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一平/著
在太陽系地球星體亞歐板塊東南隅之中國廣西能找到故鄉(xiāng)的坐標(biāo),它位于桂中,是坐落于大明山東麓的一座小圩鎮(zhèn),名喚萬嘉,也叫萬嘉圩。萬嘉建圩時間不長,當(dāng)在百年左右,為強人李文瀾主政萬嘉時所建。離萬嘉不遠(yuǎn)處其實有一個舊稱大山圩的老圩,多為周家人所居。據(jù)老人口上相傳,當(dāng)年李家人到老圩趕集時與周家人常有抵牾,前者憤而自建新圩,選了萬嘉這個地點。恰逢李文瀾一干勢力龐大且頗為服眾,故而建圩動議得以落于實處,營造出如今之萬嘉圩。也有說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因老圩地理位置欠優(yōu)而公議建新圩場的。至于哪個說法屬實,或者皆屬實,或者皆不屬實,由于所見所聞之老人已相繼謝世,恐難以考證了。萬嘉建圩歷史不長,但卻厄運連連,這倒是廣為人知的??箲?zhàn)期間,萬嘉多次被日本飛機轟炸,炸塌炸爛房屋無數(shù);被日本軍隊放火焚毀至少一次,燒得街面僅余下焦土和殘垣。1949年左右萬嘉再遭劫難,被人故意縱火焚燒。這些史實是千真萬確的。據(jù)說后一次燒街是一些對萬嘉有仇之鄉(xiāng)民所為,抑或是亂世之游寇劫匪所為,這或許也難以取證了。萬嘉之地之所以為日本人所恨,實因國土淪陷期間萬嘉人頑強抗倭,奮力殺伐日軍所致。在萬嘉地域參與對日作戰(zhàn)的除了部分參加昆侖關(guān)戰(zhàn)役的軍人外還有當(dāng)?shù)刎夂返陌傩张c民團。后兩者皆為烏合之眾,然打起仗來卻一點都不“烏合”,其驍勇程度絲毫不輸正規(guī)軍。鄉(xiāng)間武裝雖然戰(zhàn)斗力有限,難以成建制地消滅日軍,但由于同仇敵愾,對敵方的消耗和阻滯不容小覷。相比起正規(guī)部隊,這些鄉(xiāng)人的武器簡直是五花八門,什么業(yè)余的品種全有,奈何他們每戰(zhàn)必是赴死的決心,以命相搏,令日軍既驚又怒又無奈。李文瀾麾下的民團鐘愛玩伏擊,神槍手匿于路邊的高地上用機槍點射正在行軍過隘的日兵,打了就遁往老林深山,日本人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鄉(xiāng)民則堅韌地與日軍逐村抵抗,逐屋抵抗,通常是各村聯(lián)防,父子上陣,使日本人四面受敵,處處受敵,每前進一步都必須以血鋪路。相傳李家一位老太太僅靠獵槍一支,依仗一條又窄又長的胡同,竟獨自斃敵七個。日軍在萬嘉一地?fù)熳叩氖椎糜么筌噥砝?,損失不菲。因此,日本兵對萬嘉人恨之入骨,對之殘酷報復(fù)乃必然。至今,萬嘉西面小丘上還立著抗戰(zhàn)英烈墓一座,里面埋著當(dāng)年陣亡的部分軍士忠骨,當(dāng)?shù)孛耖g烈士則由自家人收尸,散埋于各家墳地。因年代久遠(yuǎn),英烈名單或許已經(jīng)難以湊齊了。小時候我們常到英烈墓邊玩耍,見墓碑上一行行字密密麻麻地刻著連長、排長、士兵等眾軍人英名。透過碗口粗的蛇洞,我們還能窺見墓中疊放的累累白骨。
萬嘉街道的結(jié)構(gòu)較特殊,不是簡單的“口”字形,也不是更簡單的一字形,而是不夠簡單的“工”字形——兩橫加一豎。西邊的一橫是馬路,通南去北往的車,原為交通要道,亦是昆侖關(guān)戰(zhàn)役敵我雙方軍隊的經(jīng)由之路。兩橫的街面較寬,街兩旁為商鋪,商鋪門前為相連的街亭子,形成兩頭相通的長廊。這些街亭子即是單層的騎樓,嶺南常見的建筑風(fēng)貌,其功能是為趕集者遮陽擋雨。一豎為露天街面,是集市中心,兩邊又各蓋著一排有幾十米長兩間房寬的街亭子,常年經(jīng)營的商販在中心街亭中占有固定位置。萬嘉三日一集。晴天,小攤主和鄉(xiāng)下來趕集的農(nóng)戶將產(chǎn)品擺于露天街面叫賣,若碰上雨天則全數(shù)擠進街亭子或長廊里交易。中間一豎為主要貿(mào)易區(qū),米糧、蔬菜、魚、肉等主要日常食材皆在此處銷售,而買賣不甚活躍的商品如陶器、竹器、席子、床板、柴火等則安排在兩橫街面進行交易。在我幼齡時期,每到趕集日,總有本地小學(xué)教師編排的壯山歌假面戲在街頭上演,用來宣傳當(dāng)時的政策和方針。壯山歌假面戲?qū)嶋H上源于古老中原的儺戲,由后者置換曲式調(diào)門而成。戴上木雕的假面,各各扮演年輕女子、年輕男子、老年男女等角色,以壯山歌對唱為主,配以少量壯話對白。那些假面是我見過的最為粗制濫造的面部道具,無論男角或女角假面,個個皆雕刻得猙獰。總是高聳的顴骨,永遠(yuǎn)合不攏的嘴巴,有笑的模樣,看起來卻是怒笑、嚇人的笑。唯在女角假面上涂抹粉紅之色以示嫵媚,僅這一丁點溫柔而已。每有街頭表演,小孩子必是最積極的觀眾,早早圍坐于地,不管演的是什么——對于小孩而言,熱鬧便是觀賞的最大看點。若大人們也饒有興趣,便齊刷刷地將演者圍于中央,遲到的小孩子只能蹲到地面上從大人們光著腳卷著褲腿的腿縫間觀瞻精彩節(jié)目——自然,他們記住了演員的臉譜而沒有記住大人們的光腿。小時候觀看的這些假面戲從未見到一個真正由女子扮演的女子,凡有女角一律是男扮女裝。一副嫵媚的假面套在一個漢子頭上就扮作年輕女子了,又假又尖的嗓音從粗放的喉管中發(fā)出,壯實的腰卻要扭捏出窈窕淑女的身姿,上下顛簸的屁股加上夸張的步履,整個動作笨拙得滑稽,滑稽得引人發(fā)笑,尤其引來小孩子們前仰后合的歡笑。有的小孩子笑出了兩行鼻涕;有的連尿也笑將出來了;有的笑得掉了褲子,雙手趕緊抓住滑脫的褲腰,來不及重系褲子,提著褲頭猶在笑。對于小孩子而言,凡是故意的動作均是好看的,哪怕演錯了也是錯得好看的。其實小孩子們根本就不曉得所演出的節(jié)目哪里是錯哪里是對,他們從頭到尾皆聽不懂。小孩看戲不過是看熱鬧,他們唯一看懂的就是演員所演的角色到底是不是男扮女裝,再就是那個捏著嗓子的古怪腔調(diào)是好笑的還是不好笑的。
萬嘉南去一里地溫婉地盤著一條源于大明山的小河流,叫萬嘉河。河道多曲折,河面時寬時窄,自西向東逶迤而去,并入東邊的大河,再匯入西江,奔向太平洋。海納百川,太平洋浩淼的水體里鐵定少不了萬嘉河自開天辟地以來千千萬萬年的奉獻。也許是多年反復(fù)滌蕩沖刷的緣故,好些地段的河床擁有足夠的深度,最深處可達數(shù)米,小孩子潛不到底的。
萬嘉河右岸為丘陵地貌,除了貧瘠的荒地用來放養(yǎng)牛群外,還開墾出部分水田和部分旱地,種著各色莊稼,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的自留地就分配在此處。生產(chǎn)隊將社員的自留地安排于此地,乃因這個地方地勢高,為全隊田地中最貧瘠之處。將貧瘠之地留作自留地,就不會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嫌疑,分田的干部們滿可以理直氣壯地面對質(zhì)疑者。雖然當(dāng)時在大力地提倡,但真正大公無私的年代遠(yuǎn)沒有來臨,社員們無一例外地將私家肥統(tǒng)統(tǒng)往自家的自留地里施放,就連隊長家人也未能例外,導(dǎo)致每家每戶的自留地發(fā)瘋般的蓬勃發(fā)展,哪一塊地都茂密地長著各種菜蔬和瓜果。那個年代農(nóng)村的集貿(mào)市場上琳瑯滿目的產(chǎn)品皆產(chǎn)自這些規(guī)模有限的自留地之園——后來被稱之為資本主義尾巴的東西。
河左岸的風(fēng)景完全不同于右岸,清一色全是水田,無遮無攔一片平陽。這里地勢低,土壤肥沃,灌溉充分,是天然的糧倉之地。春夏兩季,田里灌滿了水,育著青青蔥蔥的水稻。徜徉在翠色的世界,誰人的雙眸不染綠?滿目的青翠,這是足以誘惑情愫的色調(diào)啊!秋天,等田里的水排干,晚稻便陸續(xù)成熟了。沉甸甸的稻穗在微風(fēng)中點頭擺尾,刷刷作響,平陽上彌望的是無際的金黃,像是玉帝下凡將黃金鋪了一地。一個好生富貴的季節(jié)!在冬季,收割后的田和地并沒有被撂荒,常被種上油菜,嫩得滴水的油菜花黃燦燦的惹人憐愛,一片嫩黃連著一片嫩黃,片片入畫。每年都有來自江浙一帶的養(yǎng)蜂人,拉著一車一車的蜜蜂到我們這里來采冬花——蜜蜂采花自古就是免費的。
東邊不甚遠(yuǎn)處,平地里無端冒出一座高于一百米的孤嶺,叫六壽山。它既不是喀斯特地貌的石山,也不是丘陵,更像是一座迷你版的大山,兀然如一座遠(yuǎn)古的雕像, 孤單地蹲于地平線上,永遠(yuǎn)肅穆著。一年中的大多數(shù)時候太陽就從它的頭頂爬上天空。這座山又叫象山,從萬嘉望去像一頭大象,能看到象的鼻子和前肢,緊挨著它的兩座小山丘正好是大象的兩根獠牙。這座山還被稱作虎山,從山的東北方向看,它像一頭剛從高處撲到地面的老虎,前爪抓著地面,頭部迎向鄰近的一個村落。小時候我隨大人回老家喝喜酒時路過此村,但見這座虎山匍匐于地,蠢蠢欲動,呈隨時躍起的態(tài)勢,耳根似聞到低沉的虎嘯聲。聽聞早年此村少有生機,狗不敢吠雞不敢打鳴,后來這只虎被仙人點中腰中穴道,才安靜地趴下,不再肆虐人間,那個村落也才得以世代安寧,繁衍至今。似乎是為了恒久佐證,至今人們?nèi)阅軌蚍浅G逦乜吹交⒌募沽荷洗_乎有兩道深深的凹痕,而且不管是在“大躍進”或者其他別的什么年代,這兩道凹痕頑強地存在,無人去填平。無獨有偶,萬嘉圩至今未有豬仔行,即便在最繁榮的時候也不曾有。聽說建圩初期萬嘉曾開過豬仔行,后來發(fā)現(xiàn)凡是由此處買回的豬仔均養(yǎng)不活,久而久之鄉(xiāng)鄰們再不敢到這里來交易豬仔。師公的唱詞里說豬仔行被虎山給克了,豬仔被老虎所嚇,再養(yǎng)不活的。
萬嘉西面十里開外矗立著一列豐碩高大的山脈,南北走向,橫跨若干個縣境,這就是桂中南第一高山——大明山。大明山為全國最大最高的北回歸線標(biāo)志園,不偏不倚,北回歸線正好切過其腹。從萬嘉望去,大明山似一堵高聳的幕墻,于西面自北向南延伸,隔斷了西邊的萬般風(fēng)景。太陽落山時,便可看到它將要落下的地方就是大明山的那一側(cè)。直觀上,像是太陽剛剛照完山的這一邊大地,又忙著去照亮山的那一邊天下,好似山那邊存在著一個與我們不同步的世界,我們的夜晚剛好是那邊的白日——這當(dāng)然是錯覺。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我曾帶領(lǐng)學(xué)生從南寧到家鄉(xiāng)的縣城實習(xí),車自南向北疾駛,車的左側(cè)便是大明山。一路上,大明山的巍峨讓年輕的大學(xué)生們驚嘆連連,目不暇接。延綿上百里平均海拔達一千二百米的大明山山脈像盤古的補天之材,牢牢坐落,不可撼動絲毫,但見車在奔馳卻不見山有些許移位。班長說,見了大明山,平生關(guān)于“山”的概念才算完整了。抬眼西望,大多時候能清楚地看到藍(lán)天白云下大明山淺綠和黛綠相間的跌宕起伏的山巒。山腳連著丘陵和遠(yuǎn)近不等的村落,村與村之間隔著水田,立于高處遠(yuǎn)遠(yuǎn)地能瞥見裊裊炊煙,人靜時隱隱地還聽得到濃蔭深處的狗吠聲。冬季的大明山更給人留下至深印象。此時,由于地處亞熱帶,山腳雖刮著北風(fēng),溫度卻始終沒降到冰點,因此河里溝里的水還潺潺地流淌。遠(yuǎn)處的大明山山頂卻是別樣風(fēng)景,那里早早覆蓋了白皚皚的雪,像鋪上一層加厚的被褥。從大視角來看,又分明是大明山戴著一頂頂銀帽子,向四周漫射著冬日的溫暖。其時,半山腰凋敝的山梁上被均勻地涂抹上黃色,應(yīng)是滿山覆蓋之枯草之主色調(diào)。山梁之間的溝溝壑壑里擠滿了各類喬木,以成片的松樹林、柏樹林為主體,遠(yuǎn)眺呈墨綠色——在寒冷的季節(jié)里其色越發(fā)添了幾分凝重。
大明山是座神山,人人敬之畏之。每到清明時分山體的顏色便逐日變淺,漸次由枯黃變成嫩綠。這個時節(jié)通常會有一股特大強風(fēng)路過,攜帶著暴雨,間或夾著冰雹,大者如鵝蛋,砸爛瓦片沒商量。奇怪的是這股強風(fēng)幾乎每年總在黑夜光臨。風(fēng)較大時屋頂上的瓦片被掀開,最夸張的是某簡易房屋的屋頂被整體刮走了,摔于不遠(yuǎn)處的地表上。漆黑的夜晚刮著凄厲的風(fēng),狂風(fēng)的呼嘯屏蔽了世間一切聲音,稍遠(yuǎn)一點的喊叫是聽不到的。小時候我常被嚇得用被子蒙著頭,母親則忙著用盆呀桶呀的去接住從屋頂漏下的雨。這時候母親會告訴我,準(zhǔn)是“斷尾郎”回來掃墓了。斷尾郎是一條蛇,相傳一個孤老太婆把一條小蛇夾在豬草里帶回家,切豬菜時不小心切斷了它的尾巴。老太太心疼,從此待這條蛇如親兒,叫它斷尾郎,去哪里都帶著。斷尾郎長大后老太太漸漸老去,漸漸地走不動了。終于有一天老太太再沒有從睡夢中醒來。斷尾郎抱著老太太痛不欲生,直哭得天昏地暗,突然間平地里刮起一陣強風(fēng),吹得路人均睜不開眼。待到風(fēng)止,人們才發(fā)現(xiàn)斷尾郎和老太太的棺木皆沒了蹤影。有人說是斷尾郎將老太太葬到大明山最高處三寶峰上了。從此每年一到清明,斷尾郎都到三寶峰掃墓,而且每次回來都拽著風(fēng)攜著雨,悲傷地嗚咽一路,淚灑一路。
故鄉(xiāng)人以壯民為主體。舊時也有好些來自漢人地域的客商遷居于此,但繁衍幾代后他們的后裔無一例外地百分之百融于當(dāng)?shù)匚幕?,子孫中再無人能操母語。因此現(xiàn)時的萬嘉人均稱自己為壯人——視壯話為母語之人。此地是壯民聚居地和漢民聚居地的交會處,雖是人人皆操滿口壯話,其實其漢化程度是極高的。比如,萬嘉本地人從無人穿戴有異于漢民族服裝的民族服裝,他們的祖上也未有此類衣物留存,甚至也沒有任何文字資料或繪圖資料表明他們的先人曾經(jīng)穿過不同于漢民族的服裝。如果硬要找出在衣著上跟城里人的些微不同,那莫過于男子漢在炎炎夏日下赤著腳光著膀子干活的民風(fēng),這身打扮與民族服裝無關(guān)。又比如,各家均有家譜,家譜上都說本家來自北方某地。更奇的是家譜上記載的族人上下幾十代,每一代里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由漢文化規(guī)范的姓名,沒有一個僅有名而無姓的,也沒有一個僅有姓而無名的;每人都是姓在前名在后,沒有一個是名在前而姓在后的;所有人取的名要不是單字名,要不是雙字名,沒有三字名的,更沒有多字名的。又如,周圍漢族地區(qū)所過的任何節(jié)日此處同樣要過,而且長短一致,規(guī)模一致。最醒目的節(jié)日莫過于過中元節(jié)。在二十世紀(jì)上半葉,神州南北皆過這個節(jié)日,而且遠(yuǎn)比“七夕” “清明”等節(jié)日熱鬧,下半葉因有封建傳統(tǒng)之嫌疑而漸被冷落。但是自我記事以來,萬嘉地區(qū)和附近講漢語的地區(qū)從來都隆重地過這個節(jié)日,即使在“文革”期間也不間斷,其規(guī)模不亞于春節(jié)。在這些地區(qū)相當(dāng)于一年過了兩次春節(jié),每半年熱鬧一回,一個喜慶于冬季,一個喜慶于夏季。而后者食物更加豐富和多彩,怪不得連“文革”也打斷不了這項傳統(tǒng)——奈何民以食為天。在這里,中元節(jié)要過上至少三日。七月十四類似于除夕,全家團聚,不同的是由于剛收割稻子,吃的是新米,又由于鴨子剛好養(yǎng)大了,每家每戶必殺鴨祭祖。七月十五和十六開始走親戚,小孩子穿上新衣裳,跟媽媽到姥姥家吃鴨腿去。鴨子、鮮肉、粽子是走親戚時常帶的和互贈的食品。與春節(jié)最大的不同是,大人不給小孩子壓歲錢,因為簡直用不著“壓歲”,此時為舊歷七月份。萬嘉地區(qū)的年俗其實也是一個漢化程度極深的文化現(xiàn)象。歷朝歷代,這里過的年就只有春節(jié),沒有額外的年節(jié)。在過年的時間、形式和內(nèi)容上與附近的漢民族并無二致,差別少得可以忽略,比如這個地方的粽子做得比那個地方大一些,這個地方的沙糕僅有一層那個地方的沙糕卻有兩層等差異。就連過年所講的吉利話也是相同的,如“恭喜”“恭喜發(fā)財”等。即使是平日里講的吉利話也都是高度漢化的。還記得我住在奶奶家時,每一次奶奶趕集拿東西去賣,她出門時我都要對著她喊“奶奶發(fā)財”。故鄉(xiāng)的漢化程度之深讓我不得不心生疑竇,這里出現(xiàn)的怪象種種或許根本不能解釋成是當(dāng)?shù)厝说臐h化現(xiàn)象,或許該解釋成是漢民族的本地化現(xiàn)象。孰是孰非?孰實孰虛?——問語言學(xué)家吧。
當(dāng)?shù)厝嗽谒麄兊臍v史長河中曾自創(chuàng)文字,稱之為“土俗字”,由漢字改頭換面而成,其形似漢字卻非漢字,外人瞅之,看似懂了實則非懂。這些文字按漢字偏旁部首來發(fā)音,卻按與該音接近的壯語來理解。用這種文字可以方便并且完整地記錄下壯山歌的歌詞,壯話劇本里有一些絕妙的臺詞也用這種文字來記。如今,萬嘉地區(qū)考上并到外面去讀大學(xué)的學(xué)子越發(fā)多了,北京、上海、廣州皆有。算起來,作為文化之人,這些人的文化程度與社會地位理應(yīng)不亞于當(dāng)年的秀才甚至進士的。他們中許多人能夠讀懂多國語言,但卻鮮有懂得土俗字者。對于尋常文化人而言,土俗字無異于天外來書。土俗字文化的個中奧秘,只有浸淫到與之密不可分的壯文化的海洋中方可參透。確切地說,只有鄉(xiāng)間土秀才才是土俗字文化真正的駕馭者。在這些文字面前,他人皆是文盲。
故鄉(xiāng)人的另一奇葩創(chuàng)造是發(fā)明了用當(dāng)?shù)氐膲言捒谝魜碜x漢字的方法。使用這個方法讀出的漢字外地人幾乎都能聽得懂,發(fā)音有點像鄰縣的漢語方言。與普通話相比,利用這種“壯讀法”教漢語時當(dāng)?shù)厝藢W(xué)起來要容易得多。當(dāng)?shù)氐臅h,不管是小組會議甚或是群眾大會,大家都用這種讀法來讀文件或念有關(guān)決議,甚至在會議開始前的點名環(huán)節(jié)也采用這種讀法念出名單上每一個人的姓名。家長們對于自家小孩的文化教育全都采用壯讀——或多或少的,這與大家跟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互不相熟有關(guān)。小時候父親總是讓我用這種讀法給他讀我新完成的作文,他本人也使用這種讀法給我朗讀別人的范文。記得20世紀(jì)80年代曾經(jīng)有一個日本語言學(xué)家找到我當(dāng)時工作的單位,讓我和另外一位老師用這種壯讀法去讀整本漢語詞典。他將我們讀的字從頭至尾錄下音來,說是在語言學(xué)的研究中用得上。據(jù)這個日本專家說,我們地區(qū)發(fā)明的壯讀法在世界上是絕無僅有的,極具研究價值。
故鄉(xiāng)一帶自古就是尚文之地。尊重文人,崇尚文化為當(dāng)?shù)氐囊豁椕利悅鹘y(tǒng)。對對聯(lián)或?qū)懘郝?lián)是鄉(xiāng)風(fēng)民俗中最為喜聞樂見的文化活動。每到春節(jié),不管識字與否,各家各戶均買回春聯(lián),貼于正廳和大門兩側(cè),既圖個喜慶也趁機沾上些許書卷氣。古人張鵬展出生的村莊就位于萬嘉、巷賢一帶。張氏一家史上出了文人若干,為真正的書香門第。據(jù)說張鵬展到山東赴任主考官時,未及入住即接到上聯(lián)一句,曰“小雀單飛遍地鳳凰怎落足”,張即刻對上“大鵬展翅何處禽鳥不俯首”。旋即大大方方地入住、上任,當(dāng)?shù)厝瞬辉贋殡y。傳說張有一劉姓好友對對子好生了得。有一次張和劉到郊外游玩,老遠(yuǎn)望見有一群小孩在用長竿子打下桐樹果實,二人便趨前觀瞻。劉偶得上聯(lián),不無得意地吟道:“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樂?!币鳟吋疵鼜垖Τ鱿侣?lián)。張羨慕之極,卻毫無良對對之。他抓耳撓腮,時而仰天嘆氣,時而踱步沉思,一個時辰過去了仍不得要領(lǐng)。只見張脫去官靴,平躺于地,苦思冥想。一個淘氣的小孩竟走過來拾起張的官靴穿上。無奈靴大腳小,小孩沒跑幾步就摔倒了。劉的腦子突然來電,猛然將張從地上拽起,嚷道:“伙計,我找到下聯(lián)了。”“哦,真的?”“下聯(lián)是:孩子穿鞋子,鞋子稍寬孩子笑歡。”(“鞋”與“孩”在桂柳話中同音,用“壯讀法”讀也同音。)還有一個奇特的對聯(lián)故事。說的也是兩朋友,那天晚上一起喝酒解悶。酒喝到一半,其中一個朋友要上茅房。他家的茅廁搭在水塘上。那天晚上剛好月光朗朗,滿天的星辰全都清晰地倒映在水塘里。待出恭完畢,這個朋友興高采烈地返回酒桌,笑嘻嘻地說道:“伙計,我出恭得一上聯(lián),請你對出下聯(lián)。”“上聯(lián)是?”“糞落池中,震動滿天星斗?!边@么巧的上聯(lián)如何對得下聯(lián)?其友苦思不得良策,直憋得尿急。等到再也憋不住了,便怏怏然起身去解手。待小解歸來,但見他滿面堆著笑,說道:“我拉尿得了下聯(lián)?!薄跋侣?lián)是?”“尿撒墻上,繪出四海江山?!?/p>
時間最為無情物,悠悠綿綿地它自顧流逝,從不肯回眸須臾或駐足片刻。一秒復(fù)一秒,時鐘同步縮短了各色生命,毫不痛惜;一日復(fù)一日,靜靜地,時光抹去了無數(shù)匆匆過客留下的曾經(jīng)那樣不可泯滅的印象——美好的和欠美好的,愉悅的和欠愉悅的。好在人屬于情感生物,我就老是忘卻不了爺爺——所謂歲月無情人有情。爺爺已作古經(jīng)年,可他的音容笑貌并未被滾滾塵世掩埋,他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常常浮游在我的記憶海上,鮮活如初,一生一世從不模糊。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爺爺孤獨地邁上了生命的最后一程苦旅。我親睹了爺爺在抵達生命終點前的掙扎與抗?fàn)?,斯情斯景,讓人不堪回溯。每?dāng)思及爺爺,我便不由憶及那個似有靈性的酒瓶蓋子,一幕幕陳年往事及一頁頁酸楚的泛黃畫面便又在我的眼前依次回放。
爺爺原是苦藤丑蔓上長的瓜——天生一個苦命人,但他更是一個倔強到底的人,教人無法揩拭掉他留下的印記。由先祖那里爺爺繼承了要強的基因,因此他的人生周期表里既含有苦澀、無奈、悲摧這些讓人噓唏的輕元素,也包括奮斗、出格、傲人這些令人贊嘆的重元素。在他的履歷簿中,人們輕易就能瀏覽到寫滿悲劇的章節(jié)段落,亦不難在尋常頁面的字里行間拾掇到充滿喜劇成分的素材。
爺爺兄弟三人,在家族里分別排行老二、老四、老七。爺爺為長兄,名喚覃守業(yè),族中人喚他二哥、二伯、二爺不等。在爺爺成年之前,曾祖父喪失持家能力,曾祖母早逝,家里的事務(wù)便交由孩子們自行打理。因娘家無人帶小,我的一位姑婆成婚時是背著幼弟出閣的,一路哭到夫家,這在我們老家一直被傳誦。論起來,先輩們的精神文明教化似乎更勝了一籌,像姑婆那樣的貞女現(xiàn)如今已難得一見了。姑婆們都出嫁后,爺爺以十四歲少齡肩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負(fù)。同齡的孩子或在求學(xué),或在賦閑,或因體內(nèi)荷爾蒙暴發(fā)而四處尋釁滋事,可爺爺已然成為一個懂得并自覺自愿起早貪黑的小大人,每日謀著生計,為幾口之家的三餐奔波操勞。正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命中注定的。
及爺爺成年,家道漸次由陰轉(zhuǎn)晴,但沒能躍進發(fā)達,貧帽子仍未能摘掉。令人錯愕的是,爺爺竟明媒正娶了一個地主家的女兒做妻。毫無疑問,是攀上富二代了——但攀也是白攀!或許太過叛逆,據(jù)說我祖母并不被自己的父母所疼,被蓄意許配給窮漢,爺爺是中簽的那個。不想也知,婚后的祖母指望不上娘家,一切的一切得依靠自己的雙手。祖母的功勞是給覃氏家族添了兩個男丁,一個哥哥一個弟弟——我的父親和二叔。父親和二叔還很幼小時他們的生身母親就不幸病故了。后來爺爺續(xù)了弦,續(xù)弦后的奶奶生育了三男三女。彼時,爺爺奶奶膝下共八個子女,不經(jīng)意間成就了一個規(guī)模之家。爺爺那個年代并未計劃生育,也無避孕打胎之說,懷上就生,多多益善。男孩子生得越多越是叫人眼紅,意味著家族人丁興旺、香火永續(xù)。然而,由于無指標(biāo)限制,女孩子也生了好多,因此男多女也多。目不識丁的爺爺,字認(rèn)得他,他不認(rèn)得字,顯然吃過被人欺瞞的虧,惱恨了一生。成家立業(yè)后爺爺便立誓,不管家里如何一貧如洗,哪怕是砸了鍋賣鐵,也要供一個孩子去念書,家里再不能無人識文斷字了,不能一家老小同當(dāng)睜眼瞎。最終,一家人省吃儉用供我的父親讀書讀到初中畢業(yè)。初中畢業(yè)之人在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鄉(xiāng)下已擁有相當(dāng)?shù)纳鐣匚唬瑑叭灰粋€老少皆敬的身份。
續(xù)弦后沒幾年,爺爺便從昃嶺村老家攜兒帶女地遷徙到萬嘉圩落戶,謀劃經(jīng)商,好讓一家子由此告別陰晴不定的鄉(xiāng)下生活。爺爺奶奶他們并非單純地進城務(wù)工,而是舉家進城定居,所幸當(dāng)時無任何戶籍限制,來也自由去也自由。子孫們不得不誠服爺爺?shù)难酃夂湍懧裕撬麨槲覀冞@一支族人開創(chuàng)了有別于老家的異樣的生活條件。在一個新地方創(chuàng)立一個新門面,絕不是開開戶盜盜版就能夠做成的,需要白銀真金的投入,少了還不行。為了籌錢做生意,爺爺?shù)洚?dāng)了自己的命途——他用自己的自由交換來投資的本錢。在爺爺那個年代,當(dāng)壯丁意味著參與死亡游戲,說不定一去無返,客死他鄉(xiāng)。亡也就罷了,倘若亡故了還無人認(rèn)領(lǐng),就只能變成路邊的野鬼孤魂,不會被后人祭祀緬懷。那一年湊巧,有個富家子弟抽簽抽到了壯丁,當(dāng)場淚奔。后來富家人傳出話來,有愿替身行伍者,賞錢一筆。尚屬熱血一族的爺爺心一橫,毅然替換那個富家子入伍,換得這筆錢款交給奶奶經(jīng)營豆腐生意。爺爺這種為一家舍一我的壯舉令人萬分震驚,蕓蕓眾生誰敢比肩?恐怕眾多今人在心里頭對著我爺爺也只能默默地匍匐崇拜。倘若活在當(dāng)下,爺爺定有粉絲無數(shù),我算之一。
幾年后,在隊伍上默默等待的爺爺終于邂逅了返鄉(xiāng)的機會,只是已獲得自由之身的他此時此刻卻遙遠(yuǎn)于異鄉(xiāng)。山高路長,身上少有盤纏,爺爺難以借車借馬代步,回鄉(xiāng)的漫漫征途便只能依仗他的兩條細(xì)腿一小步一小步地來完成。在那個戰(zhàn)亂的年代一個文盲的漢子如何覓得歸家的路,這其中的苦澀艱辛恐非我輩能夠想象得到。爺爺心中滿滿地裝著小家,雖歷經(jīng)萬千劫難,終是無怨無悔,每天行步不輟。終于有那么一日,爺爺突然現(xiàn)形于自家廬舍門前,驚奇了門內(nèi)的一家大小。爺爺九死一生中撿回一條命的同時也帶回了頗多外部的舊聞。據(jù)爺爺說,當(dāng)兵的日子不是人過的,當(dāng)官的為了縮短士兵的吃飯時間,做飯時竟然故意往米飯里摻沙子,這樣士兵吃飯時就只能吞咽而不能咀嚼。這樣的日子爺爺都熬過來了,足見他的韌性與神勇。別看我當(dāng)時年歲尚小,爺爺當(dāng)過兵這一點我卻是可以拍小胸脯作證的。我親眼見過爺爺?shù)慕墡В菥G色,很長很長,家里人常把它當(dāng)繩子使用,拿來捆綁行李或晾曬衣物。
奶奶給爺爺起了一個綽號叫“吝嗇佬”——不妨猜想爺爺從未給奶奶送過什么定情物抑或買過什么浪漫飾品,更遑論是否還送過香水之類的東西。也對,那個年代只顧得溫飽了,哪里還顧得上浪漫?但是總該常常想起對方才對呀,否則難免落下幽怨。送給爺爺這頂帽子其實也不為過,不用別人強加,沒準(zhǔn)他自己也樂意戴上,不然他為什么不反對呢?或許正是因為擁有吝嗇的美德,少年的爺爺才能夠以他那稚嫩的肩膀撐起偌大的一個家??梢韵胂?,壓駝了背的家庭重負(fù),錙銖必較的生活開銷,在這樣的貧境中,有幾個漢子可以豪氣地?fù)]霍大方?爺爺自小持家,下有幼弟上有老父,他做到了:贍養(yǎng)父親;將兩個小弟帶大成人;讓弟弟們都娶上媳婦;從鄉(xiāng)下遷到圩鎮(zhèn),易農(nóng)為商;生育五個兒子——生育女兒在當(dāng)時的封建鄉(xiāng)下算不上成就;送孩子讀書有成。在爺爺看來這些都是他人生的皇皇亮點,是可以對外炫耀的資本。確實,依當(dāng)時的價值觀來看,爺爺已經(jīng)上對得起祖先,下對得起子孫了。爺爺?shù)奶幘骋菙R在別人身上,也許早就甩手離家或者引領(lǐng)小弟弟們挨家挨戶乞食去了。
爺爺是個典型的“客佬”:矮而瘦,眼窩深度凹陷,顴骨眉骨皆突出,謝頂,腰背略駝,且滿口“客話”——客話是老家昃嶺村使用的方言。萬嘉是個移民圩鎮(zhèn),有很多戶像我們家一樣本來就是從講客話的地方遷徙過來的,又由于地處交通要道,來往的生意人多且雜,因此萬嘉圩上會講客話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是,萬嘉話與客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語言體系,本質(zhì)上互不相通。萬嘉人學(xué)客話容易,說客話的人要學(xué)會萬嘉話難于上青天,有的人情愿登九層天也不情愿學(xué)說萬嘉話——爺爺便是一個。
不管跟誰交流,牛脾性的爺爺都只用他的客家話搭腔,也不理會對方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爺爺多半認(rèn)為他講的客家話是好懂得不得了的——他已經(jīng)非常盡力地表達了。他很難想象別人怎么會聽不懂。爺爺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的話別的人只要用心去聽就一定能聽得懂的。倘有誰或搖頭或說聽不懂,他打心底里覺得那廝可惡,必是裝的。盡管在萬嘉生活了好多年,沒有人聽到爺爺說過一句當(dāng)?shù)卦?,極有可能他一句都不曾學(xué)會。但是你可別拿當(dāng)?shù)卦捔R他,他不僅聽得懂而且會把你恨得咬牙切齒。他覺得用當(dāng)?shù)卦捔R他太臟太惡毒了,還不如用最難聽的客家話罵他,這樣既磊落光明聽起來也更舒心一些。在家庭生活中,爺爺極度霸道,他讓所有人服從遷就于他,規(guī)定家里全體成員包括我的姑姑們跟他說話時必須用客家話。小姑姑們客話說得別扭,羞于開口,因此對爺爺一直反感,但又極為無奈。彼時我不過也就剛學(xué)會說話的年齡,亦不能幸免,是孫輩中唯一跟爺爺對過話的,打小就被爺爺逼著跟他講客家家話——我從不覺得爺爺講的客家話是好懂得不得了的。
爺爺獨自睡在矮樓上,一張活動的木梯子聯(lián)系上下。所謂的矮樓其實就是在土房兩邊山墻的半截之處架了三五根橫條,橫條之上平鋪了幾塊寬木板而已——木板還是活動的,踩了一邊另一邊會輕微蹺起,咯咯作響。樓上不架設(shè)圍欄,連做個樣子的繩子圍欄也懶得設(shè)置。客人是斷不敢安排在上面睡覺的,因為客人對樓的結(jié)構(gòu)和方位不熟悉,晚上容易踏空。在樓下可以瞅得見爺爺床上黑不溜秋的蚊帳,準(zhǔn)是被他的旱煙給熏的,但任我怎么踮起腳尖也看不到爺爺床上的席子。梯子的階梯間隔太大,我勉勉強強只能爬上第一級,爬第二級再如何努力也枉然,使出了吃奶的勁也不濟——夠得著但上不去。想必是秉承了爺爺?shù)木髣牛铱偸遣环?,幾乎每天都奮力去爬那個梯子,總想一窺樓上全貌。越是爬不上去就越是覺得樓上藏匿著什么重大寶藏,就更是想上去看個究竟。
這個神秘的矮樓是爺爺?shù)奶貐^(qū)。爺爺整天窩在上頭,極少涉足樓下,除非要上茅舍。除卻我這個上不去的小不點極端樂意上去之外,所有人皆不樂意上樓。每當(dāng)奶奶讓姑姑們換洗爺爺?shù)拇采嫌闷?,她們毫無例外總是表現(xiàn)出極不情愿的樣子來,一邊收拾一邊嘟嘟囔囔地發(fā)表各種不滿言論,說什么總是輪到她們,誰誰誰還沒輪到呢等等。爺爺過往的輝煌已了無蹤跡,昔日的滿面春風(fēng)早已化作毫無血色的一臉皺褶,曾經(jīng)的一介熱血壯丁挺直的腰板如今彎曲成了一個駝背老者,目下已是風(fēng)燭殘年,老弱體衰,生命的燭光正在晚風(fēng)中搖搖曳曳。夜間的咳嗽成了爺爺?shù)谋A艄?jié)目,就連咳嗽的大小、長短每晚都差不多。天一黑,我總能準(zhǔn)時聽到樓上傳來的咳嗽聲,往往欲歇還咳,欲咳又歇??人缘某晒ǔJ且豢跐馓?。樓上人爽快吐出了喉管里的物件,樓下人便松了一口氣。
爺爺有一塊巴掌大的自留地,種著旱煙。我知道那塊地,其實是開荒地,是自個兒在一道荒蕪的壟上拓荒拓出來的旱地。彎彎曲曲的,面積極小,總共不到一分地。
每年收了煙葉后,爺爺便將它們逐頁鋪在一個竹器上,然后置于室外,讓頭頂上高懸的太陽曝曬之。煙莖曬干了當(dāng)柴火燒,煙葉曬干了就一張貼一張地攤平,捆扎好存放起來,抽的時候?qū)⑷~柄拿掉,扔了當(dāng)垃圾。那一年大概是要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讓種自留地和開荒地了。爺爺沒有了煙葉,就四處翻垃圾找出煙葉柄,將這些葉柄切碎了抽。待到煙葉柄抽完了,就抽還來不及當(dāng)柴燒掉的煙莖。到后來連煙莖也沒有了,煙癮上來時就用鼻子去嗅燒火棍上冒的煙,一嗅就被嗆著,一被嗆著煙癮就被驅(qū)跑了。
爺爺擁有好幾門手藝,做豆腐是里手行家,熬酒(制酒)是他的另一特色看家本領(lǐng)。公社化那年,爺爺被安排去熬酒。那個年代誰要想每日喝上酒不是那么容易辦得到的,但爺爺例外。他是做酒的,自然沒有斷酒——制作過程中嘗一口兩口是必需的,沒人去大驚小怪。未承想老來居然還有這樣的好事情砸至頭上,爺爺自然樂不可支,整日里臉紅撲撲的——非??赡苁呛染坪燃t的,也可能是整日高興弄紅的。可是美事不長久,沒過多時公家糧倉就頻頻告罄,糧食供應(yīng)日漸稀少,這時候只能用木薯來代替大米熬酒。再到后來連雜糧也不夠吃了,也就沒有食材拿來熬酒了。在糧食已極度稀缺的時節(jié)酒必然地成為十分高昂的奢侈品,或需求銳減或完全斷供,制酒變成了十足的非分之想。再說,肚子填不飽的人誰去稀罕酒呢?
由于吃不上糧,營養(yǎng)嚴(yán)重缺乏,浮腫病蔓延,到處有人得了這種病,爺爺不幸成為其中之一。浮腫病人被集中安置在一個叫金礦水庫的邊上養(yǎng)著。我知道金礦水庫的方向,曾有大人給我指過線路。
那一天我竟獨自依著大人指的方向去尋爺爺。出了萬嘉圩,沿著馬路向西行一里多路,到一個叫“白塘”的牧場地,然后翻過一座小丘,再走過好幾塊旱地,才來到金礦水庫。一路上我回答了好幾個大人提的問題,翻來覆去我只會答曰“我去金礦水庫”和“爺爺在金礦水庫”。我竟這樣一路尋到目的地,幾乎連半步錯路都沒走。到那里后看到一個像大大的鏡子一般的水面,近處幽幽的水深不見底,陰森森的一股冷氣逼來,讓人不由得透心一涼。那是多少年前某金礦公司挖金留下的深坑,據(jù)說深達好幾層樓。水庫邊黑壓壓地排著好多大帳篷,一個連一個。我已經(jīng)忘了是怎么找到爺爺?shù)?。我甚至不知道爺爺叫什么名字,別人問起要找誰,我只會回答說“我找我爺爺”。別人要是問從哪里來的,我只會手指來路的方向,也不知道我們生活的街道叫什么。多半是哪位鄰居認(rèn)出了我,把我領(lǐng)進一個大帳篷。帳篷里有好幾張床,一張緊挨一張。這些床全都是用粗木棍臨時搭建而成,木棍上排著竹竿,竹竿上鋪著干草,干草上再蓋著草席。我被領(lǐng)到門右側(cè)的一張床邊,看到一張長得像桌子一樣的東西簡簡單單地立于床頭,桌面上一窮二白。床上一張舊席子蓋在干草上方,沒有完全蓋住,不聽話的干草凌亂地從席子下方探出頭來,有若干根掉在地上,有好幾根已經(jīng)垂下半截。破舊的被子和床單被胡亂堆放在席子的一角,床單已多處穿孔,有拳頭大小的洞,不像是被蟲咬破的,更像是晚上被不老實的雙腳反復(fù)洞穿的。只見一個人斜倚在床面上,一雙古舊的腳丫子慵懶地伸出床沿,淺淺交叉著。我認(rèn)不得腳,但認(rèn)得臉,那是爺爺無疑。我第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心頭一陣抽搐般的狂喜,便大著嗓子喊起來:“爺爺。”
“咦?”見到我后爺爺吃驚不小,坐將起來,問道,“平兒,來這里做什么?是誰帶你來的?”
“我自己來的?!?/p>
“你識得路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來這里做什么?”爺爺重復(fù)了剛才的問話。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為何要來找爺爺,只覺得好久見不到,好想念他,同時心里邊多少也期許著爺爺這里備有好吃的東西哄我。或許因為我還年幼的原因,暴脾氣的爺爺對我一貫特別友善。常見他呵斥叔叔和姑姑們,也常見他對奶奶不用善語,但對我說話爺爺從來都沒大過聲。
爺爺從床上起身,趿著半爛的木屐,坐到桌子跟前拉開抽屜,從里頭取出一個黑糊糊的像面團一樣軟的東西,掰一半給我。這個黑面團有甜味,好吃。這顯然是專門分發(fā)給浮腫病人吃的,是糧也是藥。
后來爺爺病情加重,公家不再收留他了,被接回來。起初還將爺爺安置在矮樓上,我看見姑姑們每天端著碗上樓,碗里有時候盛的是稀飯,有時候是湯藥。那個稀飯實際上是米湯,碗里面也就一小撮米粒,不足以粘牙,喝的時候僅需吞咽,咀嚼是多余的。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可以成功地爬上樓了,看到爺爺已經(jīng)變得奇瘦無比。
沒多久,家人便將爺爺挪至廳堂里睡。大人們私下里開始議論爺爺?shù)乃劳?,我越發(fā)心慌意亂,忐忑起來。我不完全理解何為死亡,但已懂得它意味著隔絕永世,再也不相見了,就每天去探爺爺,生怕哪一天就真的見不著他了。有一回我湊至爺爺床前,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雙眸深陷于頭骨中,完全失卻了先前的奕奕光華。但見他半開雙唇,呼出郁氣。我心頭發(fā)緊,問道:“爺爺,你做什么?”“嗨……平兒……嗨……爺爺氣悶……嗨……別擔(dān)心……”爺爺一邊嘆氣一邊努力安撫我的緊張,聲聲無力,微弱到讓人剛剛能聽得清。想起爺爺往日的尊榮,再目睹他時下的不幸與無助,我忽然悲打心上來,感到無比的凄涼與哀傷。爺爺話畢,沉沉嘆了一嘆,兩顆碩大的淚珠涌出眼眶,滾落到席子上。我的鼻子忽然發(fā)酸,不及話語淚水已潸然而下。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爺爺……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沒有爺爺了……”
時至今日我仍然不明白當(dāng)時全家緣何僅有爺爺一人得了那么嚴(yán)重的浮腫病。是抵抗力差的原因嗎?可是,得了浮腫病不一定就治不好呀。關(guān)鍵是營養(yǎng)跟不上,使得病情非但沒有緩解還要不斷惡化下去。當(dāng)時家中所剩的米已經(jīng)極少了,大家每日吃的凈是些芋頭、紅薯、木薯等雜糧。爺爺病重,吃不了這些雜糧,他的胃只能消化米粥。家里只能動用余下的那一點點米給他熬粥吃。一日三餐,每餐給爺爺提供米湯。這些米湯里面幾乎看不見米粒,稀得不能再稀了。沒有油,沒有蛋,沒有肉類食品,光從米湯里面爺爺?shù)貌坏缴眢w康復(fù)所需要的營養(yǎng)。他本來就消瘦的外形顯得愈加消瘦了,本來就凹陷的眼眶顯得愈加凹陷了。
爺爺一生與酒為伴,聞不到酒味難以入眠??赡菚r候糧食已變成稀缺物,哪來的酒?不知是誰想出一個主意,找出爺爺素日使用的酒瓶,將瓶蓋子拔出來置于他的鼻孔下方。酒瓶蓋子揮發(fā)出來的酒分子緩緩飄入鼻孔內(nèi),爺爺嗅到了酒精味,心中的酒癮得到安慰,這才慢慢地睡著了。后來家里多出一項家務(wù)活,就是每日安排一個人讓爺爺聞酒瓶蓋子,小姑姑小叔叔們輪流坐于爺爺床邊的矮凳子上,手中捏著酒瓶蓋子伸至爺爺?shù)谋亲酉路胶逅摺?/p>
空腹與死神搏斗,爺爺是沒有勝算的。但是,這場力量懸殊的戰(zhàn)斗卻因為酒瓶蓋子的加入而意外地演變成持久戰(zhàn)。酒瓶蓋子給爺爺帶來的是暗示和鼓勵,力量和斗志。其潛臺詞是:堅持就有希望,熬得過今夜就有明日的生命;只要堅守得足夠長久,就能等到有飯吃有酒喝的那一天。就這樣,酒瓶蓋子釋放出的酒魂陪伴爺爺熬過了那些悲哀的日日和夜夜。探望爺爺?shù)娜藥缀鮽€個都搖著頭說爺爺病得太重了,好多人甚至斷言爺爺熬不過當(dāng)晚了。次日,當(dāng)人們再次來到爺爺?shù)拇策吿揭曀麜r,首先撞入眼簾的往往是他那雙轉(zhuǎn)動自如的眼珠子——爺爺還活著!是酒的魅力讓爺爺不舍,是酒的魂魄讓爺爺堅守,是酒的精神賦予爺爺力量。日復(fù)一日,這樣的神奇在不斷復(fù)制,爺爺?shù)纳B強地一再延續(xù)。奇跡能夠反復(fù)重現(xiàn)皆因爺爺做到夜夜入眠,而夜夜入眠的最大功勞便是那個富有人情味的酒瓶蓋子。
酒瓶蓋子至少讓爺爺多活了幾個月。那個蓋子每日親密、忠誠地陪伴著爺爺,直到老人家再也醒不過來的那一日。辭世時爺爺?shù)亩亲涌隙ǚ浅p囸I,餓到再也感覺不到餓了。幸運的是,爺爺是帶著酒的記憶走的,他飄逸的魂魄里定然帶著幾分高貴的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