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月鵬
一
我是一支柳笛。我還記得,在我成為柳笛之前,剛從柳樹身上被折斷的那一刻,疼痛,眩暈,夾雜著從一種形態(tài)走向另一種形態(tài)的隱約顧盼。春風里,有一個人向我伸出了手,于是我從若干柳條中被分離出來,我的生命成為具體的一截。那個人把我捧在兩手間,反復揉搓,直到骨肉脫離,他把骨頭抽了出去,用拇指和食指捏緊我的唇,用刀片刮掉綠皮層,露出新鮮的汁液,才含到嘴邊開始吹奏。笛聲婉轉(zhuǎn),悠揚,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安慰。那個時刻我是多么激動,原本以為走過漫漫冬夜,我有幸參與了他們對春天的表達,后來我才明白,我只不過是若干柳笛中的一個,他們在踏青游玩的過程中臨時動了念頭,隨手把我折斷,制作了這個柳笛。我的命運在不經(jīng)意間被別人徹底改變,像他們所期望的那樣發(fā)出悠揚的聲音。當我還是一支柳條隨風飄揚,不曾料想我的體內(nèi)竟然藏有這樣一種聲音,整個漫長的冬天,面對寒冷,面對荒涼,我是沉默的,當我終于開口,發(fā)出的聲音居然如此優(yōu)美和婉轉(zhuǎn)。在有些時候,我覺得優(yōu)美是不道德的;在另一些時候,我又覺得它是生命中的一份超脫和尊嚴,面對春天,應(yīng)該更多記起的,是春天之外的季節(jié),是季節(jié)之外的日子。我不知道哪個我才是真實的我。天空下,我與另一個我不敢相認。
他們似乎從來就不曾認識我。他們就像已經(jīng)認識我很久很久一樣。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是認識作為柳條的“我”。他們根本就不可能了解被折斷的這一截柳條的痛。
最悲哀的是,我的骨頭被他們抽走了。我的體內(nèi)空空蕩蕩,我的空空蕩蕩的身體被聲音占領(lǐng)。倘若我的皮和骨頭依然血肉相連,就不可能被聲音穿過。從一種形態(tài)轉(zhuǎn)向另一種形態(tài),我別無選擇,對明天一無所知。我的生命就這樣被決定了。在空曠的山野,我的聲音有多么孤單,他們并不懂得。
他們對著我吹奏,在河邊,在柳樹下,在空曠的山野。柳絮飛揚。我不知道,柳樹聽到這個聲音會有什么感想?我不知道,這個聲音是我發(fā)出來的,還是他們的聲音通過我傳遞出來的?我的身體被聲音穿過,成為一個莫名其妙的聲源。春天的萌動里,柳絮在風中追逐自己的夢想,它們并不知道應(yīng)該落定何處。當天空飄滿柳絮,這個世界變得如此之輕。我不是一個通報春天的信使。然而他們說是。他們賦予了我這樣的意義,我對我的意義一無所知。后來,從柳絮的紛飛中,我看到一棵柳樹與人類之間的某種共同的東西,就是輕。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愿接受這個輕的現(xiàn)實;這份來自現(xiàn)實的輕,讓我的心如此沉重。作為柳條,我曾是下垂的,像一株成熟的麥子。那群孩子在柳樹下大聲背誦與柳樹相關(guān)的古詩,聽來似曾相識,我對我的過去充滿好奇,我從我的現(xiàn)在看不到絲毫過去的影子。我被一種莫名的力改變著,一種看不見也說不出的力,一直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感覺到了,卻說不出。
然而春天是短暫的。在我還沒有明白春天是怎么回事的時候,春天就結(jié)束了;在春天還沒有結(jié)束的地方,我的作為柳笛的生命已經(jīng)提前被結(jié)束,或者更坦白地說,我的生命其實只有那么短暫的一天,在他們踏青郊游的時候,我被反復地吹響,等他們回到日常生活,我就被擱置在抽屜里。我被關(guān)進抽屜,很快就被遺忘了。我并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我為那些婉轉(zhuǎn)悠揚的聲音而羞愧。當我還是一支柳條的時候,我知道那些漫長的冬天是怎么度過的,這個短暫的春天付出了怎樣的代價,走過多么遙迢的距離才來到這里。我不是只愛慕春天。當我按照別人的方式述說春天,春天是與我無關(guān)的。其實我更懂得的,是另外的季節(jié)。對那些另外的季節(jié),另外的人,我的心里懷著更深的牽掛。
我在河邊默默生長了若干年。河水干涸,柳樹的根曾經(jīng)是多么的絕望。整個河道全是垃圾。我寄望于一場雨的降臨。一場大雨過后,河里有水開始流動,飄滿七彩的垃圾。那年冬天,河邊的田地也被征用了,一個人把自己吊在柳樹下,像一根孤孤單單的柳條垂在那里。柳樹下堆滿了哭喊聲。再后來,有人在柳樹下談?wù)撨@個事件,那是我聽到的另一種聲音,完全與心靈無關(guān)。
柳樹邊的那片土地被征用以后,蓋起了樓房。柳樹的枝杈間安裝了一個喇叭,每天都在不知疲倦地喊話,不知道究竟喊了些什么,只知道每天都在喊,喊。
我跟著那個陌生的人,走過鬧市,走過人群,走過一片喧嘩聲。他在舞臺上表演,臺下掌聲雷動,我被這樣的聲勢險些嚇壞了。我的聲音被賦予春天的色彩,其實這世上有太多與春天相關(guān)的事物,為什么他們偏偏選擇了我?我為那個陌生人贏得了掌聲,他把獎杯擺到書架上,卻把我拋進抽屜。我是多么希望在夜深的時候他會想起我,吹奏我,讓我響在別人的夢之外。
抽屜里的生活,夢想該從哪里起步,到哪里結(jié)束?我醒著,因為他們都在沉睡。我沒有夢。我的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關(guān)于春天,關(guān)于季節(jié),我有話要說。你們聽到的,其實僅僅是他們的聲音。我的喑啞里,有對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的眷念。當我從柳樹身上割裂下來被制成柳笛的時候,我并沒有來得及看一眼柳樹身上的傷口。我的被選擇,在柳樹身上留下又一道創(chuàng)傷,她剛從冬天走過,本來就已傷痕累累。柳笛是柳條的另一種存在形式;柳條是柳樹的一部分。我很短,我來自一棵樹。
我在不發(fā)聲的時候,喜歡傾聽別的聲音。我懂得那些聲音,比如蝙蝠飛行時發(fā)出超聲波,確定障礙物在哪里;比如水母通過空氣和波浪摩擦的聲音,判斷風暴即將來臨;比如大象用腳踩踏地面發(fā)出的聲音,在很遠處的同類就能感覺到……作為一只柳笛,我對所有來自生命本能的聲音,始終懷著一份尊重。
那個曾經(jīng)制造過我,擁有過我和丟棄過我的人,把對我的這般講述在酒桌上復述給他的朋友聽,有的人聽懂了,有的人并沒有聽懂,他們舉起酒杯,一杯一杯復一杯。他們充滿好奇,是陌生的好奇。走出餐館,夜色中的校園,似有情侶的影子緩慢飄過。這是北京的春夜。在湖邊找到一棵柳樹,他折下一截柳條,乘著朦朧醉意開始現(xiàn)場表演,他把制作柳笛的整個過程當作了一場表演,幾個腦袋圍攏過來,幾雙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光,等待奇跡發(fā)生?;璋德窡粝拢皖^操作,當他總算把柳條的骨頭抽離出來,柳條不小心破損了,無法發(fā)出任何的聲音。這是一次失敗的試驗。他說這次失敗的試驗雖然沒有吹奏出那個聲音,起碼讓另外的兩個南方朋友明白了柳笛是怎么來的。
我在抽屜里,與一些鐵器放在一起。我的體內(nèi)涌動著金屬的聲音。每天被這些聲音慫恿和激動著,我寸步難移,除了反思,已不能去做任何的事情。我在一個抽屜里的反思,對于一座屋子會有什么意義,對于這個屋子之外的廣大世界能有什么意義?自從我以婉轉(zhuǎn)的聲音宣告春天已經(jīng)降臨,這么多日子過去了,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變成什么樣子,不知道季節(jié)已經(jīng)更替到了哪個環(huán)節(jié)?我生活在抽屜里,偶爾會看到一絲燈光從抽屜的縫隙泄露進來,我已經(jīng)忘記陽光的模樣,把燈光錯認成了陽光。
終于有一天,我腐爛了。終于有一天,房屋的主人整理抽屜時發(fā)現(xiàn)了我,他用抹布將我掃向垃圾桶的時候,猶豫了片刻,他在努力地回想,這是一個什么物事?來自哪里?他顯然已經(jīng)記不起我的前身,忘記了曾在某個春天,我經(jīng)由他的手變成一只柳笛,發(fā)出婉轉(zhuǎn)的聲音,給他帶來短暫的歡愉。那些歡愉并沒有真正留駐在他的心頭,就像我,并沒有真正進入他的內(nèi)心;就像那個春天,并沒有刻骨銘心的事情值得他懷戀。作為一只柳笛,我的更多的日子其實是屬于沉默的,沒有人相信我深愛著我的這份沉默。是他,讓我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他早已忘記了我。他的心里裝著更多看似重要的事物,并沒有給我留下一個狹小的角落。我只是傳遞過他的聲音,從來不曾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我注定屬于抽屜,屬于被遺忘和被遺棄。即使腐爛成泥,我也會永遠銘記我的前身,作為柳條的存在,作為柳樹的存在,作為大地的存在,以及,此后作為泥土的一部分的存在。
這樣的一份遭遇,讓我明白了什么才是一生一世,什么才是一生一世中最重要和最美好的事物。我已腐化成泥,開始新一輪的存在與成長。我相信生命是神秘的,不管遭遇什么,她永遠生生不息。在新一輪的成長里,我知道我該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面對自己,該怎樣表達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愛。我會告訴所有人,我曾走過的一切,看過的一切,以及試圖說出的一切,它們是一粒塵土的翅膀,是一縷扎根的煙。
二
以上我所記錄的,是一只柳笛的傾訴。
那個難眠之夜,柳笛并沒有被人吹奏,卻兀自響了起來,它不配合春天,似乎也無意于春天之外的其他季節(jié),它在漫漫長夜里響起,孤絕且凄冷。我推開窗,這是北京的午夜。夜色是往下沉的。不曾融入這個夜晚,我只是站在這里,看著窗外的黑暗在呼嘯,一抹小小燭焰,在心頭不停地躍動,這個夜晚變得欲語還休。有些東西不需要被說出口,它們存在著,一經(jīng)言說就會變成另一種存在。我的內(nèi)心更愿收藏那些欲語還休的表情。在很多時候,我其實就是那只柳笛,我的境遇與它何其相仿,它說出了我的心中所想,也說出了一些我沒有想到的事物。
某位著名詩人說他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開口說話是件無聊透頂?shù)氖?,因為周圍沒有人能聽懂他說的話。聽到這位詩人在公開場合的如是感慨,我是有些愕然的。一個農(nóng)民的話,除了大地和莊稼,其實也是沒有多少人真正聽得懂,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對勞動的堅持,他們在沉默和說話中度過生活。說什么話,怎樣說話,其實也是一個人生觀的問題。詞語固然可以掩飾或遮蔽諸多問題,但從詞語被拼接的縫隙里,完全可以看出一個人對于世道人心的真實態(tài)度。
記得在那家外企工作時,辦公場所被玻璃分割成了若干獨立的空間,我時常坐在桌前愣神,看著身邊玻璃隔斷里一張張打電話的表情,絲毫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聲音已經(jīng)傳送到了千里之外,近在咫尺卻無法聽到。這種“隔開”,是理解現(xiàn)代性的一個切口。
讀過一篇文章,寫的是一個年輕畫家畫了一幅瀑布,老師覺得遺憾之處是沒有畫出瀑布的聲音。年輕畫家反復琢磨,不得其解。老師提起筆,在瀑布底下的水潭邊勾畫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雙手攏音,另一個人則在側(cè)耳細聽。寥寥數(shù)筆,巨大的聲音在紙面轟然而出。這其中,有著對于“融入”的獨特理解。
“隔開”與“融入”,這是我很長時間一直在思考的兩個關(guān)鍵詞。我不曾想過,它們其實是與聲音有關(guān)的。當聲音與聲音相遇,將會產(chǎn)生一種什么聲音,抑或消失在怎樣的巨大沉默里?當這樣的追問成為一種聲音,又該如何看待它?眾聲喧嘩中,我曾想抓住和剖析每一種聲音,從聲音的骨頭里找尋這個世上最稀缺的元素。
有一種聲音是無聲的。
海上,船的身后拖著一道長長的傷口,宛若一個無法抹去的標識。當它抵達彼岸,大海默記了一路駛來的傷痛。
當宏大變得不可信與不可及,日常成為一種安慰。廚房里燉湯的咕嘟聲不時傳來,溫柔,敦厚,像是一個慢慢悠悠的人在構(gòu)思故事,各種情節(jié)涌動胸中,并不急于講述,只是一直醞釀著,醞釀著。妻子燉湯的時候,我在書房與客廳之間來回踱步,偶爾駐足,聽燉鍋里發(fā)出的咕嘟聲,覺得那聲音是有味道和有態(tài)度的。
三
一只公雞成為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那是一只從鄉(xiāng)下被輾轉(zhuǎn)送到了城里的公雞,它并沒有成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而是在孩童的央求下,被城里人喂養(yǎng)在閣樓的陽臺上。這只移居城市的公雞,依然保持了在鄉(xiāng)下時恪盡職守的美德,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它就在閣樓上認真地打鳴報曉。這個事情,很快被反映到小區(qū)物業(yè)那里,有居民認為那只公雞影響了他們的休息。后來,有人撥打電視臺的熱線電話,投訴公雞打鳴是一種噪音,嚴重干擾居民的正常休息。于是記者做了現(xiàn)場采訪,電視臺播放了專題報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guān)注這個事件,圍繞如何處置那只在城市打鳴的公雞,一時間爭論不休。
雄雞報曉,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那些在鄉(xiāng)下聽慣了雞鳴的人,移居到城里之后,就不再容忍同樣的聲音。同樣的公雞,同樣的人,僅僅是時間和地點發(fā)生改變,態(tài)度截然不同。在他們心目中,鬧鐘更能精準地提供喚醒服務(wù),完全可以取代一只公雞。
那只公雞,因為民眾的聲討,因為電視臺的報道,最后城管部門直接介入,以擾亂城市環(huán)境的罪名將其捕殺。住宅小區(qū)恢復了往常的安靜。那個孩童驚恐傷心的哭聲,卻一直留在小區(qū)上空,他不明白那些穿制服的叔叔為什么要殺死一只美麗的大公雞。
安徒生在童話《夜鶯》中,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聲音的故事:在某些人的精心安排下,人造夜鶯與夜鶯開始同臺演唱,它們的演唱竟然被譽為美妙的“雙重奏”。夜鶯來自生命的歌聲,并沒有真正觸動那些麻木靈魂,他們把從來都格外吝嗇的贊美,慷慨地給予人造夜鶯。他們知道它不是真的,但它“逼真”,在他們眼里“逼真”比“真”更重要。樂師是這樣評價真、假夜鶯的:“你們永遠也猜不到一只真的夜鶯會唱出什么歌來;然而在這只人造夜鶯的身體里,一切早就安排好了。要它唱什么曲調(diào),它就唱什么曲調(diào)!你可以說出一個道理來,可以把它拆開,可以看出它的內(nèi)部活動,它的‘華爾茲舞曲’是從什么地方起,會到什么地方止,會有什么別的東西接上來。”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這正是我們的要求?!?/p>
歌唱也是一種言說方式。他們對人造夜鶯的喜歡,是因為那是一種可以預料可以設(shè)置可以控制的聲音,是一種讓人放心所以也讓人舒心的聲音。
關(guān)于聲音的記憶,還有一幕場景讓我難以忘卻。是在一個冬日早晨,機關(guān)大院里人頭攢動,大家手執(zhí)鐵鍬在認真地鏟雪。鐵鍬與地面碰撞發(fā)出的刺耳聲,在那個冬日清晨響徹整個機關(guān)大院。我也混跡在鏟雪隊伍里,我覺得手中鐵鍬鏟過的,不是冰雪,而是冰潔的記憶。我低頭默默地鏟著,一會兒居然找到一種節(jié)奏,覺得這刺耳的聲音變得動聽起來,像一支無法形容的大合唱。到了上班時間,一輛挖掘機進入機關(guān)大院,轟隆隆地開始鏟雪。大院里從來沒有這么巨大的聲音,鏟雪的機關(guān)干部紛紛撤回辦公室,在轟隆隆的機器聲里開始辦公。清運垃圾的環(huán)衛(wèi)車也進了機關(guān)大院,一車又一車的雪被運走。下雪是美的,潔白的雪花飄落大地,當人的腳步踏雪而過,雪開始變得污濁。城市是容不下雪的。人們在欣賞了下雪的過程之后,就開始動手把雪運送到郊外,陽光下,他們已經(jīng)沒有耐心等待雪的融化。機關(guān)大院很快就被清掃得干干凈凈,就像從來沒有下過雪一樣。我站在十一樓的窗前,把目光投向大院以外,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厚厚的積雪,泥濘的道路,還有傾著身子艱難走路的人。這世界一片潔白,我聽不到窗外的任何聲音。在開著暖氣的房間里,我回想久遠的童年,耳邊響起堆雪人的歡笑聲,賣糖葫蘆的吆喝聲,還有來自鐵匠鋪里的聲音。那天我們在鄉(xiāng)村遇到一個鐵匠,他弓腰打鐵的動作,完全是我童年記憶中的樣子。他機器一樣不停地舉起手中的鐵錘,砸向一截燒得通紅的鐵,發(fā)出叮當?shù)穆曇?。這聲音,像是在鐵的內(nèi)部被轉(zhuǎn)化之后,再傳達出來的一種聲音。一截被燒紅的鐵,一截變形的鐵,當它發(fā)出一種聲音,被迅速放進冷水里,涼卻下來。一截鐵與一段聲音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在一個孩子的心靈中產(chǎn)生,不管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他一直記住了這種關(guān)聯(lián),鐵匠身后的爐火成為他的童年記憶的不變背景。如今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很難見到,這樣的聲音幾乎完全消失了。我在膠東鄉(xiāng)村游走,潛意識里一直在尋找一個符合我的童年記憶的鐵匠。這個忽冷忽熱的世界,我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從鐵匠對待一截鐵的態(tài)度,我受到某種啟悟。一個鐵匠,懂得一截鐵藏在體內(nèi)的溫度,懂得如何在冷熱之間成全一截鐵的夢想。我不曾想過一截堅硬的鐵被塑形的過程,對于鐵與鐵匠分別意味著什么,我只是記住了那些叮叮當當?shù)穆曇?。我緊捂雙耳,卻無法阻絕它們,在眾多聲音中,來自鐵匠鋪的聲音留了下來,一直回響在我的心里。
如今,具有童年屬性的聲音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嘈雜和喧鬧,它們沒有來由,亦不明去處。
聲音是有骨頭的。在現(xiàn)代文學館,我站在魯迅先生銅像前,他的憂憤表情傳達出的是骨頭的氣息,讓人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先生此刻的吶喊,是無聲的。這種無聲的吶喊在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巨大回聲,不停地撞擊我與世界之間的那道墻壁。當歷史事件撞到一個人的心靈內(nèi)壁所產(chǎn)生的回聲,也許比聲音本身更真實也更珍貴。如今這種回聲越來越少,人心已變得麻木與冷漠。當一個人對自己的時代問題不再敏銳不再激動,癥結(jié)是他的心靈以及更多的心靈出了問題,這些心靈的問題堆壘在一起,即是整個時代的不可回避的問題。
在所有聲音中,我最珍視的是心靈的回聲。通過心靈的回聲,可以為整個時代把脈。
發(fā)聲,論辯,直到事實漸漸浮出水面,也許這是最好的出路??墒乾F(xiàn)實狀況是,我們爭論到最后常常忘記了為什么爭論,被一種莫名的力牽引著,陷入一個意想不到的陌生之地。那些圍繞會議桌的面孔,讓我總想打開門,看看會議室外面被討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
那些發(fā)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被他們略過了。
眾聲喧嘩中,反抗遮蔽抵抗湮沒的方式,就該是另一種說話比如吶喊或歌唱嗎?
我不想成為一個盲目的聲音制造者。這個世界已經(jīng)如此喧囂,大家都在忙著說話,借助說話引起他人注意。我更信任在眾聲言說中默默轉(zhuǎn)身前行的人,他只留下一個背影給這個世界。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世界并不是一個傾聽者。
我心蒼茫。人群中,我依然面帶微笑,試著與每個人說話。被抽走了骨頭的聲音,還是聲音嗎?它如何傳遞,并且打動更多的心靈?
聲音也是會扎根的。當附著在聲音上的水與土都被清理掉了,這樣的聲音缺少最起碼的環(huán)境,生長變成一件艱難的事情?!霸谝磺形覀兣卸樵胍舻臇|西之外,總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預告一切聲音的終結(jié)。當我勉強聽到自己胃和心臟的聲音時,黑暗在呼嘯。”(費爾南多·佩索阿)
是的,黑暗在呼嘯。我看到了聲音與黑暗之間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在聲音之外,我看到黑暗與另一個自己相遇。
四
護林人起初覺得這個職業(yè)可以天天與大自然相伴,聽萬物天籟之聲,過一種與世隔絕的浪漫生活。護林人走進山林,很快就陷入孤寂,他待在空無一人的山里,對著一棵又一棵的樹,把會背誦的古詩背了無數(shù)遍。終于有一天他看見一個人,就拼命地追趕過去,那人見狀,嚇得撒腿就跑。他一直在后面追,那人則像逃命一般狂奔。巨大的山林里,他最終追上了那個陌生人,他的理由讓人詫異,他就是想追上他,與他說說話,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與人說話了。這是一個多么孤獨的人。
在地壇??湛帐幨?。偶有行人走過,路和樹又陷入空空蕩蕩之中。我不想說話。在每一條路上,在每一棵樹下,都有他的影子。我是尋找影子的人。
地壇與城市街道近在咫尺。我驚奇于這里的安靜。當年的他坐在輪椅上從這里走過,一定也曾這樣注視過地壇之外的那條公路。那條路將會通往哪里,也許他曾這樣問過。他是坐在輪椅上的人。坐在輪椅上的他,對來路與去向更為明晰。
在魯院學習的日子里,我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地壇。那天我們一伙人結(jié)伴而去,回來后,一直想單獨再去一次,想在地壇里靜靜地坐一個下午。早在若干年前,我曾去過一次,那時我剛開始寫作,還不懂他。后來我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才漸漸理解了他。他去世的時候,有媒體采訪,我寫下這樣一段話:
“史鐵生去世后,我們更加認識到他的存在價值,那么多人自發(fā)地以不同方式懷念他、追思他。在當今社會,一個作家的離世,能夠牽動這么多人的心,引起這么巨大的社會反響,應(yīng)該說是非常少見的。我們懷念史鐵生,不僅僅是因為他寫下了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更因為他有著健全和高貴的人格,對于一個當代作家來說,這尤其是稀缺和令人敬重的。他坐在輪椅上,但他的人格是站立的;他無法走進更多的現(xiàn)實生活,但他的精神世界有著常人難以抵達的深度和廣度。他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的靈魂在當下現(xiàn)實中的殘缺,我們對他的懷念,其實也是一種對自我的反省與追問。史鐵生并沒有超脫于這個世界之外,他始終活在俗世中,領(lǐng)受命運的不公,遭受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但他并不抱怨,始終對這個世界懷著愛意,是一個精神明亮的人,一個內(nèi)省的人,一個干凈的人,一個有力量的人。他的寫作,在很大程度上為文學挽回了尊嚴?!?/p>
地壇如今成了百姓散步健身的所在。在日常的腳步聲中,我聽到一個聲音。他說給自己聽,與靈魂對話,他的喃喃自語成為太多人愿意傾聽的聲音,它們穿越時空,終將留下來。
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聽到這種聲音。
一個人內(nèi)心的安靜,并不是因為對聲音的拒絕和逃避,而在于對不同聲音的包容與寬容。喧囂不但沒能改變他,反而讓他更加認清了自己,更加堅定了自己,讓他在眾多聲音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一個可以從漩渦中撤出身來的人,他的體內(nèi)一定藏著比漩渦更大的力;一個愿意舍棄并且懂得選擇的人,往往他的豐富是別人難以理解的。
我一直以為,一個成熟男人的內(nèi)涵是通過他的沉默來體現(xiàn)的。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想法,大約源于對語言秘密的探究與熟知。關(guān)于語言,可以裝扮成各種樣式被說出口,或溫柔,或冷峻,或慷慨激昂,或理性嚴謹……很多去往人心、打動人心的語言,其實并非來自人心。它們的產(chǎn)生,更多的是為了攜帶某些“東西”抵達某個地方。那些看似作為附屬品的“東西”,恰恰是語言所難以言說的物事,也是語言的真正動機和目的所在。因為對語言秘密的洞察,很多時候我寧愿選擇沉默。有一種聲音,是無聲的。眾聲喧嘩之中,我聽到了它們,聽到那些同行者的安靜呼吸和心跳。
每天的午夜,我坐在書房里,耳邊總會飄起一抹聲音,像是大海的呼吸,又像是松針落地,隱約可以聽得到,但還不至于構(gòu)成一種打擾。那聲音漸漸匯集著,越來越密,我分不清它們究竟來自何方,將要去往哪里。那些若有若無的聲音,成為我睡夢的底色,總會隨著晨曦的降臨漸漸淡去。因為,一些更為明確和巨大的聲音開始碰撞起來,那些安靜的呼吸很快就被淹沒了。
然而我記住了那絲微弱的聲音,它讓我常常聽不到窗外的轟鳴。
五
去國家大劇院觀看一場經(jīng)典歌劇音樂會,從主持人到演唱者都不用麥克風,完全的原聲。因為是小劇場,我坐在臺下,聽得真切,這樣的不通過麥克風傳達出來的原聲竟然讓我有些不適,甚至覺得失真。在單位,我每天泡在會議室里,活在麥克風傳達出的聲音中,內(nèi)心的參照出了問題,早已習慣了那些變聲的聲音,并且視之為正常。小劇場的掌聲熱烈,我端坐在那里,無限悲傷。這種毫不修飾的聲音喚醒了我的心靈中對麻木早就習以為常的那一部分。原聲是美的,然而那是一種久遠的美,一種來自童年的美,一種因為過度真實而讓我感到不適的美。置身在原聲場域,最真實的聲音竟然讓我產(chǎn)生了最不真實的感覺,有一種想從此留下來,同時又想立即逃出去的感覺。我無所適從。
幼年時,我曾把一張紙卷成筒狀,對著天空喊,對著人群喊,對著曠野喊。我興奮于自己的聲音被筒狀的紙改變成了另一種聲音,這個聲音讓年幼的我對世界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成就感。后來,我越來越習慣了這種被傳遞的變形的聲音。
在科技館,我把腦袋置于一個巨大的玻璃罩里,聽到一種模擬的胎兒在母腹中的聲音,咚咚咚,或急驟,或舒緩,那么真實和體貼的聲音,來自子宮的聲音,響徹在我的耳邊。這是高科技第一次徹底征服我,讓我回到生命原點,體驗生命在原點的聲音。子宮中的聲音,我們不再有記憶的聲音,可是我一直相信一個人在子宮聽到的聲音,一定以某種方式在記憶里儲留下來,并且會在以后的生命中以某種方式表達出來。那是生命最原初的對聲音的理解,也是一個生命對聲音的最誠實的“貫徹”。那個聲音一直響徹在心里,卻沒有被說出口,更不期待別人的所謂理解,它只遵從心靈的法則,以至于當我借助高科技聽到這樣的仿真聲音,雖然無法確切地翻譯它,轉(zhuǎn)述它,但在瞬間我就聽懂了,一種語言無法說出的懂,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