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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地下

2015-11-16 18:02謝友鄞
中國鐵路文藝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師傅

謝友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每個人都有經(jīng)歷中最深刻的一部分。也許在經(jīng)歷中沒有什么更深刻的感覺,可是回過頭來值得品味的也許就太多了。友鄞的小說寫得好,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他人生經(jīng)歷的豐富,尤其是青少年時期那段苦難歷程的感受。他將這段“財富”緊緊地抱著,摟著,不斷地有滋有味兒地咀嚼著,不斷地將自己這么多年來刻苦汲取的各種知識、感受往里摻合著,調(diào)理著,讓現(xiàn)實同理想、昨天同今天的強烈反差有情有理地揉搓成“作品”,讓作家思想不停地碰撞、摩擦出來的閃閃火花變幻成了好看的火焰,同時還會凝成牽人魂魄的淚珠兒,讓地上地下的風景,一股腦地抓住你的心靈。有了這樣的感受,這“地上地下”的小說能不一口氣地讀下去嗎?

人都有熬糟、別扭的事。我的差兒出在名兒上,就是最后這個字。地方電臺、電視臺的播音員,念過“勤”,也讀過“謹”,曾使我目瞪口呆,更甭說在渾渾噩噩的生活里了。單位給有職稱的體檢,護士拿著表格,在走廊里喊:“謝友勤?!蔽覒?yīng)聲而起,乖乖地尾隨女護士,鉆進x光透視室,是吉是兇任宰了。反正,誰叫什么咋吆喝,我都應(yīng)承,不更正。

建國初期,我父親應(yīng)聘來到東北,落戶阜新--遼西和內(nèi)蒙古搭界處的一座邊城。說老實話,父親離開如詩如畫的江南,奔赴天荒地老的東北,并不是一腔熱血鼓搗的。我們是大戶人家,當時搞土改,謝家大院鬧得雞飛狗跳墻。我父親攜妻擎子,逃之夭夭了。

邊城阜新給我童年的印象,深極了:身上毛幾乎蹭光、牙齒磨來磨去、邁著優(yōu)雅步伐的駱駝,倔拉巴唧、顛兒顛兒聳動屁股的毛驢,馱著煤炭,經(jīng)過貼著仁丹廣告的城門,穿行在大街上。拉駝趕車的,有漢人、蒙民、滿族人。男女都穿抿腰褲,肚子上隆起一坨,攔腰系根麻繩,褲腳肥大得劃拉地。冬天,用繩子扎死。三九天,車老板戴毛茸茸的狗皮帽,穿羊皮大氅,抄袖,跺腳,跟著牲畜跑,鼻涕拉瞎,提哩突嚕,嘴里吐出的白氣,凝成霜渣往下掉,沓沓沓,咯楞楞,大地凍壞了,裂滿橫七豎八的傷口。

日子不經(jīng)混,幾十年一晃沒了。舊城墻被拆掉,拉駝趕車的漢子們,退向內(nèi)蒙草原深處。眼目前,高樓林立,汽車如織,連天都變暖和了。林蔭路上,姑娘們穿毛料套裙,仿羊皮一步裙,扭活屁股;小伙兒穿皮夾克,雙手斜插在兜里,仄著膀子晃。邊城阜新,是一個很有氣魄的工業(yè)重鎮(zhèn)了。

我生在浙江鄞縣,查字典,“鄞”是個縣名,再沒有任何意義,平時說話寫文章,掰扯不上這個字。在偏遠的遼西,誰會知道數(shù)千里外,有個貓兒匿的鄞縣呢。

可我年輕時,心強氣盛,為這,和別人吵過呢。她叫白麗,很俗氣的名字,在礦區(qū),甭指望有啥高雅玩藝兒。我經(jīng)過技術(shù)培訓后,成了煤礦瓦斯檢查員,乘小火車上班。汽笛尖嘯,客貨混編小火車駛進住宅站,煤渣鋪砌的站臺上,候滿黑壓壓的人。車門處擠得一塌糊涂。窗戶全打開,每個窗口都有人往上爬,邪乎的,兩個人同時朝里鉆,腦袋進去,身子卡住,后背像龜殼。我在車下轉(zhuǎn)磨磨兒,誰用胳膊肘撞我:“上?。 ?/p>

我回頭一看,白麗。她酒窩兒波閃,密纖纖眼睫毛呼扇,水汪汪眼睛含笑,俊俏極了。邊城阜新,是遼西走廊風口,土生土長女孩,眼睫毛長,擋風沙,天造就的。白麗脖頸裹條桔紅色圍巾,一身牛仔服,半高腰馬靴,是那種邊地人愛穿,上馬認鐙麻利,下馬走在沙坨、雪野里,便當?shù)煤艿鸟R靴。我心“咕嘟”一熱,扒住車窗,往上竄,腳一出溜,滑了,再一蹬,蛤蟆蹬腿,又出溜了。白麗用雙手抱住我的大腿,用頭抵住我的屁股,往上推。我呼哧帶喘滾進去后,回身拽她,抓住她軟乎乎的手。白麗像小貓兒一樣爬進來,一聳肩膀,笑模滋兒坐在我的對面。車廂里亂哄哄,礦工們嗑瓜子,吐痰,胡亂打招呼,你給我一拳,我還你一杵子,親熱得不行。過道上的人,彼此讓著老旱煙,臉對臉地噴云吐霧,真火。

撈到位子,咋不舒服?我瞅瞅,才明白,該淘汰的老式火車,硬板座傾斜,人往下出溜。一格兒里的,還有礦燈房的班長老閻、李香梅和小宋。我們面對面,腿湊攏,抵在一起,坐穩(wěn)了。

老閻五十來歲,酒糟鼻子,臉龐浮腫和善。他隨身帶著“酒壺”,是只廢燈盒,硫酸蝕鐵,盡管內(nèi)壁酸垢被擦掉,也夠燒的了。老閻不怕,對著“壺嘴”,抿一口酒后,夾在雙腿間。礦山酒鬼多,但沒人敢擺弄這寶貝,揩不成他的油了。

李香梅比白麗小一歲,二十一,目光流動,眼神有點刁,是個碴子。她皺了皺眉,說:“把你的尿壺拿一邊去?!?/p>

茶幾被踩壞,桌面沒有了。老閻嘟囊:“擱哪兒?”

“塞底下?!?/p>

老閻把“酒壺”藏到座位底下。

小火車啟動了。我們朝窗外望去,遠方矸石山上,自翻車緩緩張揚,煤矸石轟隆隆滾下來。常年積壓,黑白斑駁的矸石自燃起火,煙霧騰騰。撿煤隊的女工們,用戴手套的手,抓起一塊塊滾燙的煤,“嗖嗖”扔進背簍里。女工們穿一身作業(yè)服,戴防風帽,只露出兩只眼睛,裹得鼓鼓囊囊。她們在巨大的矸石山上,像螞蟻一樣蠕動。白麗說:“有的女工,膠鞋底都燙化了。夏天焐出痱子,漚一身紅疙瘩。冬天更難受,北風嗚嗚嚎叫,煤面鉆透棉襖,長一身黑鱗。”

李香梅吃吃笑道:“矸石山的姐妹跟我說:可別跟我們搞對象。我傻呵呵問:為啥?她們說:跟我們睡一宿覺,撒三天黑尿。”

小宋臉紅了,捅李香梅一下:“姐,你夠缺德的了?!?/p>

我們這車格,有魅力,旁邊站滿了人。一位大咧咧女工把手一揮:“我在撿煤隊干過。下班了,煤礦浴車開來,專給女工用的。車里有水箱,蓮蓬頭,我們輪流上車,又洗又鬧,可樂呵了。下晚黑,我跟爺們兒說,在水車上洗澡時,就想,給你洗呢,越洗越來勁!”

一片哄笑。

這時,我看見山根下,黃土馬路與鐵路并行,一輛北京吉普疾駛著。我熟悉那輛車,接父親上班的,他是礦里的總工程師。

跑通勤,乘坐小火車,至今想起來,仍感到興奮,愉快。

小火車到站后,礦工們被吐出來。井架頂端,天輪悠悠旋轉(zhuǎn)。選煤廠天橋上,載滿煤炭的皮帶緩緩傳送。礦機關(guān)大樓在山坡上,采煤、掘進、整修、通風和機電段,分布在井口附近。礦燈房一排四間紅磚房:發(fā)燈室,收燈室,充電室,女工更衣室。白麗、李香梅、小宋一伙姐妹,走進更衣室。晚春了,還生著火爐,厚厚的爐壁燒得通紅。李香梅將坤包往桌上一扔:“要死了!燒成煉人爐了!”

小宋怯怯地說:“姐,讓你說得多惡心,嚇人!”

李香梅嘎嘎笑:“要去也是姐打頭,你怕啥!”

姑娘們給礦燈盒充電時,跟硫酸打交道,逬上點壞水,衣服就會燒出窟窿。白麗換衣裳,露出雪白的身子。李香梅逗:“白麗,你饞死人了!”

“哎喲,二流子!”白麗笑道。

姑娘們換上細長掐腰、背帶連褲的勞動布工作服,戴上鴨舌帽,將頭發(fā)掖進去,個個精神,利落透了。白麗坐在凳子上,換膠靴,充電室沒遍數(shù)地沖洗,地上的水發(fā)紫,有硫酸。

“快點!”砰砰敲門,是班長老閻。

“花轎來了?”李香梅問。

嘰嘰咯咯笑。

發(fā)燈室窗口外,領(lǐng)燈的伙計們涌上來,一片敲玻璃聲。老閻扭轉(zhuǎn)身,搶救水火般撲去。

白麗管九號窗口。她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往窗前一站,身后是密麻麻的礦燈架子。每個人使用的燈固定,領(lǐng)燈憑燈牌,燈牌上用蠅頭小楷,寫著各人的燈號、工段和姓名。礦工們將燈牌乓乓啪啪扔進小窗戶,鬧哄哄嚷:

“四七八號。”

“摘我的!三零七六。咋,還有三親兩厚?!”

三班倒,一線工人在掌子面交接班。去晚了,耽誤人家升井,鬧不好吵起來。干重體力危險活的,脾氣十個有九個操蛋!動大巴掌掄圓榔頭鎬的,不是沒有!

白麗記性好,手腳利索,在燈房是出了名的。她根本不瞅牌子,水靈靈眼睛一撒目,看清了窗口外的三四層人臉,扭身奔向燈架,刷刷刷摘下燈頭,啪啪啪扣上燈盒蓋,兩只手里抓滿礦燈線,住窗口一扔?;镉媯兺顺卑阆蚝笠谎觯帧稗Z”地撲上來,亂哄哄搶走自己的燈。

李香梅那里,差了個號。那個礦工堵窗口罵:“我的燈呢?瞎眼了!干啥吃的?”

李香梅心一慌,手忙腳亂,差得更多了。窗口外嗚嗷喊叫,炸營了!小李干脆挺硬,雙手掐腰,豎起柳葉眉:“起啥哄?不侍候了!站排,排好隊再發(fā)?!?/p>

玻璃、窗框被砸得咣咣響:

“干不了,回家抱孩子去!”明知道人家是大姑娘。

“我干,我干!”

轟地大笑。

李香梅臉氣白了。

閻師傅撲上前,幫小李胡拉。幾乎人人一身汗水,癱了一樣。

一線礦工下去后,輔助工段的散兵游勇們,屁股后吊著電工工具,手里拎著測電表,肩上背著電纜,邁著方步來了。我頭戴硬塑安全帽,肩挎瓦斯檢查儀,嘴里叼著煙卷,一下去七八個小時,得趕緊過足煙癮。井下嚴禁煙火,有的煙鬼忘了,把火柴盒,甚至只是一兩根火柴桿落在衣兜里,被心血來潮、堵在井口抽查的礦保安翻出來,倒血霉了!全礦通報,全年獎金罰掉。敢炸屁,拖到保衛(wèi)科的小黑屋里,拾掇拾掇,松松皮子,有冤沒處叫喚。

輔助段的青年技工們,自我感覺好,給燈房女工排了號:白麗是種子,一號;李香梅挺俊,差在傻厲害,鬧不好摁不住她;還有更嫩的小宋,虛報歲數(shù)上的班,才十七歲,沒咋長成,養(yǎng)兩年看看……青年技工們常繞到后門,徑直進屋領(lǐng)燈。借機磨蹭會兒,跟女孩兒們逗屁喀兒。

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在窗口外領(lǐng)燈。起先,沒人知道我是謝總的兒子,父親絕不會講,我也討厭這一套。并不是我怎么獨立,完全是性格,我天生內(nèi)向,不喜歡甚至恐懼炫耀,直到現(xiàn)在,仍是這樣。

記得頭一次領(lǐng)燈,窗口冷冷清清,女工們在充電室忙,給回收的礦燈注液。我等了會兒,只得敲窗戶,見還沒動靜,喊道:“領(lǐng)燈?!?/p>

大概是陌生的聲音引起白麗的注意,她走過來,見我背著瓦斯檢查儀,酷似“卵仔”的膠皮球鼓鼓的,笑了,說:“咋,新來個檢查官?!?/p>

我咧咧嘴,笑。在礦區(qū),她漂亮得惹眼。

白麗接過我的燈牌端詳:“謝友勤。”

我說:“錯了。”

她睜圓眼睛:“錯啥?新燈牌?!?/p>

“你好好瞅瞅?!蔽业哪樕?,無意中現(xiàn)出譏誚的神色,語氣大概也使她不快。

她太傲了,不屑再瞄一眼燈牌:“你不叫謝友勤?”

“對,我不叫?!?/p>

她將燈牌“啪”地扔出窗口:“拿走,不是你的牌子,別來打冒支?!?/p>

我說:“你不給燈?”

“你不是不叫謝友勤嗎?”

“對,我不叫?!?/p>

“甭啰嗦!土豆搬家滾球子。”

我氣壞了,威脅道:“好,我是頂崗作業(yè),一個蘿卜一個坑,井下要是發(fā)生瓦斯爆炸,你得進去!”

“成成成!上哪兒都中。你叫那個謝友勤來,我就紿他燈?!?/p>

配電室有人喊:“白麗,快來灌液呀,該送電了。”

“哎,倒霉,遇著個胡攪蠻纏的騙子?!彼ど硪?。

我急了,軟下說:“最后那個字,念‘銀?!?/p>

白麗怔了怔,拿過燈牌細瞅,咬住嘴唇笑了:“可不,是差了一點?!?/p>

白麗把燈給我,低下頭,臉沖窗口外,將我狠撈了一眼,咯咯笑起來。

我們倆就這樣熟了。要不,擠小火車時,她能那么賣力,把我往上又頂又拱嗎。

再去窗口領(lǐng)燈,白麗就喊:“進來,上屋里領(lǐng)。”

我猶豫。

李香梅在一邊取笑:“痛快點!怕啥?也不是讓你入洞房?!?/p>

嘎嘎笑。這姑娘,太野了。

白麗道:“別胡鬧!他和別人不一樣,多斯文。”

進屋后,白麗替我扣上燈盒,叮囑說:“萬一電太足,把燈泡鼓瞎,千萬別順風走,誤入老區(qū)死巷,危險。你在巷道里,頂風往回摸,能一直走到井底車場?!?/p>

閻師傅湊過來,笑道:“白姑娘心眼好。”

我點點頭,感激地望著她。白麗眼睛含笑,密纖纖眼睫毛好看地撲扇。

晌午,是礦燈房最清閑的時候。大伙圍著長方形臺案,湊一堆兒吃飯。姑娘們?nèi)珱]個雅相:有的一屁服坐在桌面上,抱飯盒吃;有的蹲在椅子上,捧著飯盒,像跑盲流過來的老窯伙計。李香梅更出奇,斜躺在長條椅上,飯盒擱桌上,抬起上身,挖一匙飯菜,仰面朝天喂自個兒,咕涌會兒,嚼咽下去,再舉起胳膊舀,眼睛瞅都不瞅飯盒。白麗倒是坐在椅子上,上身靠著椅背,懷里摟著飯盒,兩條腿卻搭在桌沿上,膠靴脫了,露出粉紅色襪子,腳趾丫翹動。小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科室閑臘肉們,有時會溜達過來,串門子。燈房女工們五花八門的樣兒,賺下名氣了。

有一次,我父親來了,陪東北、內(nèi)蒙古煤炭聯(lián)合總公司幾位領(lǐng)導下井。姑娘們居然沒有一個人改變一下放肆的姿態(tài)。白麗把半張臉埋進飯盒里,羹匙都不使,用舌頭舔著,吃了一口,抬起頭,做個鬼臉,調(diào)皮地笑了,然后起身,給頭頭們摘備用燈。

我父親是個謹慎嚴肅的人,一定忘不了。

只有班長正襟危坐,花鏡出溜到糟鼻頭上,一邊扒拉飯菜,一邊看本市小報。他最關(guān)注的是社會新聞:兇殺案,強奸案,搶劫、詐騙案,一個字一個字地卸巴,像瞅螞蟻搬家。

就一張報紙,照這陣勢,班長吃獨食,一晌午也造不完。李香梅催他:“溜溜得了?!?/p>

班長埋頭閱報,嘴里竟叨咕鬼話似念出聲,把李香梅惡心壞了:“你還有完沒完?”

看著看著,閻班長破口大罵起來。

李香梅將飯盒“砰”地一扔,一把掠過報紙:“礙你啥事了?”

班長道:“你這丫頭,沒心沒肺,連點責任心、正義感都沒有!”

“你有?一看報紙就罵,對社會不滿哪!”李香梅一下攘塞過去,整得班長翻白眼。

姐妹們偏愛夾縫間的征婚廣告,看得津津有味?!斑讍眩 崩钕忝方衅饋?,“小宋,你不是做夢都想進城嗎?這份行,逮住他?!?/p>

小宋道:“香梅姐,你不是垮屁人吧?我一米六都不到啊?!?/p>

李香梅說:“管他!咱姐妹里有人混進城了,多方便,趕集逛店,有個落腳地場,連住宿錢都省下了。白麗,你造一炮,準成。咱姐夫,叫啥?”忙瞅報紙。大伙兒搶著告訴那個名字,樂得哏兒哏兒的,把白麗搖晃得東倒西歪:“成全成全咱們吧?!?/p>

電話響起來。李香梅撈起話筒,問道:“誰?”朝白麗笑嘻嘻擠眼睛,“找你的?!?/p>

我乘坐電罐,沉入千米井下。青石砌的主干大巷,燈光幽藍,運輸火藥、雷管的專車,由礦警押送,駛向掌子面。載滿煤炭、木材、水泥、金屬網(wǎng)、液壓支柱的機車往來穿梭。從井底車場,到我巡視的工作面,有六七里路遠,走不起,我跳上一列貨車的尾車,用手摳住車幫,腦袋藏在車框下,怕讓司機發(fā)現(xiàn),蹬車是違反安全規(guī)章的??啥沤^不了,絕對快感。

貨車駛到主干大巷盡頭,我跳下車,背著瓦斯檢查儀,在地下城的心臟里轉(zhuǎn)悠。我這活兒,別人尋思輕巧自在,其實,跑單幫的狼,活得兇殘。采煤、掘進工,成班結(jié)隊,固定在一個地方施工。我得滿世界跑。巷道密如蛛網(wǎng),有平巷,上山巷,下山巷。上山一步一喘,下山跌跌撞撞,有時得坐著往下出溜,屁股打了皮補丁?!昂镫搿焙汀奥炎小?,是“檢查官”的標志。井下風門數(shù)不清,支巷間的木風門,一腳就能踹開;主巷道的巨型風門,用鐵皮包裹,如果對面是頂風,我一個人,必須用鐵棍撬,使出吃奶勁,才能將風門推開,如漏網(wǎng)之魚,趕緊偏身鉆過去。

井下大部分區(qū)域冬暖夏涼,穿絨衣絨褲正好。但也有冰寒極地,有赤道。進入強通風區(qū),穿棉襖棉褲冷得打哆嗦。許多檢查員,年輕時不管不顧,到老做下風濕,才服了。老檢查員下井巡視,跟逃荒似的,背著棉衣卷兒,冷了穿,熱了脫,哪兒打鏵哪兒住犁。

今天我去“赤道”。掌子面挨近自燃火區(qū),火區(qū)被封閉死,但炙人的熱浪透過來,溫度高達四十度。采煤隊的伙計們,脫得光赤溜,臉上、身上糊滿煤塵,一個個鬼似的。

這里,瓦斯臨近極限,檢查員必須停下來,跟班監(jiān)視,每隔三十分鐘,向井上生產(chǎn)調(diào)度電話匯報一次。屁大工夫,我就受不了啦,扒光衣裳,那感覺仍像被燒糊的家雀,襠間物和檢查儀“卵仔”,在身上熱乎燎地晃。

隔一陣兒,我跑到火壁前,看看瓦斯含量。我明顯感到,熱浪像有一只手,推擁我。瓦斯若超限,檢查儀會嘟嘟報警。沒動靜,我扭身往回跑,汗水亂淌,口干舌燥,頭昏腦脹,抱住水泥壁柱,想涼快點,全身貼上去,眼睛發(fā)直:柱鉤上,掛著防爆電話。我一把摘下來,絕望中你非得撈點什么!我撥通了礦燈房的電話,五迷三道地叨咕起來……

“小謝,是你呀?”白麗鶯聲燕語。她萬萬想不到,我會是這副缺德遭罪的樣兒!

“你們,在干啥?”我問,聲音嘶啞。

那邊的聲音有點緊張:“你咋了?”

我這才覺得,剛才還浸著涼意的水泥壁柱,火辣辣燙人了,挪開身子?!皼]、沒事!你們那兒,有水嗎?”

“有啊?!彼判牧?,聲音里是笑,“一張報紙,一杯茶,特滋潤了。”

“你喝茶?”

“我喝白開水?!?/p>

“小,小李呢?”

“香梅呀,喝生水,擱水瓢舀?!?/p>

“閻師傅?”

白麗“噗哧”笑了,在底下鬧得五饑六瘦,尋開心哪。“他喝湯藥?!?/p>

“真的?”

“逗你哪!傻實惠的。”白麗笑道,“人家在喝工夫茶?!?/p>

“我不信!喝一口,給我聽聽?!?/p>

電話里一陣兒空白,接著傳來咕嘟、咕嘟水響,女孩兒們笑成團。

我喉嚨痙攣,干噎,一口一口要嘔吐,全身抽搐起來。

就在這時,電話里一聲怒吼:“友鄞!你干什么……”

我一震!清醒了!是父親始終沒有改過來的南方口音。井下通井上的電話,經(jīng)過礦調(diào)度室。調(diào)度若撥過來聽,放大音量,滿屋轟響。我父親準是在調(diào)度室,親自監(jiān)控著險區(qū)。

這時,我死的心都有!心里涌起恨意!沒有不透風的墻,當閻師傅、白麗和李香梅她們,知道我是總工程師的兒子后,說:“咦喲,咋不讓你爸把你‘提拎上來?”

好多干部子弟,混個全民工,在底下轉(zhuǎn)一圈兒后,就調(diào)上來了。本事神的,甚至連人影都沒見,只在花名冊上旅游一下。兒子能不知道老子,我父親絕不會積這個德!

一只半尺多長的耗子,從棚頂順立柱滑下,近在眼前,抖動胡須,毛乎乎碩大無比。我舉起鑄鐵話筒,狠狠砸去,“噗哧”,耗子門齒兇銳地張開,嘴里紫血溢泄,眼球突出,眼神散了,盯住我,定格瞬間,貼著立柱出溜下去……

就在這時,我聽到奇怪的聲音,伙計們豎起耳朵,前方響起無數(shù)悉悉索索聲,礦燈光紛紛射去,密麻麻耗子擠滿巷道,長河波浪般涌來。

采煤隊隊長經(jīng)歷過多次礦難,說:“伙計們,把包子拿出來。”

礦工們打開飯盒,里面是礦上發(fā)的班中餐。隊長用身體護住我,說:“小謝,你往后去?!?/p>

我沒動,和隊長肩并肩站在一起。隊長跟我特有感情。那時候,我就寫小說了。但投稿屢投屢敗,退稿信一封封寄到礦收發(fā)室,有北京、上海、沈陽的,來頭都不小。沒成想,歪打正著,我有了能寫的名氣。采煤隊長的爺爺病故,工友們都去了。隊長叫我寫挽聯(lián),記帳桌,把我當成他們家的師爺。送葬時,我哭了。過后,隊長說:“小謝,俺爺八十一,跟我隔輩兒,是喜喪,我都沒掉淚疙瘩。你夠意思!”我說:“隊長你不知道,一個人活了八十多年,過日子過得慣慣的,突然就死了,這咋受得了!”隊長咧咧厚嘴唇,眼睛怪怪地瞅我,大概覺得我看書寫字弄的,魔癥了。隊長親親地摟緊我。

無數(shù)耗子向我們撲來。

“快,把包子扔掉!”隊長叫喊。

伙計們把班中餐遠遠拋出去,耗子們一團混亂,在飯盒上堆成一個個涌動的“墳包”。

隊長叫道:“操家什!”

我說:“咋,能吃人?”

傳說井下耗子遇見礦工,會作揖。老鼠打洞,礦工也打洞,礦工打洞能活著出去,礦工是耗子的師傅??墒牵@些耗子從哪里來的?廢巷、天井、采空區(qū)?鬧鬼了!我們心里明白,這,肯定預示著災(zāi)變。

十幾個采煤工迅速靠攏,端起一把把鐵鍬,組成方塊陣向前沖?!皦灠鞭Z轟炸開,在晃亂的光束里,耗子們胡須扎撒,眼球血紅,尾巴甩直,飛躥著,向我們猛撲。

隊長叫嚷:“沒白活!開眼界了?!?/p>

十幾把大鍬砰啪亂砍,耗子們紛紛跌落,“吱吱”慘叫。我們踩著涌動的鼠身,奪路而逃。

耗子們順立柱躥上梁架。一眼望不到頭的棚頂上,耗子們爬著,拱動著,像小人一樣站起來,抖動兩只前腿,張牙舞爪。耗子們飛躥下來,撲在我們的肩膀、脖頸、臉頰上。我疼得驚叫起來!

隊長吩咐采煤隊的“中鋒”:“大個子,你管住上頭。”

大個子笨,反應(yīng)慢了點。隊長跳腳吼罵:“造反哪!老子劈了你!”

大個子慌里慌張,一把鐵鍬在眾人頭頂風車般掄圓,從梁頂撲躥下來的耗子們,被甩飛出去,噗噗砰砰,血肉模糊,粘貼在巷壁上。

地上的耗子漲潮般涌來,進攻得更兇了。我們圍成一圈兒,大個子在當央兒,空中管制,其他人一律對外,不停地砍砸。動作幅度大,彼此妨礙,時間長了,手臂酸軟,氣喘吁吁,眾人只好豎起鐵鍬,像盾牌一樣護住臉,耗子撞在鍬板上,噗噗噗跌落。

半個小時后,我們只前進了幾十米。

我心里奇怪,耗子們循著光束飛撲。平時,老鼠怕光呀。它們仿佛預感到什么,陷入末日來臨的恐慌,絕望地向人進攻。我說:“把頭燈滅掉吧?!?/p>

隊長恍然大悟,說:“只留下我這一盞?!?/p>

伙計們騰出手,熄滅頭燈開關(guān)。隨著黑暗降臨,耗子們的飛撲減弱了,卻集中朝隊長攻擊。兩邊的人,忙用鍬板護住隊長。伙計們的安全帽上噼噼啪啪響,露肉的地方火赤燎疼。殘酷的肉搏,血腥味越來越濃,人和鼠都瘋了!活的、死的、傷殘的老鼠越堆越高。你若倒下去,頃刻間就會變成一座墳包。絕望,悄悄地襲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前面,一座風門開著。關(guān)上這道風門,便能擋住怒濤般的鼠群。可是,井下每一座風門的設(shè)、撤、開、關(guān),必須由通風技術(shù)員決定,它關(guān)系著全井的安危,任何人不得擅動。誰敢玩弄法律的大門!

眾人眼巴巴望著隊長。

隊長扭過臉,下令:“關(guān)上風門?!?/p>

幾把鐵鍬趕緊清場,四個人用力推,巨大的鐵皮風門呀呀地合上。留在這邊的耗子,明顯失去勢頭。門那面,抓撓沖撞越來越激烈,似密集的鼓點瘋狂的冰雹千軍萬馬蹄聲如潮。伙計們背抵風門,大口大口喘息,彼此打量,全都衣裳破碎,臉頰爪痕狼藉,血跡斑斑。

巷道里,機械強送的風流減弱了,仿佛伸手便能撈住一把。關(guān)上這座風門,井下世界復雜的風流就會被打亂。更下面的采區(qū),正值放炮作業(yè),若有瓦斯溢出,通風不暢,風量不足,隨時可能引發(fā)瓦斯爆炸。緊張、擔心、內(nèi)疚,壓住每一個人的心頭。隊長看表,盯住伙計們,問:“緩過氣了嗎?”

我咬牙道:“放它們進來吧!”

伙計們叫喊:“拼了!”

“一點一點開。”隊長吩咐,擔心被老鼠的狂濤沖決,淹沒。

風門打開,卻死一般寂靜,鼠軍們黑壓壓退潮般向回跑去。

伙計們怔住,竟高興得抽泣起來!

隊長舉起頭燈,向掌子面射去,透過雨霧茫茫的淋頭水,模模糊糊看見,掌子面上的炮眼里,噴出一股股強勁的水柱,整幢煤壁呼扇呼扇拱動,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里面推擁,煤壁成片成片坍塌。隊長一驚,叫道:“要透水!”

眾人扔下鍬,沒命地朝前跑。經(jīng)過一條上坡斜巷,隊長吆喝:“拐上去。”

伙計們一個個躍上去。隊長斷后,剛登上斜巷,掌子面“轟隆”一聲巨響,煤壁崩裂,黑潮洶涌而出,棚木被沖得東扭西歪,嘩啦啦垮掉,順巷道席卷而下。我們穿過曲里拐彎的支巷,沖到井底停車場。禍源是個隱蔽極深的天然水倉,水勢兇猛但不能持久。停車場水不足膝高,水面上浮滿密麻麻的鼠尸。

我抬起頭,井口上方白光剌眼,得救了!罐籠沉下,鐵柵門打開,伙計們蜂擁進去。罐籠升到地面。我們從黑黝黝井下走出去,來到陽世間,太陽金光迸射,晃得睜不開眼睛。劫后余生,礦工們興奮得嗷嗷叫,扒掉靴子,倒出咸腥的汗水,朝澡堂沖去,洗掉晦氣。

霧氣騰騰的大池子,像殺豬褪毛的湯鍋,水皮上浮滿腦袋瓜。林子大,啥鳥都有:在里面打胰子,洗頭,擤鼻涕,吐痰,擺弄“二哥”,搓巴起來沒夠?!安蝗菀装?!老大掙錢給老二花?!焙俸俸贅?。白泡沫,黑煤渣,還有說不清的玩意兒,成渾湯了。就這,晚到的,還下不去,沒地方了,繞池邊轉(zhuǎn)磨磨兒:“王八頭,騰窩兒!”

“王八頭”猴著,不出水。池外倆伙計,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拽,撲打得水花飛濺。塘子里的人,有幫助朝外推的,有拉住不放的,“王八頭”沒人聲地叫喚,要被扯零碎了。

堂子里哄然大笑。

我泡一會兒,趕緊出來,身上掛滿黏涎,拉絲,惡心壞了。三個淋浴蓮頭,都被弄壞。這時,我看見閻師傅走進來。礦燈房里有自備的小塘子,女工們使用。礦燈房只他一個男的,刷塘子,換水,不夠費事。老閻這人,又沒說性,平時就來大塘子??山裉?,他穿一身衣裳闖進來,東張西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走?!?/p>

我愣道:“有事?”

“甭啰嗦,人家請你?!?/p>

我胡亂穿好衣服,被閻師傅不容分說地弄進礦燈房。閻師傅說:“聽說井下跑水了,白麗擔心你。”

姑娘們交過班,洗得頭臉光鮮,一個個瞅著我有味地笑。李香梅抖翹著二郎腿,說:“往后常過來吧,親戚多走動?!弊彀统锩嬉贿?。

我傻笑,這丫頭,咋咋呼呼,卻讓你感到輕忪、隨便。

閻師傅帶我走進更衣室旁邊的小浴池。門敞開,白氣淡淡的,白麗將拖把倚在墻角,退出來。她頭上扎著毛巾,穿得很少,腳上是拖鞋,向我嫣然一笑,說:“塘子刷干凈了,換了水?!?/p>

這殊遇讓我意外,不好意思地掙扎身子,說:“算了,算了?!眳s被閻師傅拖了進去。

隔著門,白麗道:“把工作服、靴子給我。”

閻師傅將一堆臟皮從門縫扔出去。

四壁貼滿雪白瓷磚的小塘子,使我感到新鮮,有種異樣的感覺。池臺上,放著塊粉紅色香胰子,惹眼。我心神不定地泡會兒,忙出來。

閻師傅說:“搓搓?!?/p>

“擦干得了?!?/p>

閻師傅吆喝:“躺下。”

我只好仰躺在池臺上,用毛巾遮住下部。老閻一把扯掉毛巾:“真他媽雛!”

閻師傅叉開五指,將毛巾裹在巴掌上,扇面形毛巾軟著陸似奔來,給我搓身子,舒服極了。我瞇起眼睛。這一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兩次出入澡塘,莫名其妙,遇仙了。

閻師傅漸漸上喘,身上沁出燈房酸液的渾腥氣,刺鼻熏人。他抬起胳膊,用臂彎蹭眼睛上的汗水。

我感激地說:“閻師博,我咋敢讓你侍候我。”

閻師傅說:“你爸那人實在?!?/p>

我愣了愣,咋扯到我父親了?

閻師傅說:“我掛號就在礦上,天天發(fā)燈、收燈,眼瞅著你爸從一個小南方蠻子,熬成老頭了?!?/p>

我心里一陣激動。小時候,我就知道爸爸不容易。經(jīng)常,半夜三更電話急促地響起來,爸爸從被窩兒探出身,接過話筒,聽了會兒,馬上爬起來穿衣裳。指揮煤礦生產(chǎn),如同打仗,險象環(huán)生,弄不好就會死人,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小汽車“吱嘎”一響,停在我家的院門前,爸爸迅速走出去。

我還記得,更小的時候,父親作為甲方技術(shù)代表,籌建這個大型豎井,全國一百五十六項重點工程之一。蘇方設(shè)計的辦公樓,辦公室太少,會議室太小,不合中方國情。我們靠人堆,大會、小會多。黨、政領(lǐng)導是解放初期軍管接收礦山時留下的,剛來時挎著手槍,特沖。他們要蘇方修改辦公樓的設(shè)計方案。不料,蘇方專家組組長戈林特較真,雙方爭執(zhí)不下。蘇方反映到大使館,轉(zhuǎn)到外交部,又批到煤炭部,煤炭部部長親自掛長途電話,叫通了我父親,那也是一個深夜。

父親一走,常三四天后才回到家里,滿腮胡茬,滿臉倦色,穿著靴子,一身臟皮都沒扒,往床上一躺。累得一動不動。我躡手躡腳走進臥室,輕輕地替他脫靴子。爸爸抬起手,摸摸我的小腦袋瓜兒,呼嚕嚕睡著了。

文革時,父親被打倒。我從父親的話言話語里知道,他并沒有遭多大罪。煤礦工人跟某些當權(quán)派的對立是真心厲害的,但對我父親卻網(wǎng)開一面,說他是老實人,憑自己的本事、技術(shù)吃飯。老礦工們,不少是從山東、河北、河南、陜西、甘肅盲流過來的,對同樣是南腔北調(diào)的父親,有一種奇特的認同感。父親從總工的位置跌下來,勞動改造,每次下井領(lǐng)燈,升井后交燈,只要他的身影在窗口一閃,閻師傅就會跳起來,親自接、送。閻師傅細心得很,生怕年輕的礦燈工不懂事,給父親冷臉子,或者心不順時,厲聲惡言幾句,叫父親受不了。

我和白麗、李香梅一茬,是文革后入礦參加工作的。父親和閻師傅在一口大鍋里掄馬勺,伙過半輩子了。

閻師傅輕輕一托:“來,搓后背。”

我順勢坐起來。閻師傅瞅著我,說:“燈房這幾個姑娘,你相中誰了?”

我笑道:“閻師傅,甭逗。”

“啥話!我老天巴地的,能跟你們沒正經(jīng)?!?/p>

我說:“閻師傅,我瞅她們嘻嘻哈哈,不咋拿你為重?!?/p>

“慣的,跟自個孩子一樣。我得替她們操心啊?!?/p>

我笑了。

“白麗咋樣?”他神秘地問。

我的臉刷地紅了。燈房姑娘們?nèi)羰撬暮⒆?,那,白麗就是他的掌上明珠?/p>

閻師傅朝我擠咕眼睛:“我跟小白說了,你對她有意思。”

什么!我“騰”地要起來。我啥時候跟他說過這話?!

“躺下?!崩祥愑肿鰝€手把兒,“你小子面嫩,還不如俺們燈房的姑娘大方呢?!?/p>

跟他攪不清。那時候,我的心思也沒往這方面用。我笑笑,不勒他了。閻師傅的手把兒,朝我的大腿根蹭來……

走出塘子,白麗把我和閻師傅的工作服洗干凈,烘干了,礦靴從里到外刷得清清爽爽。我說:“哎呀,我拿回去……”

“咋,讓你媽洗?”白麗笑道,“你媽一定特好?!庇治孀⌒目谡f,“你爸太厲害了!沒把人嚇死!也怪我。我聽說了,你們今兒在井下,遭老罪了?!?/p>

我惹的禍,她倒攬起債了。我得像個男于漢,一擺手,大大咧咧說:“沒事!”

……

礦區(qū)住宅,分東、西、南、北、中五部。偽滿洲國時,中國勞工分散在周圍四部,破破爛爛的磚房、土房,沒有下水道。渾湯臟水往門外潑,胡同窄得剛能過輛手推車,但爛泥乎乎,有車也推不過去。都是東、西屋,兩家共用一間廚房,鍋臺對鍋臺,燒火做飯時,屁股蹭屁股。下晚黑,這家的娘們兒嘩嘩撒尿,那屋的爺們兒聽得清清楚楚。中部是日本炭業(yè)株式會社營造的洋房,電網(wǎng)圈護,狼狗巡視,亡國奴若敢探頭探腦,狼狗忽地躥上去,全身毛轟轟炸開,像一下子增大好多倍!趕上小鬼子在外面散心,掏出匣子槍,“啾兒”一摟,那人就仰面朝天地倒下去了。

我家一來,被安置在成為干部住宅的中部。半個多世紀了,水泥麻面的洋房牢牢實實,紅漆地板油光,榻榻米撤掉,換成公家配置的鐵床,有厚厚的蒲草墊子。我家住半棟房。紅磚院墻,日本人住時沒有。方整、雅靜的院落,是按中國人的習慣后圈起的。

母親約了幾位牌友,在屋里稀哩嘩啦推麻將,“張?zhí)?、何太太、謝太太”地叫個不休。我坐在院心葡萄架下,看書。

剛到東北時,由于語音不通,母親試了幾次,參加工作難。母親苦惱,幾乎足不出戶,把我跟她圈在一起。母親用她唱歌一樣的南方口音,給我讀一篇又一篇文學作品。我托著小腮幫,聽得津津有味。母親講《伊索寓言》:有一個天文學家,仰面看星相,失足掉在井里,“救命!”他叫起來。鄰居聽見了,嘆氣說:“誰讓他眼睛朝上翻,不管地下呢!”把那個倒霉蛋弄上來后,他卻振振有詞地說:“我這是坐井觀天。”

我哏兒哏兒笑起來。

母親向我讀錢鐘書先生的散文:“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以做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里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蹦赣H抬起眼睛,瞅我一笑,我覺得有趣但深奧。母親不管,往下讀:“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出來,使屋子里也關(guān)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須再到外面去找?!蹦赣H停下了,秀氣的眼睛轉(zhuǎn)向窗外,一臉傷感?,F(xiàn)在想起來,我的文學緣分,是從母系方面繼承的。

骨牌聲潮水似涌來,槐樹上蟬鳴如絲。我偎在藤椅里,頭頂綠盈盈葡萄架,垂下一串串肥嘟嘟葡萄,爽風吹得沙沙響,葉影、光斑在我的臉上、身上、書上活潑地游移。

妹妹頭上扎角巾,胸前系圍裙,抱只大盆走出來,里面堆滿洗好的衣裳。她在礦醫(yī)院兒科做護士,休禮拜日。妹妹噗噗抖摟衣裳,踮起腳,搭到晾衣繩上。忽然“啊”了聲,說:“來客了?!?/p>

我抬起頭,一怔,是閻師傅和白麗。閻師傅戴頂前進帽,穿深藍色制服,青布家做便鞋,挺利索。我見過的老閻,從來是一身渾花工作服,高腰礦靴,天熱了,將靴筒卷下來,露出一圈白帆布里。

我眼睛一亮,笑了:“閻師傅,不敢認了?!?/p>

閻師傅厚嘴唇動動,浮起笑意。白麗跟在后面,短發(fā),燙了劉海,穿豆綠色短袖夏衫,露出渾圓的胳膊,腳上穿乳白色半高跟皮涼鞋,比閻師傅顯個兒。她左手拎著一捆酒,右手提一網(wǎng)兜水果。大概兩只手垂在兩邊,像小學生似的,不自在吧,白麗把雙手放到前面來,手指勾緊那些東西,臉上掛著緊張的笑。

我心里跳開了,張張嘴唇,說:“稀客!”

閻師傅說:“串個門子。你爸在家嗎?”

妹妹扭頭喊:“爸,媽!”用腳把盆撥到一邊兒。

我請閻師傅坐在藤椅上,另一只方凳搬給白麗。她剛沾屁股,忙站起身。爸爸從書房踱出來。隨后,媽媽穿著旗袍,拖鞋,也出來了,她那幾位牌友,透過窗玻璃瞧景兒。

父親笑著招呼:“老閻!”

閻師傅要站起來,爸爸手往下一按,他就沒動,兩條腿并攏,雙手放在波棱蓋上。白麗提著禮品,站在閻師傅身后。

父親叫不上白麗的名兒,可心里有數(shù)。

母親熱情地說:“你們是同事?”

閻師傅穩(wěn)重地點點頭。

母親以為閻師傅和白麗是爸爸機關(guān)的,含蓄地笑了,眼睛注意地盯住白麗。

妹妹鬼精,知道是奔我來的,或者被我勾來的。妹妹端上盤水靈靈葡萄,放在客人面前的方凳上。閻師傅忙道:“不中,不中,這玩藝能酸倒牙。早就想過來認認門?!弊彀统砗笠煌?,“小白,也是我們礦燈房的?!?/p>

母親一怔。

閻師傅的樣子充滿炫耀:“我拿她,跟自個親閨女一樣?!?/p>

母親被弄得莫名其妙。

閻師傅嘴冒白沫,神秘而得意地笑道:“他們倆處得挺好?!?/p>

母親道;“跟誰?”

白麗羞紅臉,垂下眼睛。

我額上沁出汗粒。這老頭子,怎么這樣冒失喧天!

閻師傅說:“跟小謝呀?!?/p>

媽媽和爸爸面面相覷。身后,傳來手指劃玻璃聲,刺耳,鉆心,母親的牌友們,擠滿了窗戶。媽媽身子一抖?;睒渖系南s,叫得更響了,老黑貓從墻頭蹦下,“噗通”,像掉進黑咕隆咚的深井里。半響,誰也沒吭聲,氣氛尷尬極了!

至今想起來,我的母親真是特別,對我到危險的井下當工人,沒有干涉,阻攔,沒有讓父親說話,她自己也沒有找礦領(lǐng)導,她完全能夠辦到。但母親卻鄭重地拜托礦區(qū)運輸處處長,允許我上下班跑車時,坐在小火車守車里,靜靜地,讀些書。在別人看來,純粹是丟了西瓜撿芝麻。按規(guī)定,守車只允許守車長一個人存在。守車長把我拉上車,拱形圓頂,鐵皮四壁,瞭望窗前,擺著高腳鐵凳,水壺坐在爐子上,熱氣沖得壺蓋噗噗噗跳。聽到哨子響,守車長走出去,探身向前方瞭望,舉起信號旗。小火車像臃腫的孕婦,緩緩離開產(chǎn)床,站臺上空了。

守車長回到車廂里,關(guān)上門,湊近火爐,卷旱煙。車輪震顫,鋼鐵轟鳴。守車長將煙頭在通紅的爐蓋上一戳,夾煙的手燙了似跳回來,將煙屁股塞進嘴,吸一口,著了,支起肩,瞇縫眼睛,身子一顫,吐出縷青絲,車廂內(nèi)漾滿香蒿味。我和守車長一見如故,都感到有緣分。守車長告訴我,小時候,他經(jīng)常逃學,蹲在鐵路邊,盯住列車,一方方車窗畫片似閃過。一伙半大小子,趁客、貨混編列車在拐彎處緩行,飛爬上煤車,將大塊精煤扔下去,底下的同伙,把煤裝進麻袋,背起來就跑。越搞膽子越大,竟在路軌中間擺上石頭,迫使火車緊急停下,小賊們一哄而上。搶來的煤,除去自家燒,攢多了,偷運出去賣。十三四歲的小爺們兒,就有煙抽,有酒喝。煤礦保衛(wèi)處的巡警,在草叢里匍匐前進,摸上路基,一把揪住他,把他的耳朵扯得像驢耳朵長,腦袋往一邊歪。礦警問:“瞅啥呢?”他齜牙咧嘴,疼得咝咝呵呵,說:“叔,我瞅車窗里的人。”“誰?”“女的?!薄澳膫€女的?”“挺俊的那個?!钡V警笑了,飛起一腳:“滾!賊種!”他幾乎沒來得及落地,便飛也似逃了。真快呀!他登上小火車,當上守車長了。

我和守車長站在瞭望窗前,看紅日升起,一只鷹悠然飛翔。火車拐彎,向礦山駛?cè)ァR惠喢利惾绺璧募t日,一只威風凜凜的鷹雕,一列客、貨混編小火車,將天地裝飾得燦爛輝煌!守車長拎起信號燈,圍火爐轉(zhuǎn)一圈,一個亮相,吼唱道:“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

“好,好??!”我叫好。

守車長樂屁了,見我手里攥本書,像闖了禍,一吐舌頭,說:“你看你的書。”

我離開熱熱鬧鬧充滿肌膚之親的客車車廂,閻師傅驚詫不已。李香梅叫道:“瞧不上誰?有能耐坐專列呀。”連小宋都嘟起嘴巴,懷疑、不滿地剜我。只有白麗體貼我,說:“別冤枉人!他需要安靜點,他要有自己的世界?!?/p>

白麗使我感動,驚異。當我讀書讀得神思飄逸、充滿自信時,我想,有一個有知識有頭腦的妻子,她會幫助你,與你合作。但人和人的思想,不會合拍得天衣無縫。隨著男人的成熟和獨立,裂隙將越來越大,矛盾和對立愈演愈烈。你最終無法容忍一個日夜在身邊監(jiān)視你、指導你、教訓你、與你喋喋不休爭辯的女人!而白麗這樣的,像古時寒窯里的妻子,盡管不通詩書,卻會懷里擱著針線笸籮,做著活,默默地陪伴你到油盡燈殘,紙窗通明。她不但肉體上與你水乳交融,還會給你一個安寧的、與你永無爭執(zhí)、更不會對你指手劃腳的精神世界。而我需要思想,秉燭獨行。我覺得,白麗聰明極了,她暗示、許諾給我的,正是這個。

此刻,站在自家院子里,母親惱火透了!仿佛遭到意想不到的打擊!她輕蔑地盯我一眼,嘴角上翹,挑起絲冷笑。然后,眼睛傲慢地越過老閻,朝向白麗:“你也是燈房的?”

閻師傅才介紹過,不是明知故問嗎!

白麗垂下眼睫毛,蚊子似“嗯”了聲。

“哦,工人哪?!蹦赣H聲音拉長,扁扁的,充滿了譏諷和拒斥。

白麗猛然抬起頭,眼晴里汪滿意外的羞辱!

像遭到雷擊,閻師傅臉色變了!他原以為給我們家送來一只金風凰,會受到功臣般的歡迎呢。

我心里像貓抓一樣難受!肯定是老閻自做主張,跟白麗說了什么我壓根兒沒說過的話,把她誘拐來了。我擔心老閻信口開河再說出什么,母親我攔不住,弄不好更糟!

屋里電話響了。平時,父親不在書房,總是妹妹去接,再喊爸爸。父親尷尬地笑了笑,說:“我去接電話?!碧右菜频仉x開了。

我心里一陣失望和憤怒!多少年前,你凄惶惶孤零零地出現(xiàn)在燈房窗口外時,是閻師傅跳起來,迎向你啊!母親同外面一直很“隔”,可你始終生活在世俗中。我如果諒解母親的“惡攻”,卻不能原諒你的逃避和背叛!

我內(nèi)心顫抖,嘴唇顫抖,躲開白麗水霧蒙蒙、屈辱、求助的眼睛,不知所措。我怯懦無能,沒有對她做出勇敢的呵護,對母親爆發(fā)出起碼應(yīng)該以禮相待的抗爭?,F(xiàn)在回想起來,仍感到揪心的愧悔!我們傷害的,是一個對我們充滿了感情和信任,簡單、火熱、善良的心??!

白麗手里的禮物,成了難堪的象征。她什么也沒說,扭身走出去。

閻師傅一副喪魂落魄樣兒,撲撲跌跌,跟出去。

我攆出院,叫道:“閻師博,白麗……”

我的身后,死靜。

白麗站住了,沒有回頭,把一捆酒塞給閻師博,瞅都沒瞅他,聲音冷靜得嚇人:“師傅,拿著,算我孝敬您吧?!奔珉晤澏叮艿袅?。

閻師傅臉色鐵青,將一捆酒狠狠摔在地上,碎片飛濺,破裂聲扎心,酒汁沿著臺階,向下漫去……

事情過去很久,有一次,趁著心平氣和,我跟母親講述了父親倒霉那陣兒,閻師傅對父親的過節(jié)兒,也用心地提到白麗。母親沉靜地聽著,始終沒有作聲。我抱怨地說完,心里吁口氣,仿佛輕松了許多。母親是通情達理的,但“情“和“理”,在她那兒是冷靜的、固執(zhí)的、對立的。我沒有指望她會做出什么決定,甚至說出什么來。不久,我被送到遼寧文學院學習,畢業(yè)后,分配在文化局搞專業(yè)刨作。

一晃,八九年過去了,市里給了我房子。阜新市開我一個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海文學》雜志社的張斤夫,我尊敬的責編老師,專程從滬趕來。他一下車就說:“一路上看到遼西這么荒涼,你在小說里寫得那樣美,藝術(shù)真是高于生活啊?!?/p>

會議結(jié)束后,我陪張斤夫去沈陽?;疖囻傔^開闊的田野,太陽當頂,苗兒青黃,竟只見到一位農(nóng)婦在鏟地。田頭撂著醬色水罐,一條黃狗懶洋洋臥在旁邊。農(nóng)婦貓下腰,摟動的鋤板竄起朵朵白煙。農(nóng)婦的背后,用布帶綁著個孩子。孩子一只小手,抓扯著娘干草樣的頭發(fā),另一只小手,繞到前面,插進娘的懷窩兒,夠摸汗嘰嘰的乳房。遼西大地的母親啊!我心里生出說不出的動情和震撼!反省自己:我為什么不能寫得真實、自然些呢!

這些年,我東西南北奔波,祖籍長沙去了,出生地浙江鄞縣去了,把腳伸到天涯海角。現(xiàn)在,我痛感忽略了近在眼前的、許許多多寶貴的東西。僅僅百里外的礦區(qū),我竟再沒有回去過。開畫展贏得轟動的大馮,不是有一篇小說叫《感謝生活》嗎,對于作家,應(yīng)該感謝眼前的生活,更應(yīng)該感謝已經(jīng)過去的、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愈加難忘的生活。

我乘坐小火車,回到礦山。走進礦燈房,仍舊是一溜九個小小的窗口,仍舊是一排排掛滿密麻麻礦燈的架子,仍舊是那張長方形臺案,圍著四只長條椅,水泥地面沖洗得濕津津,令人神清氣爽,時間長了,仍舊能嗅到熟悉的酸液味。

“師傅,找誰?”一位化了淡妝的女孩問。

“閻師傅?!?/p>

“誰?”

“你們的班長啊?!?/p>

“香梅姐。”女孩揚脖喊道。

李香梅從配電室走出來,愣了楞,雙手一拍,叫道:“呀,該死的!是你!稀罕!今兒刮的啥風呀?”。

她的咋呼,使我感到說不出的親切:“香梅,出息了!”

她擻擻嘴:“代理。白麗貓月子了?!蔽Φ溃澳闶墙o她下奶來的吧?”

我一怔,她是結(jié)婚晚,還是要孩子晚?礦區(qū)沒有這樣的風習啊。我沒敢問,撓撓頭,道:“閻師傅呢?”

“提他,早八輩子退休了,連我都快成姑奶奶了。”李香梅晃著頭,笑道。

我像欠了一筆債,白麗那兒不能去,看望閻師傅吧。我跟李香梅借輛自行車,趕了去。礦區(qū)住宅里,竟有了熱鬧的商業(yè)街,商店、酒館、茶社擠擠挨挨,猜拳喝令聲,說書人的故事,飛到街面上。大茶爐開了,哨鼻瞿瞿歡叫。酒坊賣點前,坐著只奇大的酒甕,像笑瞇瞇的佛爺捧著肚子。店鋪匾額上,有個“永”字,將我鎮(zhèn)住了。爸爸退休后,練毛筆字,給我講永字八法,筆筆克人!匾上第一個“點”,特雄健有力,仿佛從高山上扔下的石頭,勢猛,勁足!有個醉鬼拎著酒壺,搖搖晃晃走出來,在金字匾額下,仰起脖兒,往嘴里灌酒。站在幌子底下迎客的女孩兒,臉色映得粉紅。

礦區(qū)生活街,像版畫一樣,那么新鮮,真實,有力!

閻師傅家臨街,沒有院,普通紅磚房。我沒有看李香梅告訴我的房棟號,一眼就認出了閻師傅家:外窗臺上,擺滿一溜坑坑癟癟鍍漆剝落的礦燈盒。我拎著四瓶邊城大曲,走進屋。閻師博樂壞了!搶一樣接過我手里的酒捆:“小子,還惦記著我!”

閻師傅老伴炒了四個菜,把矮趴趴炕桌搬上炕。遼西爺們兒,都是盤腿坐在炕上,飲酒,吃飯,喝茶。閻師傅坐在炕邊,左腿耷拉在炕沿下。我問:“咋啦?”

“風濕鬧的。”閻師傅說。

我沒有吱聲,不能盤腿坐在酒桌前,這對于晚年的閻師傅,失去了一份享受和樂趣啊。

閻師傅給我斟酒,問:“你爸咋樣?”

我說:“挺好?!?/p>

父親退休后,跟我住進市里。礦區(qū)空氣污染的吧,爸爸患了肺氣腫,冬天一步不敢下樓。逢年過節(jié),給他八十多歲的姐姐寄去些錢。我的姑姑留在鄉(xiāng)下,那幾十年,肯定遭了不少罪。我們也會收到南方寄來的臘肉,爸爸牙齒掉光,吃不動了。我的孩子,連那味道都聞不了,妻子是地道東北人,只能由我獨自消受了。父親在餐桌上,很有感情地看著我吃。父親一個人就訂了三份報紙,關(guān)心時事。這些日子,常常念叨蘇聯(lián)列寧格勒設(shè)計院的戈林專家,哦,現(xiàn)在是俄羅斯的圣彼得堡了,不知道他還在嗎,怎么樣了?

閻師傅沒有問我的母親。前些年,媽媽中風,癱瘓了。我一級級地背她下樓,用小車推著她,享受邊城難得的麗日和風。想起小時候,母親圈護住我,用那娓娓動情的口音,講述“門”和“窗”的故事,想起她穿著旗袍時清秀、要強的模樣兒,淚水從我的眼睛里流出來。母親扭頭發(fā)現(xiàn)了,癡呆地望著我,臉上現(xiàn)出復雜的神情,忽然抬起能動的左手,示意我往前去。小車在石板路上轆轆響,走出花圃環(huán)繞的小區(qū),母親仍固執(zhí)地讓我向前走,一直來到柏油馬路上,有公共汽車站點的地方。母親遙望礦區(qū)黑煙升騰的方向,滿臉動情,嘴里嗚嗚嚕嚕,她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

閻師傅說:“你混得不錯!我都知道?!?/p>

我喝了口酒,猛烈嗆咳起來。

怎么跟他說呢?我常兩三天不下樓,趴在桌子上寫,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扶著桌沿,站起來后,腰酸疼得折了一樣,背直不起來,去衛(wèi)生間,幾步路,拉拉胯子了。

閻師傅問:“娶妻抱子了?”

我點點頭。

閻師傅嘆口氣:“那年,我和小白上你們家去,是看了日子的,六月二十八號,月份、日子都是雙數(shù)。成雙配對,吉利,翻了老黃歷,也宜出門。邪,鬧鬼了!”

我愣?。∈炅?,他竟將日子記得這么清楚!

“那姑娘真能耐??!一下就養(yǎng)活了倆大胖小子。”

“雙胞胎?”

“就是!你們,不像我們那茬了,肩上背著,懷里抱著,肚里揣著,成嘟嚕養(yǎng)活,香火旺。白丫頭命好。”閻師傅替我遺憾地搖搖頭,說,“挾菜?!?/p>

大概怕我懊惱,閻師傅轉(zhuǎn)了話頭:“你寫書,發(fā)財了吧?”

我蹙蹙眉,又是難對他回答的話題。那時我還沒用電腦。我寫稿子,喜歡改來改去,天頭、地腳、行與行之間,改得密密麻麻,時間長了,連我自己都難辨認。寫的少,稿費按字數(shù)撥堆兒。煙抽得越來越兇,加上買書的錢,對于我,是不小的數(shù)目了。我想起一首詩:“俄羅斯詩人,死于愛情決斗;蒙古族詩人,死于酒精中毒;漢族詩人,死于窮困潦倒……”不由地笑了。

閻師傅用異樣的眼光瞅我,關(guān)心地問:“你媳婦對你咋樣?”

“湊合?!蔽矣幸庹f得隨便些。

“城里的娘們兒會打扮,就是褲帶松?!?/p>

我?guī)缀鯂姵鼍苼怼?/p>

閻師傅正色道:“礦山的娘們兒,你是打都打不跑的,小謝……”

我笑著更正:“老謝?!?/p>

“都他媽老了!”閻師傅用手背蹭了下酒糟鼻頭,“你現(xiàn)在是不下井了,不怕你忌諱,說真格的,你就是砸死了,像小白那樣的,把心擱肚里,準給你守一輩子寡,替你把倆兒子養(yǎng)活大,絕對隨不了別人的姓。”

我說:“師傅,咱們喝?!绷嗥鹁破浚罢婵?,還剩半瓶?!?/p>

閻師傅從我手里接過邊城大曲,說:“沒完,還有半瓶?!?/p>

我怔住,瞅著師傅,一股熱咕嘟血涌滿心窩兒!我扭過臉,朝窗外望去,快晌午,街上人更多了,從飯店里出來的漢子們,滿足地打著飽嗝,臉色醉紅,腳步踉蹌。酒店上方的幌子,爭相斗艷。啊,那面屬于我的火紅的幌兒,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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