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彥龍

軍 婚

孫彥龍

一個男人沒錢沒本事，自個兒活得窩窩囊囊就算了，再找個媳婦生個娃，讓一家人都跟著受窮受累，那簡直是犯罪。作為軍官，五娃不但有國的擔(dān)當(dāng)，還有對家的擔(dān)當(dāng)，所以他一直拖到三十歲了還沒有女朋友。

五娃是陜西娃，兩歲就死了爹，一家人的光景過得緊巴巴的，在村里一直抬不起頭。大家本指望他能考個名牌大學(xué)出人頭地，沒想到他連普通大學(xué)也沒考上。他在村里呆不下去，就報名到武漢參軍了，在部隊考上了軍校，當(dāng)了軍官。但當(dāng)時工資并不高，還要接濟在山溝溝里刨日子的娘和一窩苦過來的兄弟姐妹，所以他沒有攢到什么錢。

正當(dāng)五娃堅守不結(jié)婚的信念時，女孩玉闖進了他寧靜的生活。一次在商場買東西時，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玉不小心把飲料灑在了五娃身上，弄臟了他的新衣服，五娃原諒了她。過了兩天，玉卻買了一身新衣服找到部隊，送到他手里。一來二去，兩人就談起了朋友。

五娃軍事素質(zhì)好，喜歡跑步，出營門辦事，從來不乘公交車。有一天，玉吵著要跟她去軍營看看，五娃感覺十幾里路也不算遠，就帶著她步行去軍營。玉穿著高跟鞋，沒走多遠就感到腳疼。這時天又下起了大雨，路上不僅沒有公交車，連出租車都找不到影子。五娃只好背著玉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雨里掙扎到軍營。第二天天沒亮，玉就搭車回城了，想快點遠離這個小氣鬼。

吹燈就吹燈，咱還沒談女朋友的準備哩。離開玉，五娃整天跟沒事人似的，該訓(xùn)練訓(xùn)練，該吃飯吃飯，這可急壞了坐在家里等著他上門來道歉的玉。當(dāng)玉再一次出現(xiàn)在面前時，五娃馬上撕下了他不談女朋友的偽裝，嘴巴像抹了蜜似的直說好話。但玉提出一個條件，步行只能用來散步，不能再去趕路。五娃聽后，立刻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第二次去軍營時，五娃就搭了個的士，沒想到一激動竟把錢包掉下了車，玉像瘋了一樣，立刻打開車門，從飛奔的出租上跳下去幫他撿包，兩個腿被摔得鮮血真流。

五娃雖然很內(nèi)疚，但玉一點都不在乎，她覺得為愛付出是值得的。等五娃回陜西探親時，玉還跟著去見公婆。五娃的家在一座山上，他們到縣城下車后，還要走10多里的山路才能到家。不用說，五娃從小到大回縣城都跑著回家的?？粗蟀“臇|西，他不情愿地跟女朋友說，搭個車吧，二十塊錢。玉知道他舍不得，就大度地說：“算了，走著回家吧，正好我也看看老家的風(fēng)景。”于是，五娃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扛在自己肩上走在了前面，玉走在旁邊陪著，他們邊走邊說，也不怎么吃力。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風(fēng)和日麗，突然間卻烏云密布，狂風(fēng)大作，山坡上飛沙走石，大雨像飄潑一樣傾瀉而下，路邊碗口粗的樹木喀嚓一聲就砸在他們身邊。城市里長大的玉從沒見過這個陣勢，嚇得大哭。五娃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就把他身上唯一的襯衫脫下來，披在玉身上，自己光著上身把玉抱在懷里，為她擋住飛來的沙石和從天而降的樹枝。還好時間不長，風(fēng)雨過后，他們相互安慰著在天黑前趕到了山頂上的家。

五娃媽聽說娃要引媳婦回來，提前十幾天就天天跑到村口等，每天都從早上等到半夜，確認每個過路人都不是五娃才悻悻回家。這天老遠看到娃后，一路小跑過去想接過娃肩上的東西，玉卻搶先一步親切地拉過她的手，扶著她回家。玉一米七的個頭，五娃媽還才剛過一米五，頭還不到玉的肩膀，她被玉攙起胳膊就像被架離了地面，她兩步還不到玉的一步大，只好一路小跑地被架回了家。但家里只有一座三間小北房，一頭是炕，一頭是裝有米面油鹽的小庫房，中間是廳堂兼廚房，一家六口人幾十年來都是擠在一張炕上睡覺。玉是從城里來的媳婦，晚上不能和他們擠在一起睡。五娃媽就找了些破磚，壘在小庫房的兩頭，把廳堂的門卸下來，搭在磚上，給玉支了一張床。半夜，五娃爬上門板去找玉，卻不小心把撐門的磚壘搖倒了，他和玉都趴在了亂磚堆里，被隨后趕來的親人七手八腳給拉了出來。

不管怎么糾結(jié)，玉還是決定和五娃結(jié)婚。沒想到五娃不同意，說自己一沒房二沒錢，結(jié)婚養(yǎng)活不了家。玉說人家沒房沒錢都能結(jié)婚，我們?yōu)槭裁床荒?？五娃想想也是，就臨時借了戰(zhàn)友一間小公寓房當(dāng)婚房，把玉娶過了門。五娃在軍營不愁吃喝，把戰(zhàn)友公寓還了后，玉卻沒地方吃住，所以就蹭在軍營招待所。時間一長，領(lǐng)導(dǎo)就找五娃談話，按規(guī)定家屬在招待所住宿不能超過一個月，玉超過了規(guī)定時間，應(yīng)該離隊。沒辦法，五娃只好在離部隊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小間房，把玉安頓下來?？粗饩斑^成這個樣子，五娃心里憋得慌，動不動就會發(fā)火。

五娃每次發(fā)火，玉都默默忍受著一言不發(fā)，因為她認為是自己拖了五娃的后腿。有時候躺在被窩里，她就勸五娃離婚。一向在戰(zhàn)士面前兇巴巴的五娃，在媳婦心中高大的像山一樣的五娃，這時卻把頭埋在媳婦懷里哭得稀里嘩啦的，完全沒有一點軍官的樣子。

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dān)，玉四處打聽賺錢的門路。聽說買彩票能中幾百萬，她就買了一張菩薩貼在家里，每天跪在紙菩薩前燒香磕頭后就去買彩票。買了一段時間，也沒中一個大獎，卻懷了孕。分娩后不到半年，玉就把女兒圓圓留給父母，自己四處打工。五娃知道媳婦的苦，經(jīng)常體貼入微地關(guān)心照顧，在日記里、文章中時常會寫出他對媳婦深深的愧疚和虧欠。這些小文章，給了玉許多歡樂和幸福。日子雖苦，但小夫妻還算恩愛。

2008年下半年，五娃媽得了重病，孝順的他求領(lǐng)導(dǎo)幫忙把他調(diào)回了陜西老家，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母親。玉依依不舍地把五娃送上火車，緊緊地抱著丈夫說：“你走了，我一個人在武漢怎么過呀？”五娃也舍不得丟下媳婦，不由得也掉下了眼淚，兩個人在車廂哭成了一團，都沒感覺到火車早已啟動了。

為讓媳婦和娃過上好日子，五娃十分節(jié)儉，幾年來沒買過一件衣服，內(nèi)衣和襪子都是補了好幾回都舍不得扔。五娃還喜歡寫文章，不時得一些稿費和獎金，加上玉能勤儉持家，結(jié)婚五年后，他們在武漢買了一套小房子。五娃就把丈母娘和娃接到家里，由丈母娘照顧媳婦和娃。國家單獨二胎政策放開后，他們又生了個男娃毛毛。丈母娘一個人忙不過來，老丈人只好提前退休，來和丈母娘一起照顧。

軍營生活就像表盤上的指針，周而復(fù)始，單調(diào)而枯燥。在軍營和五娃一般大的干部都結(jié)了婚，一有機會就回家陪媳婦和娃，比他小的卻整天除了工作就是談女朋友。休息的時候，不喜歡游玩的五娃就比較孤獨，除了埋頭寫文章，就是給媳婦、女兒、兒子寫信，發(fā)在玉的電子郵箱，由玉在公司打印出來念給娃聽。因為很有文采，他寫的20多封信還被他改成散文在各種雜志上發(fā)表了。有一年，駐地發(fā)生一場火災(zāi)，五娃帶部隊前往撲火，一撲就是三天。大火撲完后，他突然想起明天就是玉的生日。以往每逢這個日子，他都絞盡腦汁，為玉寄去最好的禮物，這次撲火竟忘記了。情急之下，他在日記中寫下了對玉無限的愧疚，并發(fā)在網(wǎng)上，結(jié)果被家報紙刊登了。玉在電話里激動地說：“這是我有生以來，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雖然有父母和娃，玉還是希望五娃經(jīng)常回家，希望能像別人一樣，周末時和丈夫一起帶著孩子散步。一次公司發(fā)電影票，有配偶的會發(fā)兩張，單身職工只發(fā)一張，玉迫切希望丈夫能回家和他一起看場電影，即使她心里一點底都沒有，還是申請了兩張票。正好第二天五娃竟打電話要回家，玉欣喜若狂，早早幫丈夫收拾好洗漱用品、換洗衣服，還特意準備了一套外出的行頭。她還頂著酷熱的太陽到火車站把丈夫接回家，然后在很多同事的矚目下，陶醉地靠在丈夫肩膀上看了一場電影。

有人說，距離產(chǎn)生美，但也產(chǎn)生隔閡。五娃在軍營一個人呆習(xí)慣了，不知道怎么帶孩子，常常逗得孩子大哭不止。孩子一哭，岳父母和玉就心疼得跳了起來，邊哄娃邊數(shù)落五娃，一年半載不回家，一回來就攪得家里不安寧。這樣幾次，五娃就覺得很窩火，一次吃晚飯時，五娃終于忍不住了，與玉在飯桌上吵了起來。結(jié)婚前，父母本來就不滿意這場婚姻，是玉一直說五娃有多好，他們才勉強同意的?，F(xiàn)在五娃如此暴躁，讓岳父母大跌眼鏡。

讓玉對五娃徹底失去希望的是一個春節(jié)。那時，五娃夫婦想把武漢這套小房子賣了，買一套大房子。朋友小羅拍著胸脯保證要買，答應(yīng)春節(jié)出錢交房。五娃夫婦信以為真，特別是玉欣喜若狂。她幾乎跑遍了大半個南昌城，終于找好了一座滿意的房子，就等著小羅拿錢了。沒想到羅跑上門來，說不買這套小房子了。五娃氣得喝起了悶酒，醉酒后走不了路，竟要七歲的女兒帶她去上廁所，玉氣得大罵。因為沒有拿到錢，五娃生了一肚子悶氣，恰好聽見玉卻當(dāng)著朋友和一家人的面說他帶女兒上廁所，讓他很沒面子，便和玉大吵了一頓。玉覺得非常委屈，跑了那么久，找了那么多房，與人家說好的房子不買了，還當(dāng)著父母的面被臭罵一通，讓自己顏面盡失。她終于看清了自己曾經(jīng)深愛的人，不僅粗魯，沒有教養(yǎng)，而且貧窮、小氣、不講信用。五娃酒醒后，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當(dāng)著岳父母的面接連向玉道歉，卻始終沒有受到玉的原諒。

玉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五娃的家還是蠻溫馨的。家本是父母的王國，娃娃的樂園，而五娃回來就這讓家變成了吵架的的戰(zhàn)場。平時，兩個娃由爸媽帶，每天下班回來有熱飯熱菜等著，家里大小事都由兩位老人照料。五娃回家，卻讓一家人不得安生，所以她潛意識里也希望五娃不要再回到家里。后來五娃一進家門，她就和父母、兩個娃在一起說笑，讓他一個人晾到了一邊。五娃的換洗衣服、洗漱用品，再也沒人去幫忙收拾了。晚上睡覺，五娃睡到床上，玉就到她父母房間打地鋪睡覺。這樣，五娃在家呆得越久，就越憎恨這種無視和冷落，晚上，他只好搬到賓館去住。從此，他在家，或不在家，他回來，或者離開，都只是他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guān)，包括他的媳婦、兒女。五娃知道，這都是自己的錯，他想用行動來懺悔，所以他晚上去賓館睡，白天回家打掃衛(wèi)生，帶孩子，做飯，洗衣服。一年多過去了，依然沒有好轉(zhuǎn)。此后，他再也不愿回武漢的家了。

母親的病越來越重，五娃帶著母親四處求醫(yī)。一位好心的醫(yī)生開導(dǎo)說，不要再折騰老人了，就這一兩年時間，多滿足老人的愿望也是一種孝順。母親的愿望是，過大年一家人好好團圓一回，拍個合家福，特別是看看遠在武漢的孫子孫女。春節(jié)前，五娃早早趕到武漢，看媳婦高興時就討好地湊上去說：“好老婆，媽病得很重，可能就這最后一個春節(jié)了，她最大愿望就是全家人拍個合家福，特別是看看圓圓和毛毛，你看我們什么時候回老家去呢？”媳婦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要加班，沒時間?！贝撕?，五娃再說什么，媳婦都不搭理了。媳婦不走，兩個娃是不跟五娃走的。沒辦法，他只好一個人趕回老家。進了家門，他還沒開口，母親就明白了一切，但她什么都不說，只是佝僂著身子拼命地咳嗽，臉上的皺紋都擰在了一起。親朋好友聽說五娃回老家了，一齊涌到家里來看望他，無一例外都會問，媳婦和娃怎么沒跟著回來。抱怨五娃在家太沒地位了，老人病成這樣媳婦不回來侍候不說，都不回來陪著過個年，按醫(yī)生的說法，都說不定是最后一個年呢！

一年多時間來，五娃都不回武漢，也不和玉通電話。一開始還想念兩個娃，但手機都在玉手里，打過去都是玉接電話，所以他干脆不與武漢的家里聯(lián)系了。一些戰(zhàn)友都勸他離婚算了，現(xiàn)在軍人離婚并不少見，再說以他軍官的條件，又是小有名氣的軍旅作家，找個條件差不多的女朋友不會是難事。他這才感覺到，他依然深深地愛著玉，只是少了一份要與她在一起的執(zhí)著。后來，五娃聽說媳婦生病了，一向只坐火車硬座的他破天荒乘飛機回家探望?？墒?，當(dāng)他進家門后，媳婦不要他任何照顧，并且提出離婚。

五娃一時無話可說，只要求媳婦讓他考慮考慮。他想起與媳婦相處的十四年來，曾經(jīng)因為自己沒有錢，不懂事，讓她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F(xiàn)在條件好了，他也準備好好彌補以前的不足，精心照顧好媳婦和娃；他又想起自己離婚九年的三姐，現(xiàn)在仍獨身一人，帶著兩個孩子艱難地生活；想起幾十年來一直寡居的母親，受盡了村里人欺凌和侮辱，他擔(dān)心心愛的媳婦以后會像母親和三姐一樣不幸福。五娃更擔(dān)心的是，兩個無辜的孩子。因為自己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在村里被人叫作野孩子，他不想讓兩個孩子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失去父愛。但他又想起媳婦一次次拒絕回家看病重的老母親，讓他的心比貓還疼。

離婚嗎？五娃舍不得，不離，卻有家難回。離開玉，他徑直打點行李回部隊去了。踏進軍營，他頓覺擺脫了渾身上下的糾糾纏纏，和那千愁萬緒的層層包裹。摁掉玉打來的電話，關(guān)機，在行軍床上沉沉地睡去。

◎?qū)O彥龍，七十年代生于山西。多年軍旅生涯，現(xiàn)任職于武警工程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