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朱山坡 / 著

夜里十二點，按照平時的習慣，我早已睡著了。但昨晚是個例外。昨天我有了一堆的錢——甭管從哪里來的，多得讓妻子睡不著覺，她興奮得一直在數。她機智地把鈔票分成兩半，一半擺在左邊，另一半放到右邊，每數一沓便記上一筆，并給每一沓錢命名：這一沓叫美國，那一沓叫德國……花花綠綠的鈔票散落在整張床上，像秋葉鋪滿人民廣場，又像貨幣化了的世界地圖。她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數鈔能力，但是昨晚她數了十二遍，每一次結果都不一樣。她發(fā)狂了，較真了，來勁了，無論如何也要得出一個準確的數字，中途我曾三次提出做愛，都被斷然拒絕，著實有些沮喪，但我輕易便原諒了她。女兒還沒到為錢所動的年齡，早早便在書房睡著了。我去替她關了燈，蓋上被子。鳩占鵲巢了，那是她人生第一次睡書房?？雌拮訑低甑谑殁n票，我說這回應該精確無誤了吧。她說，跟前十二遍的數目還是都不一樣，這些狗日的鈔票真是變幻莫測、難以捉摸——不過話說回來，世界上任何事物要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都很難。我知道妻子要往哲學上去思考問題了，我受夠了哲學。在一個哲學教授眼里，連糞便和蒼蠅都蘊含著豐富而高深的哲學道理，誰否認它們的哲學價值她就會跟誰急，誰也說不服她壓不垮她。唯一能讓她服氣的，可能就是數學了。而在她看來，數學的最高形式便是數錢。她喜歡數錢。但她以前數過的錢全部加起來也沒有眼前那么多。她不把床鋪空出來，我是不能睡覺的。我有點厭煩了，到客廳去，飛快地回想了一下這些日子的經歷，然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這些日子，很有收獲，我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困擾人生的最大難題。毫無疑問，這是多么愜意的日子。明天我有一個重要的會議，我得好好地睡一覺。

但剛在沙發(fā)上躺下來時便聽到了急促的不容拒絕的敲門聲。

我本能地彈跳起來，心里咯噔一聲，手忍不住顫抖。妻子驚慌失措地跑出來示意我不要開門，還讓我去廚房里取菜刀，我去了廚房一趟回來，她已經把剛剛整理得整整齊齊的鈔票胡亂塞進一個行李包，在屋子里到處轉了幾圈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秘藏的地方。

“我差一點就數清楚了。”妻子語無倫次，“是不是警察上門了呀？”

我說不知道。

“莫非招來了劫匪？”妻子說，“你肯定露富了。”

我說不知道。我向來無富可露。而這一次，我已經很小心了。菜刀已經放在飯桌底下，隨手可取。

敲門聲越來越急促。要是再不開門，會破門而入了。我只好去開門。妻子咬咬牙將裝錢的行李包扔到了陽臺的雜物堆，跟那些舊報紙、廢棄的塑料袋混在一起。然后跑進書房，撫慰可能被驚嚇到的女兒。看上去，妻子沉著機智。

我打開了門，原來是他！虛驚一場。我裝出熱情的樣子大聲地說，哎喲，原來是郭敬業(yè)呀！快進來。

我聽到了書房里傳來的一聲輕輕的卻如釋重負的嘆息。郭敬業(yè)歉意地說，太晚了，打擾你們了。

我說，不要緊的，我是夜貓子，我還在看書呢，你來得正好，今天我們還談論到你呢……

在柔和昏暗的燈光中，郭敬業(yè)看上去十分疲憊。我讓他在布沙發(fā)上坐下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嘆息比他的身軀還要沉重。我知道他有心事?？赡苁鞘苋伺艛D了，也可能是評職稱又被否決了。反正他很不開心，臉色深沉，垂頭喪氣。

“兄弟，要不要來點酒？”我說，郭副教授是一個酒徒，酒量在S大學的教授中間小有名氣。從他的身上，我聞到了殘存的酒氣。不濃，淡淡的，像遠處飄過來的夜來香。

“不，我不喝酒?！惫礃I(yè)說，“從明天開始，我不再喝酒了?！彼麄€子不高，但很胖，把整個沙發(fā)都坐坍塌了。他還喘著粗氣，額頭上有汗水滲出。妻子故意發(fā)出被吵醒后的慵懶而不滿的假咳，很快，她就來到了我們身邊。

“去年你向尼采保證過不再喝酒。”妻子責怪道，“可是，連尼采都管不住你?！?/p>

“今天我向維特根斯坦保證了……”郭敬業(yè)自個笑了笑。

妻子根本不把他的保證當一回事。她對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更多的善意。他們之間不需要假裝熱情或故作高深。他們是大學同學，哲學系的，一起讀博士的時候他們不僅同一個導師，而且還有過短暫而匪夷所思的戀愛史。打死我也弄不明白如花似玉的妻子怎么會看得上一個猥瑣、自卑、矯情、動輒談死的男人。妻子已經向我解釋很多遍了，那時候忙于做研究，忙于寫論文，無暇顧及塵世的俗事和喧囂，就只想找男人解決熾熱得像烙鐵一般的性饑渴，而郭敬業(yè)正好是一個男人。我無話可說，再問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但我絕對相信，他們早已經沒有那種關系。妻子也一再主動向我聲明過，她一直把郭敬業(yè)當小兄弟。她說這話的時候是認真的，特別認真。

妻子給郭敬業(yè)倒上一杯水，也草草地給我倒了一杯。郭敬業(yè)雙手捧著茶杯，吸收水的熱量。妻子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數鈔時的興奮和焦慮，平靜得有些冷漠。

郭敬業(yè)又嘆了一口氣。這是他進門后第三次嘆息了。三次嘆息后，我知道他要開始傾訴了。但每次的傾訴他總是要等到我妻子坐到他身邊的時候才開始。如果沒有意外，他總是用以下這句作為開頭：

“我倒了一輩子的霉了，還要我怎么樣？”

這一次沒有例外。

妻子說，你就往下說吧。

郭敬業(yè)放下茶杯說，如果你們沒意見，我就往下說了。

我們都看著他，等他往下說。但出乎意料的是，郭敬業(yè)突然號啕大哭。這哭不是裝出來的，是真哭，一塌糊涂。

按平常，郭敬業(yè)往下就要談到“死”，談到人生的虛無。但他一直哭，聲勢浩大，讓人難以招架，且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我手足無措。妻子顯然比我訓練有素。她沒有慌張，似乎習以為常了，她瞬間換了一副面孔，變得溫柔體貼，輕輕地拍著郭敬業(yè)的肩背，勸慰他，柔情似水，甜言蜜語。郭敬業(yè)雙手捂著臉，不讓我看到他哭的狼狽。但他的淚水從指縫間溢出來。他的臉像一塊海綿，能源源不斷擠出很多的水。我第一次看到妻子如此善解人意，才一會，她便使郭敬業(yè)消停下來。

郭敬業(yè)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要開始往下說的時候，女兒從書房里走出來了，漠然地注視著我們三個莫名其妙的人。顯然是郭敬業(yè)的喧嚷驚醒了她。妻子趕緊過去把她哄回房間去。

我說，敬業(yè)，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郭敬業(yè)欲言又止，直到我妻子重新坐到他的身邊，他才正式回應我的問題。

“她又罵我了。罵我懦夫、騙子、窩囊廢——她每次都罵得如此兇狠、惡毒，將人逼上絕境?！惫礃I(yè)指的是他的妻子。他老是說他的妻子。全世界都以為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在校園里，每天傍晚，總有人看見他們手挽手地在光明湖邊漫步，輕聲地交談，像在談戀愛，雙方臉上都競相綻放出不容置疑的笑容。那是一幅清新、溫馨、洋溢正能量的畫面。郭副教授從沒在同事面前埋怨過他在學校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寬闊的胸懷和高尚的品格在這個世界上幾乎已經絕跡，但意外的是竟然在郭敬業(yè)身上得以繼承和發(fā)揚，因而他理所當然地得到了普遍的真誠的贊譽。而他的妻子對十年來一直蝸居在二十六平米的破房也從無怨言。郭敬業(yè)安貧樂道，妻子清心寡欲，兒子聰明伶俐，一家三口的幸福令許多教授感到羞愧。

“這是他們以為的樣子。”郭敬業(yè)說，“事實上并非如此?！?/p>

我們當然知道郭敬業(yè)的處境。哪怕是皇帝的新衣我們都能看得出來，遑論是郭敬業(yè)的偽裝了。

我們更了解他的妻子。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身份，也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言談的話題。還好，我們談論的常常是別人的老婆。

那就先說說郭太太。

她來過我家兩次。第一次是他們結婚那年。她一進門便讓我暗吃一驚。我承認我閱人無數，能打動我的女人比母藏羚羊還少。但這一次情況有些不同。在男人的字典里，描述女人的美貌早已約定俗成，但那時候我的觀念被顛覆了，一個女人的美是不能用諸如清純、高潔、漂亮、賢惠等簡單的字眼來概括的，更不能用如花似玉、風情萬種等庸俗的成語來形容。我心里語無倫次，竟想到了“驚心動魄”乃至“死不瞑目”等不著邊際的成語。連妻子都妒忌她的容貌。那女人一走，妻子便蔫倒在沙發(fā)上，像一只充氣女優(yōu)突然泄完了氣。第二天，她決定去找開美容院的學生。郭太太第二次來我家是一年后，她腆著肚皮，一只手搭在郭敬業(yè)的肩頭上，笑容滿面地進來，向我妻子匯報肚里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估計是男孩子，開始不斷地揣腳了，一點也不老實。妻子擺出一副驚喜交集的樣子，隔著衣服輕輕地撫摸著郭太太那圓滾滾的肚皮。那是女人最性感的時刻，無論是撫摸者還是被撫摸者。我和郭敬業(yè)面面相覷，然后搖搖頭，表示對女人間的舉動不屑一顧。但妻子的一個突然舉動讓我和郭敬業(yè)都大吃一驚。她一把將郭太太的上衣掀起來，然后用手去揉搓她的腰。郭太太露出白白嫩嫩的肌膚的同時，我也注意到了，她沒有佩戴文胸，那對堅挺滾圓的乳房像閃電照亮了夜空。他們哲學上有一個詞叫“審美震驚”，無須解釋，就是這個意思。郭敬業(yè)并不介意我妻子的魯莽。但從此以后，郭太太再也沒有來過我家。妻子也沒有提起過她。其間，妻子還告訴我，郭敬業(yè)在大學和讀博時期，一直不缺女人，而且都是不錯的女人。為了證實所言不虛，妻子拿出照片（我不知道她干嗎收藏別人青澀時代的照片）讓我仔細看，這個是他大二時期的女友，那個是讀碩時期的性伙伴……郭敬業(yè)絡繹不絕的艷福讓我好久都無法釋懷，這是題外話。郭太太原是揚州鄉(xiāng)下的一名高中教師，父親是看風水的，但不能小瞧她父親，他家有藏書萬冊，字畫三千，精通天文地理，能測天下大勢、人間禍福，是揚州鄉(xiāng)野第一名士。出身名門，郭太太卻沒有瞧不起農村出身的郭敬業(yè)，真是知書達理之人。結婚后不久，她就調到大學圖書館來了。平時，去圖書館我常?？吹剿ＫǔＪ堑椭^整理圖書，一絲不茍，但我一走近她身邊，她總能察覺得到，抬起頭來對我笑笑。我只會問一句：“敬業(yè)最近還好吧？”實際上隔三岔五我就能見到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疲于奔命的郭敬業(yè)。她總是彬彬有禮地回答我說，好著咧，謝謝金院長。

其實，我們都混得不好。我是歷史系的院長，雖是院長，但除了研究歷史，每年發(fā)幾篇隔靴搔癢的論文便乏善可陳。去年我終于抓住了一個機會，到一個周邊的城市當了有實權的掛職副市長，過起另一種生活。至于哲學系嘛，我妻子說那是瘋子都不愿意多待的地方。前幾年，郭敬業(yè)隨岳父做起風水研究來了，試圖在哲學與風水學之間找到契合點。我妻子嘲諷他，你這不是想讓雞和鴨交配生出鳳來嗎？但出乎我們意料的是，這兩年，郭敬業(yè)在風水學研究領域風生水起，令人刮目相看。他不僅在易經學會、國學研究所等亂七八糟的機構擔任要職，還經常被邀請到處講學。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邀請他去講學的都是不上檔次的民營企業(yè)和三教九流的民間機構。他悄悄地告訴我們，他在外面講一天課的收入比在學校講一個學期還多。然而，自從他的收入大幅增加，他們夫妻的感情急劇變壞。我妻子說，主要責任在女方。用哲學的原理說就是，郭敬業(yè)激發(fā)了她對金錢的熱愛，升高了對物質的期望值。金錢就是一個魔鬼。魔鬼躲在角落里，你不去捅醒它，它就永遠安睡，而它一旦醒來，誰也逃不過它的血盆大口。郭敬業(yè)要在米蘭公寓買九十平方米的房，他妻子死活要在萊茵花園買一百四十平。郭敬業(yè)從了她，一切必須從她。去年他們搬進了新居，豪華的裝修和家有藏書萬冊、書畫三千一時引起了轟動。郭敬業(yè)在學校里走路的姿勢變得筆直，昂首挺胸，見人便側目而視，看人家會不會主動跟他套近乎。郭敬業(yè)在俗世的成功增加了我的挫敗感，妻子對我說話的時候開始摻著沙子。但我看得出來郭敬業(yè)依然自卑。有一次他把我攔住，跟我談維特根斯坦的數理邏輯，一談就是一個小時。我聽得十分厭煩，但還是耐心地聽他說完。他以此證明他沒有被風水學帶來的利益所迷惑，哲學仍然是他的主業(yè)，沒有荒廢，而且對維特根斯坦有了新的研究心得。不久，他的心得發(fā)表在一家頗有影響的學術刊物上，看來他是真的熱愛維特根斯坦。然而令我難以忍受的是，那段時間妻子每次做愛前都要讓我聽完她談維特根斯坦。我家里充滿了濃郁的哲學味，像煤氣泄漏了一整天。

我不能說更多關于郭敬業(yè)妻子的事情。維特根斯坦說，凡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不能談論的，就應該保持沉默。而且，不能言說的那部分更重要。我只能說，她對郭敬業(yè)越來越苛刻、越來越嚴厲。但表面上他們仍然恩愛如初。在光明湖邊，他們依然手挽著手，臉上競相綻放的笑容把沉郁的湖水變得波瀾壯闊。

“你是懦夫、騙子、窩囊廢嗎？”妻子問郭敬業(yè)。

郭敬業(yè)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替他回答了：不是。

“那她罵你什么，值得你放在心上嗎？”妻子看著郭敬業(yè)。

郭敬業(yè)又要呷一口水。水沒有了。妻子給他添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開始的時候，我也認為自己不是懦夫、騙子、窩囊廢，便忍氣吞聲，一笑了之，但她罵了我十年，越來越兇狠，越來越惡毒，我就不再懷疑了！今天我覺得自己就是……”郭敬業(yè)說。我聽到了郭敬業(yè)內心崩潰發(fā)出的巨大聲響，像一座大廈轟然倒塌，塵土飛揚。

“傻瓜，我說你是才是！”妻子嗔怪道。

郭敬業(yè)看了我一眼。我沒有作任何反應。妻子的手搭到了郭敬業(yè)的肩頭，拍去他衣服上的塵土，又輕輕地揉了揉。

郭敬業(yè)深深地舒了口氣：“這個道理我一直懂。但是，今晚我忘記了。所以我很委屈，很生氣，很憋。我太愛她了。她都不明白我到底有多愛她?！?/p>

他盯著我，試圖讓我也明白他到底有多愛。

“打個比方吧，如果愛是一根繩索，我寧愿被它絞死?！惫礃I(yè)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一個被繩子套住的動作，然后狠狠地將自己勒緊。

我明白了。因為我被勒死過。

妻子眼里有淚光閃動。她的身子靠郭敬業(yè)太近了。她穿的是睡衣，沒戴文胸，右邊松松垮垮的乳房都落到了郭敬業(yè)的胳膊上。她輕輕地拍打著郭敬業(yè)的背，像哄睡自己的孩子。

“我太愛她了，你不明白的?！惫礃I(yè)側著臉對我說，“她罵我有什么要緊呢？罵不死人。如果她不罵我，我才會死。你知道哲學意義上的死亡跟現(xiàn)實意義上的死亡有什么不同嗎？”

憑經驗，這類與哲學有關的問題是不需要我回答的，因為我的所有答案都是錯的。我看到了郭敬業(yè)眼里的悔意和歉疚。我以為他會重新大聲哭泣，但他卻笑了。

我們談談其他的吧。郭敬業(yè)對我說。

只要不談維特根斯坦就成。

我和郭敬業(yè)開始談論其他問題。從樓市開始，到伊拉克、阿富汗，然后談到了美元、日貨、亞馬孫河。最后談到了馬航MH370。

“毫無疑問，它掉到了馬里亞納海溝，卡在崎嶇的巖石中?！惫礃I(yè)胸有成竹地說，“昨天我給外交部、國防部打電話告訴他們具體方位了，估計明天我們的搜尋船只就會到達那里?！?/p>

我有權利向他表達必要的質疑。

“風水學往往能得到神的啟示……”郭敬業(yè)說。但他不愿意多談風水，怕敗壞自己的名聲。

郭敬業(yè)很能侃，仿佛對世界了如指掌，局勢全在他掌握中。他談興很濃，心情越來越暢快，不斷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我妻子摟著他的肩頭睡著了，輕輕地打鼾，散發(fā)著情竇初開的少女才有的氣息。郭敬業(yè)并不避嫌，繼續(xù)高談闊論，從MH370終于扯到了維特根斯坦。

我恰如其分地打了一個哈欠。郭敬業(yè)戛然而止。

沉默了半分鐘。他想換換坐姿，抬了抬腳。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褲腳上有血跡，淡淡的，星散的，像一朵朵沒有枝蔓的桃花在黑暗中慢慢地舒展開來。

郭敬業(yè)也察覺到了，雙腳有意識地往回收。但面對我的驚疑他總不能避而不談。

“我太愛她了。你不明白?！惫礃I(yè)一再解釋說。他又重復了一遍繩索絞緊脖子的動作。

我指了指他的褲腳。左邊，右邊。

“剛才我把她做了?！惫礃I(yè)斬釘截鐵地說。

妻子突然醒了過來，抬起頭茫然四顧。她顯然不知道我們談到哪里了。她猛然想起了什么，站起來，徑直往陽臺走去，踢了踢什么東西，回來說：“還在……談論什么？”

郭敬業(yè)直了直身子重復了一遍：“剛才我把她做了?！?/p>

妻子還不明白郭敬業(yè)的意思，溫柔地說：“傻瓜，我說你是才是！”

郭敬業(yè)激憤地說：“她外頭有人了——一個不懂維特根斯坦的女人和一個不懂維特根斯坦的男人混到了一起！”

我的心被猛擊了一下。郭敬業(yè)突然冷冷地看著我。我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站起來，避開郭敬業(yè)的目光。這個猥瑣得一點也不可愛的男人在我家實在坐太久了。我去打開最亮的那盞燈，好讓妻子也看到郭敬業(yè)褲腳上那些爭相怒放的桃花。

但哲學教授的可惡在于有一顆敏銳的心卻眼睛遲鈍迷離。妻子全然沒有察覺到灼灼其華的桃花，重新走到郭敬業(yè)的身邊，用手指頭理了理他紊亂的頭發(fā)，最后一次安慰他：“傻瓜，我說你是才是！”

郭敬業(yè)依然死死盯著我看。那眼神像換了一個人。

我對一切感到懊悔和害怕。

我也曾對尼采和維特根斯坦保證過的。但他們無法拉住我。我的脖子仿佛被套上了一根粗大的繩索，越勒越緊，我快死了。

女兒再次從書房里走出來，她是要拯救我的。妻子卻再次哄她回到房間里去了。我去打開房門，讓郭敬業(yè)離開。時候確實已經不早了。

郭敬業(yè)遲疑了一會，雙手一甩，昂然抬腳離去。

門外月色撩人，夜空如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