。
二十年后,
廣州男人的精子將失去活動能力,
將無法抵達一個溫暖的子宮。
回味著鐘南山的這席話,
我埋在妻子的懷里,
興奮。顫抖。
一位偉人死去之后,
我的家鄉(xiāng)開始長草。
十幾年的功夫,
我的家鄉(xiāng)荒成了螞蟻的故鄉(xiāng)。
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雞不再上山覓食,
狗見了生人不再叫喚。
落日一個勁地荒涼。
整個山?jīng)_,
除了賭還是賭,
房前屋后,
全是搓洗麻將的聲音。
萬一,
你在嶄新的臺燈旁邊睡了。
扔在地上的包裝盒,
讓我想起下午我們?nèi)ミ^的商店。
看到我在燈具前轉來轉去,
你說爸爸,
別買了,都很貴。
萬一,
你突然懂事了讓我有些傷心。
你的同學不見了鉛筆,
我不該厲聲責問你。
讓我突然淚下的是,
你明明受了委屈,
卻一個勁扮著鬼臉逗我開心。
萬一,
你突然懂事,
讓我擔心,
我們之間已有了再也無法
親近的拒離。
1
萬里濤摸了摸右腹
說父親經(jīng)常這里痛,我心一沉
突然領悟到母親捎信叫我回家看看的意思
一直沒能回去
那只剩下一棵棗樹的山?jīng)_
離廣州不止是8小時火車
再加一段需要摸黑行走的路
2
萬里濤將湖南的酒帶過來
說父親已經(jīng)不再喝了
我記得父親有起床喝一杯酒的習慣
干一會兒活,進來喝一小杯,飯前一小杯
不像我們就著菜敞開嗓子喧嘩
父親喝酒很快
赤著腳,褲管也不放下
站在酒壇子前,
脖子不用仰起就喝好了
他說下田前喝一小杯酒
再咬骨頭的水都不冷
3
二十三年前的大年三十
父親拔掉一顆牙病了十多年,
我在他去醫(yī)院留下來的路上
將谷子挑到山的那邊去,
碾了米再從萬伏沖帶回來
十三歲的眼睛 望著不敢哭出來的夜
在茶樹林中歇息
父親六十多歲了,
他掉這兩顆牙齒已經(jīng)不痛
了一顆感到有些動,
搖手伸進嘴里一提
牙就在指上
還有一顆吃過飯就不見了
4
今天我才明白三十五年來
為什么一直害怕青蛙
浮在壩子里坐在口子旁
跪在田埂上,
瘦,癟著大嘴不愛說話
5
萬里濤回湖南去了
不知道醫(yī)生檢查出了什么
我呆呆地望著,榕樹就走動起來
穿一雙只能當拖鞋的解放鞋
一步一步發(fā)出節(jié)奏單一的啪啪聲
父親穿過他一直都看不起的
擺在稻田旁的兩桌麻將,
他徑直來到他的菜地
放下嘴部閃著白光的鋤頭,
一個黑點
在辣椒樹中浮動,
把山溝里的孤獨連成一片
難得一次探親假
我不主動過去,
父親已不像我兒時那樣
非得叫我蹲在他的身邊
父親的肩膀上
散落著一層白白的頭屑
我伸出手,拍落的不僅有禾毛子
還有廣州的疼痛
1
母親說她不管了
她要去廣州和她的大兒子一起生活
萬里濤心里明白
母親是在生他媳婦的氣
當火車票真的放到母親手上
她的臉黑了下來
母親一聲不吭走出柴門
在菜園轉了一個圈
她用手背摸了摸白菜幫子
徑直來到泥坪
在橘子樹前撒上一把谷子
她久久站在雞和鴨的中間
直到萬里濤連夜趕到山外去退車票
母親才肯回到屋里
2
每次回到猴沖村
放下行李,我總是先到后山坡上的
楠竹林里閉一會眼睛
我喜歡竹葉和一些小植物腐爛的氣息
我愛靜聽頭頂上竹葉和竹葉相擁的回聲
當我的走動
驚飛竹林深處的一只斑鳩
整個山坡都在一身冷汗里微微顫栗
母親知道我回來了
總是腳上掛泥三步并成兩步趕回家中
她說今天有意多下了一把米
早上煮飯的時候
灶膛里的火就發(fā)出了笑聲
又衰老了一些的母親
總是柚子一樣笑著
她花白的頭發(fā)上
別著一小塊金色的泥漿
3
在樟橋村
一說起我的童年母親就流淚
一個十歲的孩子
赤腳割過風雨寒霜
每天清早必須備好一筐草才能去念書
那頭犄角快抱成一團的老水牛呵
在我割的草中
如果你嚼到一些泥塊
希望你能夠原諒
只有你知道
我割草時天還未亮
4
親友找到我弟弟要借1000塊錢
我弟弟說沒有
第二天母親硬是將積累了59年的私房錢
以我弟弟的名義送到了親友手上
家里卻連煤也舍不得
燒煮飯用的一直是油茶樹的葉子
母親做飯的模樣幾十年沒變
翻幾下菜,就轉過身去添樹葉
將頭埋進濃煙滾滾的灶口
用一根打通了節(jié)的竹管吹火
看母親做飯我總是不斷擦眼睛
母親的淚已被熏干
她清貧的臉上
除了幾星煙塵溢滿了幸福的笑容
5
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
屋子里燃著熊熊的爐火
我們忘了母親還在雪地里拔大白菜
突然一聲啪 一?;鹦菑幕鹄?/p>
濺了出來,一圈人站起來抖著褲管
爐火到了要用鐵鉗劃動
脫去一層灰衣才能看見的時候,
鄰居走了
母親從廚房忙完進來 填補在空位上
在越暗的火光里
母親低著頭
在自己的膝上睡了倦了
6
假期臨近
我陸續(xù)地收拾行李
母親就開始不吃飯暗暗流淚
必須起程了
我背著行李
母親默默跟在后面
不再說話
送到生產(chǎn)隊不再關牛的牛欄屋前
母親早早地
擰過身去
又面臨選擇。
她愛穿紅的,我愛穿黃的
從頭到腳,像黃黃的膚色
我們用瓦片
在地上劃一道線,說
這就是國界
這就是國界呵,可我們的歡笑
不喜歡法律
它們在國界的上空握手
我們挖了土溝,把它當作海
然后想象
洪水滔天,浪走雷霆
聽媽媽說過
海和天空一樣蔚藍
可惜我們,沒有船
她和了泥巴,搓呀搓
“這是橋。我們的國界
是一座橋”
淘氣的我,踏壞了橋,逃之夭夭
她的哭聲在身后追我
像決堤的海水,把我淹沒
許多年過去了
我再沒有見到她
她沒有從那橋上邁過
這就是為什么
為什么我曾在許多河邊
嗟哦
1982年
春秋盤結,戰(zhàn)國
還在地下爭霸
根須記載著縱橫家
的語言。通過人去樓空
的蟬洞,現(xiàn)代意識輸入
幾圍粗的樹干沖上天
泱泱然大國
這一枝是秦楚
那一椏是兩漢
星斗筑巢,雄視四野
唐朝也不負太白的詩
接著是趙佶的芙蓉不開
陸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