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曉紅

——我國第一份家暴禁酒令出臺的幕后故事

文/曉紅

「張華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清醒時他對妻子關懷備至，醉酒后卻對妻子實施家暴，忍無可忍的妻子將丈夫告到了法院。2014年11月24日，江蘇省沭陽縣人民法院判處張華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并對張華下達了“禁酒令”：五年內(nèi)不準張華飲酒，妻子女兒、街道居委會、社區(qū)民警、街坊四鄰共同監(jiān)督，檢察院不定期上門抽查，一旦發(fā)現(xiàn)張華飲酒，緩刑就將變成立即執(zhí)行的實刑。

據(jù)悉，這是我國第一次對實施家暴行為的男方開出“禁酒令”，既提高了家暴違法成本，又有助于緩刑的執(zhí)行效果，專家們表示，這種做法值得在全國推廣?！?/p>

那一夜醉酒的丈夫要火燒妻子

2014年7月25日傍晚，江蘇沭陽縣城，天氣悶熱得要命，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住了，讓人煩躁不安。家住沐陽縣錢集鎮(zhèn)的李群芳外出回來，發(fā)現(xiàn)丈夫張華不在家。女兒告訴她：“爸爸找人喝酒去了?！甭牭健昂染啤眱蓚€字，李群芳一個頭兩個大，因為丈夫一旦喝了酒，就像變了一個人，讓她厭惡和恐懼。

李群芳的丈夫張華時年45歲，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因為技術好，人又肯吃苦，找他做事的人越來越多，后來他自己出來單干當老板，成立了一支家裝隊。幾年下來，生意越做越大，一家人衣食無憂，有房有車。按理說，李群芳的日子應該很幸福，可在她心里，卻有個難解的心病：丈夫愛喝酒，每喝必醉，醉酒后愛耍酒瘋，不是砸東西就是打人，李群芳為此沒少受罪。為這事，夫妻倆不知爭執(zhí)過多少次，清醒過來的張華屢次向妻子保證，下次不會再犯，可等酒端上了桌，所有的承諾都被他拋之腦后。所以，一聽丈夫出去喝酒，李群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他回來后“惹是生非”。

晚上7點，丈夫還沒回來，李群芳生了一肚子氣，決定跟女兒睡，并把房間門反鎖住了。當晚7點半左右，張華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李群芳只聽見屋外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像是杯子、盤子打碎了。她越聽越生氣，躺在床上始終沒起身。

張華在屋外喊了幾聲：“老婆，老婆，我要喝水，快給我倒點水?！焙傲藥茁暃]人應答，他里里外外找了幾遍，都沒見到妻子人，而女兒的房門一直緊關著。張華顫歪歪地來到房門口，使勁敲了幾下：“老婆，我回來了，我今晚沒喝多，就喝了一點，不信你出來看看。”聽丈夫說話的語氣，李群芳知道他已經(jīng)醉了，如果繼續(xù)跟他糾纏，今晚上可能又得大吵一架。她便把頭蒙在被子里，裝作沒聽見。女兒有些害怕：“媽媽，爸爸這么鬧也不是個事，不然咱把門打開吧？”李群芳拽了女兒一把：“酒味都能熏死人，讓他進來干嗎？咱不搭理他，過一會兒他就不鬧了。”

見妻子不理自己，張華鬧得更兇，借著酒勁兒一腳踹開了女兒的房門，沖過去從床上揪起妻子：“我喊你，你為什么不答應？”李群芳也不甘示弱掙脫丈夫，訓斥道：“你看看你的樣子還像個人嗎？”

妻子竟如此跟自己說話，張華指著妻子的鼻子罵道：“當著女兒的面，你如此不給我面子，看我怎么收拾你?！闭f完，順手操起床頭柜的一個杯子朝李群芳砸去。幸好，李群芳閃開了。張華還不作罷，摸到什么就砸什么，房間里瞬間一片狼藉，女兒嚇得縮在床腳直哭。

見女兒被丈夫嚇成這樣，李群芳一把把丈夫推開，沖著他喊道：“你如果是個男人，喝了酒就請你安安靜靜地睡覺，找老婆孩子耍酒瘋，算什么本事。我如果是你，我就滾得遠遠的，省得在這丟人現(xiàn)眼?！币苍S是酒勁上了頭，張華翻出一個旅行包，胡亂地往里塞了幾件衣服：“行，我走，我看我走了，你們靠什么生活。”原本張華只是想嚇唬嚇唬妻子的，哪知道，他把東西收拾好了，妻子也沒有叫住他的意思。

張華越想越不甘，沒有他哪有這個家，他轉身又回到女兒房間，盯著妻子狠狠地說：“這個家是我的，我憑什么走?！崩钊悍紝嵲谑軌蛄诉@樣的日子，她對丈夫說：“行，那我們離婚，這日子我一天也不想過了?！甭犝f妻子要離婚，張華徹底火了，他扭頭看到了放在屋角的半桶柴油，酒勁上頭的他一把拎起油桶，將柴油傾灑在地上，接著，從口袋中掏出打火機，高高舉起，威脅道：“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離婚？”

看著丈夫幾乎癲狂的舉動，李群芳覺得他簡直沒救了，怕傷著孩子，她便朝院子外面跑去，不想再跟丈夫糾纏。張華一把抓住妻子的頭發(fā)，把她往屋子里拖。

李群芳拼命反抗，可始終還是敵不過張華的力氣，被他摁在地上。張華咬牙切齒地對李群芳說：“既然你這么不想看到我，我就成全你。我死了，你也得陪著我，連房子一塊燒了得了。”一邊說著一邊拿著打火機，欲要點火。

張華血紅的雙眼、濃厚的恨意宛如一把冰刀，扎得李群芳渾身疼，她拼命地用雙手拉扯著張華手中的打火機，一次、兩次、三次，張華手中的打火機連續(xù)幾次都被李群芳打得脫手后，不禁沮喪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嘴唇喃喃翕動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群芳趁機一邊大呼救命，一邊拉著女兒跌跌撞撞地沖出院子，一直跑到離家門100多米遠處，見張華未追出來，這才無力地癱坐在路邊，顫顫巍巍地掏出手機，撥打了110。不一會，隨著一陣刺耳的警笛聲，錢集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趕到現(xiàn)場，將張華押上了警車。

酒醉家暴酒醒溫情被撕扯的家庭怎么走

來到派出所后的張華，此時酒已醒了大半，見妻子和女兒衣著單薄地縮在一邊，他愧疚極了，脫下衣服想給她們母女披上。李群芳下意識地摟緊了女兒，生怕丈夫要打她，并一再跟派出所民警提出自己要離婚，那個讓人恐怖的家她再也不想回去了。張華后悔得要命，他求情道：“老婆，這些年我一直對你不錯，你最后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想起曾經(jīng)的過往，李群芳忍不住淚如雨下。

2001年，年僅20歲的李群芳，從四川老家來江蘇打工，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比自己大12歲的張華。一年后，兩人舉辦了婚禮，隨后有了一兒一女?；楹?，張華對李群芳也算是呵護備至，生意上的事情從不讓她操心，每到月底都把掙來的錢全數(shù)交給妻子管理。

漸漸地，李群芳發(fā)現(xiàn)張華有酗酒的惡習，時常喜歡呼朋喚友外出喝酒，每次都是不醉不歸。剛開始，李群芳擔心丈夫的安全，勸他：“喝酒騎車就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出了事咋辦？”張華信心滿滿地說：“沒事，我只喝一點不上頭。”

很快，張華越來越饞酒，每次喝了酒之后，脾氣變得特別暴躁，幾句話不和就能跟妻子嗆起來。一次，張華醉酒后，把車子騎到了水溝了，差點淹死。李群芳忍不住說了他幾句?！拔业氖履闵俟?，就怪你整天咒我，才害我出事。”自己的關心竟被丈夫如此曲解，李群芳感到特別傷心，忍不住跟丈夫理論：“我看你那幫朋友沒一個好人，不然也不會不顧及你性命。”張華是個講義氣的人，容不得別人說自己兄弟不好，他抓起地上的熱水瓶，砸向李群芳，李群芳用手一擋，手上被燙出了幾個水泡?？蓮埲A踉踉蹌蹌、罵罵咧咧地走進房間，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不一會竟然打起了呼嚕。

那天晚上，李群芳睡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早，酒醒后的張華看著李群芳的傷口，支支吾吾地說：“群芳，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我保證以后不會再這樣，你原諒我好不好？”那幾天，他給李群芳端茶送水，照顧得無微不至。看著丈夫真誠懺悔，李群芳以為這次只是偶然事件，她相信張華不是那樣的人?？蓻]想到，噩夢才剛剛開始。每次喝了酒，張華都變著法子折磨妻子。李群芳為此多次動過離婚的念頭，但張華每次酒醒后，想方設法認錯道歉，讓她無數(shù)次地選擇了原諒。

10年來，李群芳的日子在冰火兩重天中穿梭，酒醉的丈夫像個魔鬼，可醒酒后的他溫情脈脈，關心備至。為了讓丈夫長記性，李群芳曾試過跟丈夫分居。但張華卻懷疑她有了外遇，常常借酒消愁，酒喝得比以前更多了?；橐鏊坪跸萑肓私┚郑钊悍颊也坏匠雎?，跟丈夫關系越來越差。憋了一肚子悶氣的張華才會產(chǎn)生跟妻子同歸于盡的念頭。

2014年7月25日，張華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沭陽縣公安局刑事拘留。2014年9月28日，沭陽縣人民檢察院向沭陽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2014年10月23日，沭陽縣人民法院依法組成了合議庭，公開審理了此案。

法庭上，公訴機關認為張華的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被告人張華已經(jīng)著手實行犯罪，由于其意志以外的原因未能得逞，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十三條的規(guī)定，系犯罪未遂可以比照既遂犯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張華的代理律師卻認為，張華的行為屬于夫妻矛盾，沒有造成危害后果，社會危害性不大，且公安機關也出具證據(jù)證明張華無前科劣跡，由此建議對張華實施緩刑。

在庭上，張華誠摯地跟妻子說了聲“對不起”?？粗煞蛘驹诒桓嫦希钊悍夹睦镂逦峨s陳，她不知道到底該怎么辦。她跟丈夫的婚姻還要不要繼續(xù)下去？如果繼續(xù)下去，丈夫還和以前一樣，怎么辦？但一旦分開，兩個孩子的未來又拿什么保證。

負責此案的法官蔣敏非常清楚李群芳的擔憂，她接觸過許多像李群芳這樣遭遇酒后家暴的案子，若以慣常的手段來勸誡張華別打妻子，就會因缺乏約束力而被張華當成“耳邊風”，幾杯酒下肚，照打不誤，起不到預防家暴的作用。如果給張華判處實刑，去蹲監(jiān)坐牢，可能會導致兩口子的關系難以修復，婚姻破裂，家庭解體；其次，未成年的子女，權益得不到很好的保障和維護，不利于其成長；再次，就是對張華本人而言，刑滿釋放出來時，和社會生活脫節(jié)，再度融入也需要一個過程，要是并不順利，而去“破罐子破摔”，再度成為犯罪分子，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那樣，將是一個“多輸”的悲劇局面。

案子的判決一時之間陷入了僵局，大家都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江蘇首例“禁酒令”給婚姻設條“安全線”

沭陽縣人民法院專門就張華一案成立了合議庭。庭上，有法官提議：“能不能給張華下份‘禁酒令’，不允許他再繼續(xù)喝酒，只要他不喝酒，這個家庭就有救?！?/p>

之前，沭陽縣人民法院從沒有簽發(fā)過類似的禁止令，國內(nèi)也幾乎沒有類似的先例，但在2011年5月1日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中就有新增加的有關禁止令的條款：“對判處管制、宣告緩刑的犯罪分子，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犯罪情況，禁止其在管制執(zhí)行期間、緩刑考驗期限內(nèi)‘從事特定活動，進入特定區(qū)域、場所，接觸特定的人’”。禁止令指由法官簽發(fā)的令狀，主要是禁止被告人為一定的行為。禁止令通常在家庭暴力、子女虐待等類型的案件中下達，主要用來確保受害人的人身安全。作為緩刑的一種監(jiān)管措施，“禁止令”的實施不但可以切實保障和強化刑罰的實施效果，同時也能體現(xiàn)我國刑罰制度“剛柔并濟”，切實有效地幫助部分特定犯罪行為及犯罪人員“迷途知返”。

蔣敏法官將“禁酒令”的提議和張華的情況一起匯報給了審判委員會。全體委員經(jīng)過商議后一致認為：張華案系家庭瑣事引發(fā)，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張華本質并不壞，他主要是因酒后一時沖動，不滿妻子的埋怨才臨時產(chǎn)生與李群芳同歸于盡的想法，并非預謀殺人，更主要的是其自己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另外，張華客觀上采用的犯罪手段是將不易燃燒的柴油傾灑在地面，而非易燃的衣物或人的身上，最終也沒有產(chǎn)生危害后果，犯罪情節(jié)較輕。最為關鍵的是，張華和妻子還有感情基礎。為維持親屬關系和家庭的穩(wěn)定，教育約束被告人，可以實行“禁酒令”。

2014年11月24日，沭陽縣人民法院對張華一案下達了判決書，并開出了江蘇首例“禁酒令”。最終張華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張華在今后五年內(nèi)必須滴酒不沾，一旦飲酒，緩刑就將變成立即執(zhí)行的實刑。

隨后，沭陽縣人民法院將飲酒“禁止令”通報給張華所在的社區(qū)矯正中心以及街道、居委會、當?shù)毓矙C關等相關單位，對他進行群眾監(jiān)督，共同監(jiān)管；而李群芳的妻子、女兒更是他的直接監(jiān)管人；沭陽縣檢察院也將不定期上門抽查，對他體內(nèi)是否有酒精進行檢測。

判決書下達后，張華再也沒喝過酒，有時酒癮犯了實在難受，他就自己找些事做，轉移注意力。見到丈夫的改變，李群芳也很欣慰，她也主動改變自己，多去關心丈夫生意上的事，變著法子給丈夫做一些好吃的。兩個孩子更是成了父親的“監(jiān)督人”，家里跟酒有關的東西，全部被掃地出門。一家人的生活因為一張“禁酒令”再次恢復了平靜。

法官蔣敏認為，“禁酒令”的誕生是家暴案件中一個很好的特例。張華時常在酗酒后毆打妻子，說明酒精在促使張華毆打妻子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若讓張華不飲酒，則家暴或可避免。再者來說，禁止令是一種法律文書，對張華是一種針對性很強的提醒，他勢必對此有所敬畏，擔心一飲酒就會受到法律的處罰，因此每次端杯前必定三思，把對家暴的預防提前到飲酒之前，效果就會更好。

此外，“飲酒禁止令”可以作為證據(jù)保留，它不僅說明此前張華存在酒后毆打妻子這一事實，同時也為后來出現(xiàn)類似現(xiàn)象進行了佐證，是證實家暴最重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假如張華和他的妻子今后出現(xiàn)相關訴訟，例如離婚責任認定、財產(chǎn)分割、傷害賠付等，這些證據(jù)就能發(fā)揮作用，使他妻子的權利得到更好的保障，這一點同樣對張華有警示作用。最重要的是，“法律不外乎人情”。法律本身不能游離于現(xiàn)實生活之外，好的法律執(zhí)行，必然受外部環(huán)境、社會風氣、公眾輿論等因素影響，這些外部的評價或外部力量，表面上與法律執(zhí)行和法律判決關系不大，然而，良好的法律執(zhí)行和守法意識，何嘗不是法律之外的因素影響和制約的結果呢?正如張華，借助親情的力量去感召、感化他，發(fā)揮的可能將是法律無法做到的作用。

（文中張華夫妻為化名。未經(jīng)作者同意，本文禁止轉載、上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