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詩的“公共性”及其邊界
主 持 人:何同彬 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講師
對 話 者:
王家新 詩人、翻譯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羅振亞 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 平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黃 梵 詩人,南京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時 間:
2015年4月11日上午9∶30—11∶30地 點:
鹽城工學院文字整理:
何同彬這次討論最初擬定的題目是百年新詩與啟蒙的關系,我自作主張,把題目更改為現(xiàn)在的題目,也即把啟蒙的問題置換為“公共性”的問題。為什么做這種調(diào)整,有兩方面的考慮。首先,就啟蒙與“公共性”的關系來看,“公共性”是啟蒙的基礎,康德在談到啟蒙的時候說:“必須永遠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唯有它才能帶來人類的啟蒙?!备?乱舱J為:“當理性的普遍的、自由的和公共運用相互重疊的時候,啟蒙就存在了?!睆囊陨嫌^點我們不難看出,啟蒙或公共性這樣的話語指涉政治是必然的。其次,從上世紀90年代以來,公共性話語(包括諸如公民、公共性、公共空間、公共領域、公共知識分子等)就越來越顯現(xiàn)為當代中國各種話語場域中的核心話語或熱點話語(漢娜·阿倫特、尤根·哈貝馬斯、查爾斯·泰勒、齊格蒙特·鮑曼、理查德·羅蒂等人的理論是重要的思想資源),尤其新媒體蓬勃發(fā)展之后,個人性、私人性、私人領域的問題轉(zhuǎn)換為公共問題越來越迅捷、便利,這即給中國公共性或公共空間的健康發(fā)展帶來了生機、契機,也同時把中國亟待厘清的公共問題變得愈發(fā)暗流涌動、波譎云詭。就當代詩歌而言,以公共性話語審視當代詩人、詩歌應對或介入現(xiàn)實的能力、方式的相關研究,大致是從2008年地震詩引發(fā)的討論開始的,諸如《九十年代以來的新詩寫作與公共性:對“地震詩潮”的再思考》(趙薇)、《公共話語與個人話語的多重互嵌:從“地震詩潮”看當下詩歌的社會功能變向》(羅小鳳)、《新詩公共性問題的學理背景》(向天淵)、《本土性·身體性·公共性——新世紀詩歌的幾個側(cè)面》(王士強)等相關的研究越來越多,像我個人去年參與的唐曉渡老師主持的“詩歌與公共空間”的筆談(包括唐曉渡《內(nèi)在于現(xiàn)代詩的公共性》、耿占春《政治的秘密性與詩歌的公共性》、何同彬《當代詩歌“公共性”想象的政治邊界》等),也是討論當代新詩與公共性的問題的。當然,這并不是說新詩的公共性問題是一個近二十年的新問題,相反,它是一個與新詩的誕生、發(fā)展伴隨始終的老問題,而公共性只不過是在知識和話語更新的前提下替換了諸如詩歌與啟蒙、詩歌的政治功能和社會功能、詩歌如何面對現(xiàn)實、詩人如何自我定位、詩歌教育、詩歌傳播等討論已久的問題。因此,對于我們今天這樣一場討論會而言,“百年新詩的公共性”無疑是一個非常宏大的題目,涉及的問題非常多,為了避免討論失之于浮泛或漫無邊際,我個人建議,首先討論的歷史語境盡量以當下或1980年代以來為主;其次,討論最好能圍繞以下問題展開:
1. 當代新詩和詩人還具不具備公共性?百年新詩到底為中國的公共空間、公共領域的發(fā)展做出過什么樣的貢獻?
2. 如果新詩可以具備和實現(xiàn)公共性,那什么是新詩的公共性?其公共性如何體現(xiàn)?譬如,一首詩有公共關懷、現(xiàn)實反映或明顯的政治意圖,是否就意味著其有公共性?;蛘邚脑娙说慕嵌瓤?,詩人在承擔公共價值時具有怎樣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是否能真正轉(zhuǎn)變?yōu)槲覀兯<降墓蔡卣?,在遇到重大、重要的社會問題時詩人能否發(fā)出獨特且有建設性的聲音,在推動公共生活、公共空間的健康發(fā)展方面起到積極的作用?
3. 新詩和詩人在行使公共性職能的同時,如何維護自主性或個人性?
4. 新媒介、新媒體(主要是網(wǎng)絡空間,譬如時下具備最大公共特征的微博、微信等)對于詩歌的傳播及其公共性意味著什么?對于詩人的時代形象和公共特征、公共職能將起到何種復雜的作用?
■ 何同彬:
詩歌的“公共性”的問題是一個關于詩歌、詩人價值的古老問題,或者說是來自于柏拉圖的“古老敵意”的永恒問題,把詩人逐出理想國的柏拉圖“申明”:如果為娛樂而寫作的詩歌和戲劇能有理由證明,在一個管理良好的城邦里是需要它們的,我們會很高興接納它。從那時開始,擁護詩歌的人必須為詩歌提供辯護,“不要滔滔不絕的雄辯,而要合情合理的辯護”(宇文所安)。百年中國新詩無疑也始終面臨著這樣的質(zhì)疑,詩人們通過寫作甚至政治實踐,重復性又似乎是徒勞地做著“自我辯護”。家新老師有一篇文章《當代詩歌:在“自由”與“關懷”之間》,開篇的一段話就十分精確地描摹出,中國詩人在社會的“公共性”與詩歌的私人性之間所面臨的艱難抉擇:“在中國,做一個詩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僅要傾盡心力從事于寫作的藝術,把自己獻給他所信奉的那些價值,還要時時面對來自讀者和社會的要求。縱使他執(zhí)意于成為一個純詩的修煉者,現(xiàn)實世界也會不時地闖入他的語言世界中來,并帶來它的全部威力……”所以說,關于今天這樣一個詩歌與“公共性”的問題,家新老師應該會有很多話要說吧?■ 王家新:
很坦率地講,一般來說我不使用“公共性”這樣的概念,作為一個詩人,我的寫作首先考慮的不是什么公共不公共的問題,而是是否忠實于我自己。比如說我那首代表作《帕斯捷爾納克》,其中有些詩句經(jīng)常被引來引去:“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 /這是我們共同的悲劇……”這些詩句似乎也在指涉著所謂“公共性”的問題,但當時我寫的時候根本就沒想過,就是一種含著淚的迸發(fā),一下子就出來了,至于寫出來產(chǎn)生什么社會效應和反響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不過“公共性”這個話題的確以迂回的方式觸及到了一直糾纏著中國詩人和中國詩歌的一些問題。比如剛才何老師談到我一篇文章:《當代詩歌在“自由”和“關懷”之間》,這個我是引用加拿大一位理論家弗萊的說法,他在研究西方文學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兩種神話在支配西方的文化文學,一種叫自由的神話,一種叫關懷的神話。自由的神話強調(diào)個人的自由,比如說一個寫作者的自由,創(chuàng)作的自由,想象力的自由,藝術表現(xiàn)的自由等等,而關懷的神話指的是對社會、社群那種關懷,它把混亂的、分散的社會文化凝聚成一個整體。弗萊的觀點讓我馬上想到我們自身,數(shù)千年中國的文學、中國詩歌 ,這可能從屈原就開始,這是中國數(shù)千年我們內(nèi)在的一個矛盾,一個永恒的困境:在自由和關懷之間。今天我們又在面對這樣一個困境,即所謂公共性的問題,“公共性”與自由和關懷、入世和出世、個人與社會、個人與歷史等等一系列對應項有關,這些矛盾一直無法解決,但我們不要害怕矛盾,矛盾造就了詩歌,造就了真實感人、富有張力的詩歌。所以我們要共同承擔命運,共同面臨這個困境。像聞一多,他有一首詩歌叫《靜夜》,寫于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期。其中有幾句詩就特別清楚地表現(xiàn)出我們所說的這種矛盾: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墻內(nèi)。/聽!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我們知道聞一多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qū)戇^一些詩歌,很激憤,《死水》前后,后來平靜下來,想安心做一個學者,搞研究了,但現(xiàn)實不允許,矛盾仍然存在,他必須要去關懷,正所謂“不受幸福的賄賂”。還比如穆旦四十年代西南聯(lián)大時期寫的詩,也在關心時局、關注民族的苦難,什么題材都寫,比如通貨膨脹、戰(zhàn)爭、政局等等,絕對有公共性,詩中有抒情,也有政治嘲諷,政治批判,穆旦可以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一位獲得了公共性或者政治性的詩人。我是把政治性或“公共性”作為現(xiàn)代性的一個尺度,或者說現(xiàn)代性意味著你必須獲得某種“公共性”。只有這樣才把我們過去那種風花雪月的寫作的無效性凸顯出來,它們完全不能切入我們的現(xiàn)實、我們的時代。在現(xiàn)代社會,政治性、“公共性”是現(xiàn)代社會生活核心般的東西、內(nèi)核般的東西。中國詩壇有很多詩人以純詩自居,他們是最純粹的,你的詩歌要是關注一些社會現(xiàn)實他們就會給你扣上很多帽子,什么道德家呀、意識形態(tài)化啊等等,很可笑。我的一些文章致力于消解這樣的二元對立,我們要真實,我們立足于我們真實的存在、情感、經(jīng)驗,它們不是對立的,而是糾結(jié)在一起。
■ 羅振亞:
家新老師從詩人的角度談了“公共性”的問題,很有啟發(fā)性。當代新詩和詩人是不是具有公眾性,這個回答應該是肯定的。作為個人化程度最高的精神作業(yè),詩歌、詩人向內(nèi)轉(zhuǎn),和私密空間離得更近,很多詩人在這個向度上做出了很大的成績,但是僅僅完成內(nèi)宇宙建構的那種詩、詩人,不去和現(xiàn)實、不去和民族國家乃至群體發(fā)生關系,我想是不會有大出息的。也就是說,他只能最多成為一個好詩人,而不會成為一個大詩人,那么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和他的詩歌,無論到什么時候都應該在注目自我、注目內(nèi)心的同時,向身外的世界去俯瞰。哪怕不一定正面去書寫歷史和一些事件,但是會寫它們在詩人的心靈當中造成的投影和回聲,以個人的角度去折射和承擔一種類的意識、類的精神。另外,我覺得詩人要想發(fā)揮他的效能、實現(xiàn)他的價值,他也必須經(jīng)過讀者的、社會的認定,有的人說我的詩就是獻給無限的少數(shù)人,當然這個也可以,但是正常情況下,這種詩歌價值是很難實現(xiàn)的。所以這么兩個因素就決定了當代的詩歌、當代的詩人仍然也應該具備公共性。到現(xiàn)在為止,我認為新詩還是有很多成就的。如果從公共性的角度來說,這么多年它一直是兩條線索并行發(fā)展的,一條是相對更注重內(nèi)心表現(xiàn)、注重藝術的創(chuàng)造,像大量的純詩,像三十年代的現(xiàn)代詩派,包括新時期以來的一些女性詩歌,臺灣圖像詩的營造,包括第三代詩歌的這種語感的實驗,這樣一些詩歌走的都是這樣一個路線。還有一條更加貼合現(xiàn)實,結(jié)合時代、結(jié)合人生的,這樣的詩歌更多,從文研會到中國詩歌會,到九葉詩派,一直到新世紀的災難書寫,這是一條非常宏闊的潮流。如果說前一條路線它也提供了一些公共性的空間——藝術層面上的,而后一條路線則打開了精神和思想的公共空間,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思想文化歷史語境,決定了中國詩歌必須走這樣一條公共性的路線,那種憂患意識的閃爍,對底層苦難的詩性的撫摸,那種批判意識,包括參與意識,包括對社會良知的承擔等等。■ 何 平:
王老師、羅老師的觀點我都同意,但我想對這樣一個問題本身做一點延伸。首先,我覺得現(xiàn)代社會是不是確實存在一個私人和公共的分界?換句話說,詩人可能把自己幽閉起來嗎?而可以追問的是有一個沒有被“公共”侵犯的“私人”存在嗎?所以我以為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基本前提不是“公共性”之有無,而是“公共性”之多少,或者是詩人“公共性”的自覺。這就意味著,如果將“公共性”和私人性對舉,“公共性”和私人性其實都是一種有意識的強調(diào)。從這種角度看,百年新詩的所謂公共性從一開始就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和人的現(xiàn)代解放的一部分。■ 黃 梵
:和家新一樣,首先申明我的立場也不是評論家的立場,我一貫以詩人的立場發(fā)話,倚仗經(jīng)驗、感悟和觀察來思考,但我愿意沿著評論家的思路來談論它們,比如沿著何同彬的思路,來談談新詩有沒有公共性。我的直覺是,它與新詩有沒有現(xiàn)代性,是同一個問題。因為胡適當年創(chuàng)造中國新詩時,借鑒的是美國新詩。美國新詩是由龐德們創(chuàng)造的,他們提倡用自由體、口語、意象寫詩,當然他們對意象的敏感,又來自中國古詩。龐德們是要革當時風雅派詩歌的命,因為風雅派詩歌當時占據(jù)主流,沾沾自喜,但觸及的社會意識、個人意識,又明顯落伍,無力對美國的工業(yè)社會說三道四,無力觸及現(xiàn)代意識和提供詩意層面的新意。胡適倡導新詩時,面臨的問題非常類似,他相信文言已無力傳達和觸及現(xiàn)代意識,無法涉足當時中國社會正在觸及的現(xiàn)代性問題。我相信,正是這種文言表達的難度,逼迫胡適轉(zhuǎn)向白話。這樣新詩誕生伊始,就觸及一個公共性問題,就是用白話如何去處理各種現(xiàn)代性的困擾。究竟什么是現(xiàn)代性?落實到個體,就是人內(nèi)在的矛盾、沖突、悖論,當然它由社會東突西沖的各種矛盾和壓力促成。人的內(nèi)心已是黑白善惡正反共存的多元綜合體,遠離了農(nóng)耕時代的牧歌、純美與單一。我非常同意家新的看法,即事物的所有方面都同時辯證地存在于人的內(nèi)心世界。這就是我們新詩的起點。但百年來新詩攜著這個初始的基因,一直在個人與公共之間激烈震蕩。我個人認為,民國時期和九十年代之后,是新詩最富有平衡感的時期,即在個人和公共之間,找到了恰當?shù)钠胶恻c,公共性不再成為新詩的主要弊害,相反,由于現(xiàn)代性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新詩獲得了全新的敏感和持久的新穎,也使新詩在表達個人生活時,找到了暗示背后更廣大世界的方法和途徑。仔細觀察新詩百年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新詩對現(xiàn)代性的貢獻大于小說。■ 何同彬:
新詩具備或者應該具備“公共性”,詩人應該關注社會現(xiàn)實、承擔一定的公共職能,在這個結(jié)論上剛才幾位老師基本上形成了一定的共識,而新詩或詩人實現(xiàn)“公共性”的時候如何處理好其與藝術性或私人性之間的關系,剛才的討論也有所涉及。記得唐曉渡老師在《詩·精神自治·公共性——與金泰昌先生的對話》《內(nèi)在于現(xiàn)代詩的公共性》等文章中,提出過“內(nèi)在的公共性”的概念,他強調(diào)詩歌從一開始不只是一種個體經(jīng)驗或想象力的表達,或一門古老的語言技藝,它還是人類文明一個不可或缺的精神維度。成為啟示性個人的詩人通過鍛煉敏感、豐富而活躍的個體心靈,或者“在一念之間抓住真實和正義”,來實現(xiàn)自身的公共性。“這是現(xiàn)代詩存在的自身理由,也是詩人不可讓渡的自由;是他唯一應該遵從的內(nèi)心律令,也是他作為公民行使其合法權利的最高體現(xiàn)。”這一“內(nèi)在的公共性”的理論描述既是對于詩歌、詩人應該具有和實現(xiàn)公共性的倡導,也是對藝術的“公共性”的一種內(nèi)在的限定。家新老師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王家新
:關于這個問題,我想從奧登說起。奧登一出場就有公共性,他有一種參與的熱情,比如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期間他去救治傷員,中國的抗戰(zhàn)期間,他來過中國的抗日戰(zhàn)場,寫過二十幾首著名的十四行詩。奧登的很多詩的確涉及到公共性的問題,時代的問題,現(xiàn)實的問題,他也具有歷史的、政治的洞察能力,比如說他寫中國戰(zhàn)爭的十四行詩寫到無名士兵之死:“為他的將軍和他的虱子所拋棄”。在武漢開招待會,現(xiàn)場的翻譯不敢直接把這句詩翻譯出來,而是改成了“富人和窮人聯(lián)合起來抗戰(zhàn)”。我們看奧登完全是詩人的視角,他來到中國戰(zhàn)場不是來搞什么宣傳的,他不會讓詩成為簡單的政治工具,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他是立足于一個詩人的眼光,而且把中國的抗日戰(zhàn)場也納入到人類存在的更廣闊的視野中來透視。他的立足點是個人,一個詩人個體的眼光,獨立的、不依附于政治陣營的這樣一個觀點,從個人的角度、獨立的角度來來看時代、來看戰(zhàn)爭,看他面對的一切。后期的奧登從中國戰(zhàn)場回去之后不久突然移民到了美國,到了美國之后他的立場似乎在后撤,從對世界關注的公共性后撤到更具個人化的世界。但我覺得不是這樣,奧登依然是奧登,比如他當時在紐約寫了一首詩《1939年9月1日》,從這首詩的題目就能看出見證時代的意義,表現(xiàn)出他對時代災難的預感和巨大的憂患,憂患不僅包括戰(zhàn)爭還包括人類文明。當然,即便如此,他仍然是從個人出發(fā)去關懷,就像唐曉渡所說的內(nèi)在的公共性,奧登提出的是公共領域里的私人面孔,他說公共領域里的私人面孔比那些私人領域里的公共面孔顯得更明智、更親切。人們也習慣于從兩方面概括奧登,一方面是對公共領域的真摯的關懷,另一方面是對語言、藝術的愛。作為一位詩人,他必須為語言獻身、藝術獻身,他的根本的事業(yè)是創(chuàng)造永恒的、具有持久價值和超越性的藝術,純粹的藝術、完美的藝術;但另一方面,詩人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一個時代,又必須關注人們都在關注的一些問題,時代也賦予詩人一些角色,比如時代的良心、公共問題的代言人、真理的代言人等等,但這些角色不可避免地超出了詩人、詩歌的某種限定。詩的力量是語言的力量,不是在那里做一個什么姿態(tài),扮演一個什么代言人,說空話,這是不管用的、很可笑的。■ 羅振亞:
我記得當年施蟄存先生說過,對新詩我們要求解,但是又要不求甚解,做到仿佛得之即可。也就是說,你只要體會到一首詩的大致的情緒氛圍,思想的脈絡,或者你體會到藝術上精妙之處,就算讀懂了一首詩。所以,什么是新詩的“公共性”,并不容易確定,我想那些能夠承擔時代共性的、共鳴主題的、傳達群體的精神意向的,我覺得都可以把它視為“公共性”的詩歌。當然這里要有一個前提,就像剛才家新老師提到的,你一個詩人要以詩人的方式、詩的方式去完成一種“公共性”問題的建構,這種“公共性”必須是心靈化的、藝術化的,否則這個詩歌可能當時有一定的社會效應,但是時過境遷之后馬上就成為昨日黃花。同樣是反映上世紀四十年代國統(tǒng)區(qū)的社會生活的三位詩人,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成就的高下、境界的不同很容易看出來。比如說臧克家、袁水拍,前者當時寫過大量的諷刺詩,后者也寫過《馬凡陀的山歌》,但他們和九葉詩人杜運燮就很不一樣。杜運燮當時寫過一首《追物價的人》,寫得很具體,但也很詩性,和前面兩位詩人一比,完全兩種境界,前者是一種外向的繪形,后者是一種內(nèi)向的傳神。由此我們也能看出,新詩承擔“公共性”的時候一定意識到自身的特殊性。新世紀以后,詩歌的“公共性”整體上在加強,這十幾年是大悲大喜的十幾年,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逼迫詩歌必須進行正面的回答,特別是汶川地震前后,這種傾向走向了極致,地震詩歌所承載的就是一種“公共性”的職能。但這樣的階段塵埃落定之后,我們再看地震詩歌,可能留下的更多的是教訓,而不是經(jīng)驗,大量的地震詩在藝術水準上很差,只達到了傳形的作用,而不是通過美的方式、詩的方式去表現(xiàn),所以大部分是失敗的。而朵漁的《今夜,寫詩是輕浮的》為什么能留下來,則在于他是用詩的形式完成的。新詩在行使“公共性”職能的時候,如何維護它的自主性、個人性?首先要知道“公共性”問題的核心,哈貝馬斯在談到公共性的時候強調(diào),公共性不僅是對公眾的開放、公開,更重要的是這一概念應該含有強烈的政治批判、道德批判,應該有一種明確的批判意識、獨立精神。整個中國新詩,走現(xiàn)實路線的詩歌應該說藝術成就不是很大,原因可能就在這個問題上,從中國詩歌會特別是蒲風,到七月詩派、到賀敬之等人,他們是行使了詩人、詩歌的公共職能,但是他們把個人情感、個人氣質(zhì)壓到了最低的限度,甚至完全屏蔽了一切個人的東西,所以他們失敗了。所以我們要強調(diào)堅持詩之為詩的本體原則,文學的公共領域應該建立獨立的對話空間,它與權力領域應該是分開的。比如最近探討“草根詩歌”,包括鄭小瓊、許立志等打工詩人,也包括余秀華,他們的詩歌的確元氣淋漓,但是在審美的、藝術的、本體的方面還是有所缺失,所以他們要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提高詩歌的藝術水準。
■ 何 平:
對于這個問題,我理解的意思,“公共性”是不是對詩人“詩人加知識分子”雙重身份的發(fā)現(xiàn)?什么是新詩的“公共性”,我以為一言以蔽之就是詩人作為公共知識分子對他所處的時代發(fā)聲的部分。按照這個指標,衡量一首詩,或者一個詩人的“公共性”,“寫現(xiàn)實”或者“介入現(xiàn)實”的詩不意味著就具備“公共性”,詩人,同時是“公共知識分子”,那么他在現(xiàn)實面前應該是反叛性和反思性的。從這個意義上,我們現(xiàn)在可以用“公共性”尺度做減法,將那些對“現(xiàn)實”不具有洞察力,對“現(xiàn)實”不具有批判性的所謂“現(xiàn)實”或者“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從“公共性”的詩歌中分離出去。對今天的詩歌寫作而言,有一個現(xiàn)象需要特別警惕,許多詩人以為所謂的“公共性”就是將詩歌寫作的立場或者向度挪移到“窮人”“弱者”的位置,替“窮人”“弱者”伸張正義就可以實現(xiàn)詩歌的“公共性”。這是對“公共知識分子”的簡單化理解。“公共知識分子”身份的獲得首先應該是一個“獨立”自我的獲得,所謂“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是也。詩人的寫作不是追隨“時事”,地震來了寫“地震”,“非典”來了寫“非典”就有了“公共性”。所以,我覺得今天中國詩人們大量寫作的不是“公共性”的詩,而是“時事詩”。也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特別肯定王家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北京往事”系列詩歌的意義,因為這些詩歌是有“我”,有“知識分子”,也是有“詩人”的。■ 黃 梵:
古代雖然有“詩言志”的提倡,但其實有隱在的前提,即詩之所以成為詩,首先含著個人情趣和感悟。沒有這個前提,“言志”就如同哲學一樣枯燥乏味。新詩之所以成為新詩,與古詩要有個性的道理沒有兩樣。由于自由體的緣故,新詩的個性體現(xiàn)也更多樣。比如,光視覺形式上的個性,就令人眼花繚亂,從不同的轉(zhuǎn)行、分行、斷句和句法,就能嗅出個人的趣味和情趣。當然,個人的獨特思想和形象表達的特殊敏感,是免于讓自己落入公共表達俗套的關鍵,這涉及一個詩人有沒有對世界的獨特洞察、感悟?有沒有屬于自己的審美方式?有了這些,讓詩人來行使公共職能,與讓詩人來寫自己的愛情沒有兩樣。因為詩人在寫自己的愛情時,一樣面臨“公共表達”的威脅,中外成百上千的愛情杰作,已經(jīng)構成愛情主題的“公共表達”,詩人要想寫出新意,不得不竭力規(guī)避“公共表達”。當然,詩人行使公共職能也會遭遇特殊的難度,原因是公共職能體現(xiàn)出的公共價值,因為公共媒體的錯誤弘揚,常常已令人厭倦,要想靠詩歌妙手回春,對詩人確實是挑戰(zhàn)。沒有個人視角的契入,沒有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沒有生動新穎的意象,沒有深刻的個人洞察,面對再好的所謂公共職能,詩歌一樣也會打水漂。■ 何同彬:
當年麥克盧漢把媒介當作人的某種延伸,他認為,任何媒介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chǎn)生的;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或曰任何一種新的技術),都要在我們的事物中引進一種新的尺度。對于新詩面對的這樣一個復雜的新媒體時代而言,我們不得不承認,一種“新的尺度”在深刻而迅疾地影響著新詩的一切,尤其包括我們今天討論的“公共性”問題。新世紀以來,網(wǎng)絡媒介在改造著人的一切存在方式的同時,也劇烈地改變了詩歌、詩人生產(chǎn)和傳播的諸種形態(tài),甚至于從根底處改造著或瓦解著我們關于詩歌、詩人的一切舊有的觀念、想象。對于這種影響和變化,歷來眾說紛紜、褒貶不一,不知道諸位老師如何看待這一現(xiàn)象?■ 羅振亞:
關于新媒體對新詩的影響,我的看法相對來說還是比較樂觀的。私人性和公共性是一直同構的集合體,不像人們想象的天懸地隔,它們之間可以互相轉(zhuǎn)換,溝通和互動,尤其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新媒介使得這種溝通和互動擁有了更多的可能,看起來完全個人化的事件、個人情緒的書寫,一旦經(jīng)過網(wǎng)絡傳播,立即變成一個公共話題,或者說私密空間因此變得越來越逼仄。網(wǎng)絡、自媒體的便利和快捷使得詩歌的生產(chǎn)和傳播方式發(fā)生革命性變化的同時,導致網(wǎng)絡倫理水準的下移。網(wǎng)絡上的辯論、交流經(jīng)?;?yōu)閭€人攻擊、謾罵,甚至是侮辱,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的惡果,也就是說網(wǎng)絡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也是藏污納垢的地方,需要甄別。■ 何 平:
新媒介、新媒體(主要是網(wǎng)絡空間,譬如時下具備最大公共特征的微博、微信等)對于詩歌的傳播及其公共性最大的影響是詩人可以快速地到達現(xiàn)場,但衡量詩歌的“公共性”比拼的不只是速度,而是我們前面所說的洞悉力和批判性。在今天的傳媒時代,“同一個世界,同一個現(xiàn)實”,詩歌在一些糟糕的詩人手里是很容易降格到“時事”和“新聞”。不要說,詩的煉金術,語言的煉金術,一些詩人甚至連基本的母語運用能力都不合格就在寫“詩”。■ 黃 梵:
我對微博、微信沒有一些同行那么悲觀,相反認為,正是微博、微信把我們帶入了一個全民寫作時代。發(fā)微博、微信意味著你要寫句子,寫句子組成的一段段話,這與以前拿筆寫信沒有兩樣。寫信是什么行為?一種非常類似創(chuàng)作的行為。寫信時,人們其實在用文字照亮未知。誰也不會想好每句話才開始寫信,人們都是邊寫邊想,寫中用文字摸索、思考,寫成了思考的方式。這當然比全民拿著電話說要好。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不是微信時代,而是微電話時代,只看見全民通過電話永遠在說而不是寫,那才是真正的悲哀。我很高興因為微博微信,全民又回歸到用文字表達。我個人認為,這是時代的必然。為什么?人類作為最聰明的種族,不會甘愿看到自己的智力退化,選擇聲音或圖像來思考,遠不如文字和符號思考來得深入、細致和清晰。比如,我們無法想象科學只剩下聲音或圖像。人類造文字之前,早已見識過聲音和圖像的作用,我想,正是認識到聲音和圖像的局限,他們才下決心造文字,設語法。我奉勸那些相信文字會消失的“預言家們”,不要說些連原始人都笑話的傻話。當然全民寫作并不意味著全民都是作家。比如,當美國波洛克發(fā)明了潑畫,美國民眾起初都以為這畫法簡單,以為自己可以當畫家,從七歲的孩子到八十歲的老太,都通過朝畫布潑油彩,想成為一個像樣的畫家,結(jié)果呢?當然沒有一個人能超過波洛克,都差得很遠,但無形中把現(xiàn)代藝術普及到全民。微信起的作用非常類似潑畫,讓人以為寫詩很容易,這是詩歌民主時代的特征,不必為此憂慮,能留下來的只能是好詩,能成為好詩人的總歸是少數(shù)。微信可以把詩歌普及給民眾,但無法消滅詩歌好壞的等級,因為好壞的等級根植在人性深處。詩歌意識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傳播得更廣更快,必然會對人們的思想意識甚至生活產(chǎn)生影響,甚至有利于中國社會現(xiàn)代性的完成。微博、微信的便捷,激發(fā)了人們參與寫詩或傳播新詩的熱情,誰能說這么多的智力投向新詩,不會產(chǎn)生新詩或新詩之外的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