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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眼深處影千重

2015-11-14 06:52:23黃慶謀
廣西文學 2015年9期
關鍵詞:二流子守門人大哥

黃慶謀 /著

呼喚翻越遠山

那時候我還穿著開襠褲鼻涕吸溜吸溜的,還沒到上學的年齡。

每天傍晚,把放到山上的牛馬趕回圈子,打水燒柴生火,草草吃了飯,大哥八哥他們就興沖沖地腰挎手電筒向老公社走去。當他們亂七八糟地吆喝著走進暗下來的黃土路時,我光著腳丫站在屋檐臺階上以目光為繩子拉扯他們的背影,但是他們卻一個都沒有轉身返回。

我沒想到大哥八哥他們的膽子有那么大,大得夜晚也敢闖亂葬坡。火光熊熊的爐灶旁,左右撲閃的煤油燈下,母親常跟我講起亂葬坡那些早夭的孩童的事兒。在我們那兒,壯家瑤寨的人家病死溺死跌死了孩子,都要把孩子的尸身埋到亂葬坡。亂葬坡茂密的油茶林里灌木叢生,茅草長勢洶洶。大哥八哥他們曾在很多個白天硬著頭皮走進油茶林尋找牛馬,牛馬在他們的鞭打之下四蹄奮飛跑出油茶林后,總是伴隨響起他們的尖聲怪叫和一路狂奔,不用猜就知道,他們一定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在灌木茅草叢里邊發(fā)現(xiàn)了一座新墳,那些墳一定不大,頂多有一個大鼎罐那樣的大小,墳上一定插著幾根葉子尚未落盡的青竹,青竹上系著雪白雪白的幡紙,在密林間低垂頭顱輕輕搖擺。

這么一座墳塋累累的山坡,白天尚且讓人膽戰(zhàn)心驚,那么夜晚誰還敢打從這里走過呢?

大哥八哥他們就敢。

那時候我們那個叫巴額的寨子不通電,每當夜幕降臨寨子里靜得能聽見枯葉打著旋落地的沙沙聲,父輩嘴里講的總是反反復復的那么幾個故事,不外乎是哪家娶到了媳婦酒席擺了多少桌山歌唱翻了多少人,哪家多收了多少斤稻谷多割了幾斤肉,哪家出了敗家子做了梁上君子坑蒙拐騙,都是說得爛熟的事情,已經(jīng)不能把孩子們的心思拴住,讓我們跟著他們一樣在長夜中早早入睡。

盡管亂葬坡令大哥八哥他們心懷恐懼,但有一種魔力卻壓過了這種驚恐,他們知道,為了心頭那按捺不住的火一般燃燒的向往,哪怕夜走亂葬坡也是值得的。

更何況,他們夜走亂葬坡已不是一回兩回了。

他們要去的是鄉(xiāng)里的電影院看電影。

很多次了,大哥看完電影的第二天,我就緊跟著他,讓他也給我講講電影演的是什么。為了撬出大哥嘴里的電影,我不惜把母親留給我過節(jié)用的五毛錢塞進他的口袋,并且樂意于跟在他的身后當他的小跟班,對他有求必應。

大哥說,即使我不硬塞給他五毛錢,他也會跟我講起電影里的故事的。他說,看《芙蓉鎮(zhèn)》的時候,他被劉曉慶的美貌給鎮(zhèn)住了,天下的女人沒有誰能比得上她,她那齊耳短發(fā)一甩,那瓦亮瓦亮的眼光一瞪,那手往腰上一叉頭往上一揚,簡直是美得嚇跑幾頭牛。我說,我問你的是電影里演的是什么,又不是聽你講誰美不美。大哥剎住話題說,《芙蓉鎮(zhèn)》嘛,講的是“文革”時候的故事,知青覃瘋子在墻上刷反動標語,被革命群眾揪了出來,天天掃大街連頭都不敢抬,劉曉慶和丈夫桂桂沒日沒夜經(jīng)營著米豆腐攤,芙蓉鎮(zhèn)的人都爭著來吃劉曉慶的米豆腐,國營商店的黃經(jīng)理嫉妒劉曉慶紅火的生意,當她當上了鎮(zhèn)革委會書記后,她就把劉曉慶打成富農(nóng)分子,劉曉慶的丈夫為了報仇最后卻丟了性命……

大哥給我講的不僅僅是《芙蓉鎮(zhèn)》,還有諸如《劉三姐》《駱駝祥子》《新獨臂刀》《鐵扇公主》《雞毛信》……每當大哥講起精彩的電影情節(jié),我都聽得如癡如醉,當然那時候我分辨不出大哥講的故事是否張冠李戴,是否是自己瞎編的。

大哥講起《地道戰(zhàn)》后,我從碼在墻角的一捆柴火中選出一根質地良好的小樹干,削去凸出的枝節(jié)一整天操在手中,把田坎矮墻想象成看不見天日的地道,匍匐下來,以棍當槍向每一個走近寨子里的人瞄準,很多人遠遠地就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對我嘴里發(fā)出的槍聲有的視而不見,有的受到驚嚇,向我大喝一聲心頭冒火,唬得我拔腿就跑。有些時候,大哥和八哥他們也和我這小屁孩玩起打鬼子的游戲,我們抓著木棍埋伏在田頭地角,誰一露頭,槍口就噴出憤怒的子彈把他擊倒,中槍的人驚天動地喊叫一聲,倒在地上抽搐掙扎,留下“一定要給我報仇”的遺言就兩眼一閉手腳松軟戰(zhàn)死沙場。

很多時候,這種游戲都是有始無終,我們誰也沒有戰(zhàn)勝誰,因為我們手中的木棍實在不能當槍使,玩了一兩次誰也不服輸,剛剛飲彈倒下,很快就翻身起來操起木棍突突突開槍報仇雪恨了。游戲規(guī)則被破壞了幾次,我們都感覺到?jīng)]多大意思。

那只能換另外一種玩法了。我們學著獨臂刀大戰(zhàn)群雄的樣子,把木棍舞出十八般武藝真刀真槍地廝殺,這就比光有槍聲沒有子彈的打鬼子有意思多了。不過,我們不免要掛點彩,額頭磕一下,手腳擦破點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由此遭到父母的一次次訓斥。

鄉(xiāng)村的快樂實在是簡單而粗陋。電影給我們的直接影響就是那種快意淋漓的武力對決,我們無聊而快活,孤獨而又難以察覺。

而當黃昏漸漸逼近,我看到大哥八哥甩下我走上山坡尋找牛馬,腳步匆匆,我就知道等到把牛馬趕回圈,煮了飯,他們就又要走過亂葬坡跑到鄉(xiāng)里去看電影了。

從寨子走到鄉(xiāng)里起碼有幾里山路。山路崎嶇,路坎高險,好幾次大哥的手電筒電池耗盡,黑暗中一腳踩空跌下路坎,好在路坎長滿茅草,他都抓緊了茅草爬上來,一次次化險為夷。走上亂葬坡時,大哥八哥他們都屏住呼吸跑過油茶林中的黃泥小路,因為聽大人說,屏住呼吸那些埋身在泥土下的死魂靈就沒法跟著人的背后跑了。等到跑過了亂葬坡,他們就放慢腳步大口大口喘氣,哈哈大笑。大哥說,他們是笑給茶油林里的鬼聽的,鬼對亂葬坡之外的笑聲毫無辦法。

我曾問過大哥,你們去鄉(xiāng)里的時候敢對著沒影的鬼放聲大笑,你們就不怕看完電影回來,那鬼會報復你們嗎?

大哥說,那鬼當然會對他們不客氣。有一次,大哥他們看完《猛龍過江》,一路學著李小龍的拳法,一路怪叫走到亂葬坡,夜霧朦朧中從岔路口走來了一個身穿白衣十七八歲的女人,女人長發(fā)披肩,手里拎著一個竹籃,竹籃里裝著粽粑、繡花鞋子。和劉曉慶的美貌鎮(zhèn)住了大哥一樣,這個漂亮的女人讓大哥的心頭突突直跳。大哥剛想要不要斗膽跟她說上一兩句話,那女人卻先開了口,說白天的時候她的父母用車子把她送到油茶林邊上的公路,然后他們就把她丟在這里不管了,她喊父母帶她回家,可是他們卻哭哭啼啼地跳上了回家的拖拉機,頭也不回。大哥心頭一涼,感覺不對勁撒腿就跑,跑了沒多遠忍不住回過頭來,看到白衣女人若隱若現(xiàn)在油茶林里,一條嶄新的白幡正在夜風中左右飄搖……

碰到鬼了,大哥說,一臉嚇破膽的樣子??墒歉械陌烁鐓s是詭異地笑,邊笑邊向我做鬼臉。我感覺到脖子后背涼颼颼的,我把大哥遭遇白衣女鬼的事講給母親聽,母親一把把我攬到懷里,說那是大哥騙我的,我不是多次想跟大哥他們去看電影嗎,他不想帶我去,所以想出了這個辦法來嚇我。

我對大哥的詭計很是惱火,曾經(jīng)當著母親的面質問他為什么要騙我。大哥說遇見白衣女鬼的事其實他也是聽別人說的,地點當然不在亂葬坡的油茶林,而是離這有幾十公里遠的其他鄉(xiāng)里,他是把這個事當成好玩的事情說給我聽的,沒有要嚇壞我的心思。

為了安慰我,大哥決定在合適的夜晚帶我去看一回電影。

于是,我天天盼望這個合適的夜晚的到來。可是等來等去,大哥他們一次次在夜幕降臨時丟下我,自顧自跑到鄉(xiāng)里的電影院快活去了。我獨自一個人站在屋檐下,一次次仿佛聽到電影院的鋁皮喇叭反復傳來“電影就要放映,趕快買票進場,趕快買票進場……”的聲音,這聲音翻山越嶺穿過云空直在我耳畔響起,似乎要拉扯我趕快走出寨子,踏上黃泥小路,跑過亂葬坡,邁上通往鄉(xiāng)里的沙石公路。

我一次次伸長脖子往鄉(xiāng)里的方向張望,一次次看到街市的天空被通明的燈火照亮,一次次看到黑瓦白墻的電影院擁進了密密麻麻的人,他們說說笑笑,仿佛過節(jié)般快活。而電影院外,還沒進場的人摩肩接踵,人挨人人擠人,手舉著電影票仿佛波濤起伏的海洋……

大哥嘴里說的合適的夜晚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夜晚?我弄不明白。陰天他說晚上可能會下雨,不好帶我。晴天他說晚上沒月亮,而他的手電筒的電池沒電了,他口袋里的錢已經(jīng)不夠再買一副電池,也不好帶我。

那么只能等有月亮的夜晚了。于是,我就等待月朗星稀的夜晚的到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看著太陽落下西山,天地昏冥,月亮遲遲翻不上山頭;看著月亮升上半空,但大哥八哥他們早已跑到鄉(xiāng)里無蹤無影。

再也不能這樣空等下去了。那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大哥一如往常一樣,躲過我風一樣跑出寨子,又把我丟成了屋檐下獨自站立的小屁孩。我按捺不住電影院對我的魔力召喚,甩下一句“媽,我跟大哥去看電影了!”抬腿飛奔追蹤大哥而去。身后,母親的大喊尾隨我的后腦勺追擊而來,“快回來,你哥他們已經(jīng)走得遠遠的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跑馬哪里輕易轉回頭。我加快腳步跑將起來,耳旁的風呼呼地吹過,腳邊的草葉刮著我的腿腳,刺啦刺啦作響。草叢里,不時驚飛起一只兩只夜鳥,一團兩團小黑影撲向了夜空。遠處亂葬坡的茶油林黑黝黝地撲過來,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響,身上的血氣突然沸騰起來,我像大哥八哥他們那樣屏住呼吸,兩腳疾走如輪,像闖過雪地疆場越過烈火戰(zhàn)壕跑過了油茶林。放緩腳步,一群閃爍著螢光的螢火蟲浮現(xiàn)在天地之間,它們忽上忽下游弋,動如長河蜿蜒流動,靜如星眼掛在天邊。

身后,母親的呼喚一聲比一聲急。

再跑了一陣子,瞌睡蟲跟了上來,我昏昏欲睡,腳步踉蹌,一步比一步慢。螢火蟲也跟了上來,它們在我的身前身后呼啦啦地飛,它們比月亮友善,月亮我等來等去卻遲遲等不到,等到了,大哥八哥他們早已沒有影子;它們比月亮親近,月亮在深邃的高空之外,螢火蟲卻近在咫尺,連那打在草葉上的夜露也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仿佛螢火蟲一出現(xiàn)天地便有光,仿佛天地物事都有了光澤。鼓蛙聲也跟了上來,它們在遠處的稻田里一聲高一聲低地聒噪,田水在螢火的撲閃之下泛出白亮輪廓,粼粼水光忽明忽滅。

更遠處的電影院,一定上演著美妙無比的電影,頭抬得高高脖子拉得長長的大哥一定嘴巴開得大大的,一驚一乍地隨著劇情一開一合。端坐在板凳上的人,眼睛睜得比燈泡還亮,他們拖兒帶女呼朋喚友進入電影院,享受著白天過后的快活時光。他們腳下丟滿葵瓜子皮,磕葵瓜子的聲音蠶蟲啃食桑葉一般急驟,一紅一暗的煙頭煙霧繚繞……

電影院里的人都在過節(jié)。我正朝夢想中的節(jié)日一步緊挨一步向它張開的臂膀走去。

母親追風捉云般趕上來,逮住我,一把把我背到背上,氣呼呼地往回走。

我睜開睡眼迷離的雙眼,四腳踢踏。

頭上,螢火照亮了回家的路。

在夜晚走失

時至今日,當我再一次回想到維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時,我才突然意識到黑瓦白墻的電影院形同于鄉(xiāng)野里的大教堂。

鄉(xiāng)閭里不管是大大小小的吃皇糧的干部,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腿子,不管是本地大中專學生,還是那些還在讀小學中學的黑臉小子黃毛丫頭,不管是村莊里已是幾個孩子的爸媽的青壯年,還是臉上爬滿皺褶的老年莊稼漢,他們都期盼走進鄉(xiāng)里的電影院,仿佛是外國人每周都要到教堂做一回禮拜。

外國人進入教堂是為了懺悔洗禮,而我的鄉(xiāng)人們進入電影院是為了過一把癮。外國人懺悔洗禮讓他們的靈魂得到救贖,鄉(xiāng)人們的崇美向善還要經(jīng)過電影在心頭發(fā)酵,然后才衍化為他們的善行義舉。當然,并不是每一個進入電影院的人都會被優(yōu)秀電影教人積善成德、見賢思齊、明理知恥的旨愿所感染陶冶,正如洋人的巴黎圣母院里也出了像克洛德·弗羅洛這樣看似面慈心善實則毒如蛇蝎的副主教。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些。

那時,我只想天天去看電影。恨不得馬上成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電影院守門員,電影院大門的開合全由我說了算。

一場電影,門票五毛錢。要攢夠五毛錢并不容易,要進入電影院更不容易。父母幫我交了學費后,幾乎是沒有辦法再給我一毛兩毛錢買個包子當早餐吃,很多時候,我都是饑腸轆轆,肚子在清晨的教室嘰里咕嚕直鬧騰,若是這種鬧騰響在人聲嘈雜的課間十分鐘還好,要是在靜悄悄的課堂響起,總會是平地起驚雷那般引起同學的轉頭側目,這個時候我的臉就被燒得通紅發(fā)燙。

等到母親賣了一點米一只公雞母雞一背簍芭蕉,我空空的口袋里當然也會有幾毛錢。這個錢,我當然不會立馬就在清晨起床后把它奉獻給賣包子賣水煮梨子的阿婆,盡管班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同學天天早上帶來包子油條埋著頭旁若無人沙沙響地吃著,盡管我空落落的肚子一如既往地鬧了革命咽下清苦的口水,我還是視若無睹地讀我的課文抄我的作業(yè),借以抵擋撲鼻而來撓心的油條包子的香味。

我要把錢留下來看電影,我要把錢花在期盼上而不是吃飽了又會餓的肚子上。那時候的我就像一個精神至上的少年,不關心肚子里的糧食和蔬菜,只關心自己日夜的憧憬能否得到滿足。

第一次進入電影院是個街天。趕街的人像條河一樣流動在狹長的街市里,河上的我像條滑溜的小魚在人流里鉆來鉆去,再嚴實的人墻我也能破開一個口子擠進去。走到電影院門前,那里的人幾乎挨擠成了堅不可摧的長河堤壩,我縱然練就彈跳縱越的功夫也難以翻越。我只能被人流推擁著進入電影院大門的關口,把五毛錢高高舉過頭頂,像是舉著一面旗子告訴守門人,我來路正當不是他想揪頭發(fā)拎出去的逃票人。

守門人扯過我手里皺巴巴的五毛錢,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往電影院里擺了擺手,我被身后的人推著進入了電影院,里邊光線暗淡,尋得一個座位坐下,腦瓜一轉,身前身后全是黑壓壓的人頭,氣溫升高了好多,蒸騰得令人冒汗。掛在屋角的鋁皮喇叭又扯長聲音在喊,“電影就要放映,趕快買票進場,趕快買票進場……”門口不斷有人擁進來,有人為了搶座位拌起了嘴,手抓警棍公安裝束的治安員直起臂膀豎起被煙燒黃的指頭朝他們一指,他們立馬閉了嘴,一個一臉得意安然坐下,另一個怏怏不快站到了過道上。

電影放映了,放的是《百色起義》。安放在二樓的放映機射出一束強光,強光放大打到幕布上,悠揚的音樂響起,幕布上映出酣暢渾厚的“百色起義”四個紅色大字,吵鬧得瓦片都要飄飛的電影院轟的一聲突然靜得令人不可思議。當電影情節(jié)進入到起義部隊在廣西平馬襲擊警備三大隊,活捉大隊長熊鎬后,轟隆的炮火炸塌了炮樓,大軍高舉旗幟端起長槍叉耙彎鐮沖向敵陣,畫外音響起“鄧斌、張云逸又指揮部隊配合農(nóng)軍攻占東蘭,連克鳳山、鳳儀、恩隆、恩陽、果德、思林等縣,革命的風暴席卷了整個右江地區(qū)……”,這時,安靜的人們爆起一陣陣驚叫,“鳳山!鳳山!鳳山……”大家誰也沒想到《百色起義》里會提起鳳山,誰也沒想到這場驚天動地的起義鳳山也功不可沒,長年累月深居山野,我們的故鄉(xiāng)鳳山在電影里讓我們打心眼里熱血沸騰了一次,大伙的叫好聲一聲高過一聲,治安員不得不又豎起食指,大喝幾聲“安靜,請大伙安靜!”,嘈雜聲才停了下來。

正看到過癮處,熒幕卻突然出現(xiàn)一個焦黃的破口,破口慢慢變大,畫面里的人物場景也燒損得越來越小,接著放映機奇怪地響了一聲,最后全場黑燈瞎火,原來是燒膠卷了。人們發(fā)出一聲驚呼,全都站起來望向二樓,二樓的小房間里亮著燈,幾個人頭的影子映在瓦楞、墻壁上。不多久,熄了火的放映機又吐出強光,人們的屁股才又重重地落回到板凳上。

看完電影出得門來,陽光明晃晃地打在我的頭上,我感到頭有點兒暈眩,那是我的眼睛還沒適應屋外明亮的光線的結果。剛看過的電影情節(jié)重回我的心頭,我感覺胸口有一股火在燃燒,似乎看到自己也行進在殺敵的大軍中,雄赳赳氣昂昂,周圍的同學都羨慕得喊出了我的名字。

那一天,緊趕慢趕跑到學校,校園里沒有我盼望的嘈雜聲,而是整齊的朗讀聲不時傳來,這時我才拍了大腿,遲到了!放學后,我被班主任罰掃清潔區(qū),當我一個人唰唰揮動竹掃把時,旁邊很多同學圍過來朝我指指點點,我給他們吐了一下舌頭,他們不知道,此時我正把電影情節(jié)在心里重放第三遍。

為了看電影,像罰掃清潔區(qū)靠墻站立寫檢討書這樣的懲罰完全是值得的。然而,母親的稻米母雞芭蕉總是有限,一個學期,我得到的零錢最多不會超過兩塊,能進入電影院的次數(shù)不會超過四次。為了能看到更多的電影,我必須另想辦法。

我曾抓藤拉草爬山過坳去撿茶油籽,油茶林早被林主采摘撿拾,所剩的只是掛在高高的枝頭上的幾顆油果,或是滾落到草叢躲過了主人目光搜尋的茶油籽。我手腳并用爬上油茶樹,折木當叉子勾到掛著油果的枝條,如獲至寶般把摘到的油果放進布袋里。有時,我的手像是戰(zhàn)時的探雷器,沿著地面地毯式地搜索,每探測到一枚“地雷”,我就興奮不已,仿佛看到電影院的大門在我那高舉如旗的五毛錢中再次洞開。

我也曾多次像大哥八哥他們那樣壯著膽子走過亂葬坡趕去看電影。夜晚的鄉(xiāng)村,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很早就鉆進被窩,通向鄉(xiāng)里的小路闃寂無人,亂葬坡大大小小的墳塋令我心生恐懼,但是電影的魔力已經(jīng)像根繩子,從鄉(xiāng)里的電影院蛇般游動過來將我扯住,我越把趕夜路看電影的心思按捺下去,那根繩子就將我拉得更緊。所以,最后的結果都是,我原先并不想在暗夜里一個人走上幾里山路去看電影,但是最后我都從無例外腿腳帶著泥巴出現(xiàn)在電影院里。

夜走亂葬坡,我也見過傳說中的鬼火,不過那幽藍的磷火只是撲閃了幾下就被夜風吹滅了,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更何況我已經(jīng)開始著迷于課外書籍,已經(jīng)懂得鬼火并非死尸的魂靈趁夜出行游蕩。

放《淮海戰(zhàn)役》的時候電影院的守門人并不收我的錢,這次是全校包場來看這場電影。因為白天學校要上課,包場看電影只能在晚上進行。這個消息是在放學的時候由校長宣布的,校長的話音剛剛響起,同學們的嘴巴便止不住地叫起來,校長不得不扯下臉皮,一言不發(fā)。等到那些豎起來的耳朵拉長好久都聽不到校長的聲音時,他們馬上閉了嘴,噤不作聲,他們都是聰明人,要是惹惱了校長,今晚的包場電影立馬就泡湯了。

我們排著隊浩浩蕩蕩開向鄉(xiāng)里,如果說興高采烈是朵花,那么此刻我們的臉上都掛滿了花朵,這是個陰冷的冬天,我們臉上的花朵匯成了海洋,把冬季翻了個身變成了喜氣洋洋的春天。

走到半路,我突然記起來了,我跟別的同學不一樣,這場電影我不能看。別的同學要么是家在鄉(xiāng)里附近,走幾步路就到了,要么是校內住宿生,電影一散場他們就可以回家回學校吃飯睡覺。我跟他們不同,我一是家離鄉(xiāng)里有好幾里的山路,沿途很多地方都是荒無人煙,二是我更不是住校生,看完電影是不能進到學校住宿的。退一萬步講,我可以再次冒險一個人走山路回家,但問題是母親并不懂得我不按時回家的原因是來看包場電影,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我猶豫不決,腳步放緩。我不敢想象母親站在屋檐下遲遲等不到我回到家是一種什么情景,不敢想象她會焦急成什么樣子。但是行進的大軍浩浩蕩蕩仿佛雨后的河流無可阻擋,河流之中的同學老師就像過節(jié)般快活,憑什么他們可以快活而我卻不能?

橫下心,我不管不顧地加快了腳步回歸揚起大片塵土滾滾向前的隊伍。

山雨欲來風滿樓,鏖戰(zhàn)前頭戰(zhàn)馬嘶鳴。當《淮海戰(zhàn)役》全景式鏡頭拉開兩軍決戰(zhàn)炮火轟隆山崩地裂的恢弘場景,當六十萬華東、中原野戰(zhàn)軍與八十萬國民黨軍在淮河以北展開生死激戰(zhàn),國民黨軍兵敗如山倒,杜聿明、黃維、黃百韜、邱清泉等高級將領紛紛被俘,當毛澤東目送一匹戰(zhàn)馬向遼闊的疆場疾馳,瞬時萬馬迎著紅彤彤的旭日縱蹄奔騰,黃沙漫天,洪流浩蕩,我完全忘記了母親打著火把,一路小跑呼喚我的乳名向鄉(xiāng)里奔跑。

知子莫若母,母親之所以不直接到學校找我而是直奔鄉(xiāng)里,是因為我把該買早餐的錢送給了電影院的守門人她是知道的,我爬上山坡?lián)焓安栌妥严攵嗫磶讏鲭娪八侵赖?。她知道我百分之一百在電影院里看電影,她知道,她最小的兒子現(xiàn)在牛皮得連家都不按時回,連她的心痛都不心疼了。母親怒火中燒又心有凄惻,忽而放心忽而又提心吊膽。

母親是個聰明人,她一猜就知道我的下落??墒撬齺淼洁l(xiāng)里時,電影院已經(jīng)空無一人。電影院早已散場了。母親顫抖的呼喚在街頭街尾響起,我的乳名第一次讓大門緊閉里的干部、屠戶、代營店主、攤販、二流子豎起耳朵聽到,讓他們的交談抑或睡夢停頓了一下,卡了一下。

孤零零的母親踩著孤零零的影子在夜闌人靜的大街撐破嗓子孤立無援。那時候我正兩腿飛奔跑在去大姨家的路上。之所以要去大姨家而不馬上回巴額的家,那是因為我肚子太餓了,回巴額的幾里高山小路我估量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走回去。我要先去離鄉(xiāng)里不遠的大姨家填飽了肚子然后才回家。大姨對我的到來感到非常意外,我對大姨說不要問那么多了,快點煮飯給我吃。扒拉下兩碗帶著苞屑的玉米飯,我丟下一句“大姨,我回家了!”就跑回鄉(xiāng)里,身后大姨急吼吼地跟了上來。

遠遠的,黑瓦白墻的電影院又跳進了我黑夜中的視線,一盞渾黃的白熾燈懸掛在電影院大門的天花板上,近了些,一團蹲坐在地的黑影站起來,顫抖著扯開聲音朝腳步響起的方向喊:

——喂,你是不是盆(我的乳名)???

聽電影

上到小學四年級以后,我住到堂伯母街上的小平房,暫時結束了每天在學校與吊腳樓之間來往四趟的“跑讀”生活。

所謂“跑讀”,說的是每天拂曉,我必須迎著晨曦出門趕到學校,放早學后得在蛇一樣彎曲的山路爬上爬下,吃完午飯再回學校,放晚學了又再次爬上荒草黃沙橫陳的山坡。為了早點到學校,在去學校的途中我都要拔腿飛奔,在那騰踏的腳步里,我驚飛過躲藏在草木間的鳥雀。還踩過兩條蛇。一條是水利蛇,無毒但嚇人,踩上去滑溜溜的,低頭一看,發(fā)聲喊,奪路而逃。另一條是吹風蛇,可致人死命的吹風蛇,好在腳剛觸到漆黑的蛇皮就感覺不對勁,暗中明白又踩到了蛇,趕緊抽了腳跑得像個哧溜的圓球,耳邊聽到草葉窸窣窸窣響動,一條黑影扭動身軀,沒入草木更深處。

因為大哥讀了初中寄居在堂伯母家里,所以我得以沾了光,暫時不用一整天在山頭土路上跑來跑去。但是,堂伯母家的黑葡萄是萬萬不能摘的,我曾見到街上的一個女孩順手摘了堂伯母葡萄藤上的一顆葡萄,不巧的是剛好被前腳就要邁出門檻的堂伯母看到,她像嚇唬偷食的小雞雛那樣“嘿”了一聲,那女孩大驚失色,丟下小拇指頭大小的果子逃之夭夭。這一聲拉長力道仿佛滾滾驚雷的“嘿”是在告訴我,這黑葡萄是觸碰不得的,饞蟲即使在肚子里流成河,汪洋成大海,也必須要視若無睹。

令人脊背發(fā)寒的是春夏的陰雨天。堂伯母的屋子是用石磚、預制板蓋起來的一個小平房,靠著一面野草雜木叢生的懸崖,有些時候,蜈蚣和毒蛇就爬過窗戶、門檻進了家。有一次,我上晚自習回來,堂伯母出門去了,大哥還沒放學回來,我一進入睡房,一掀開草簾,一條碩大的黑蛇就豎起了Z字形的頭,蛇芯快速伸伸縮縮,我嚇破了膽驚叫著跑出屋子。又有一次,是個白天,連天下著暴雨,預制板也漏了水,堂伯母的屋子到處濕漉漉的。放學歸來的我剛一進門,一條胳膊一樣粗的青蛇倒掛在神臺上,這一次我沒嚇破膽,因為我知道蛇是可以賣的,特別是毒蛇,毒性越大,價錢更高,我用竹竿把青蛇打下來,拿到收購站去賣,那矮墩墩但腰包卻鼓囊囊的老頭說這蛇沒有毒,五毛錢都不值。我大為惱火,一把把青蛇丟到河里,那蛇在河面上游動,尾巴翹向天空,似乎是慶祝它的勝利鄙視我的利欲熏心。

就是這樣的偶爾毒蛇出沒的房子我也要住下去。相比起巴額四處漏風雨來雨進屋月來月點燈的吊腳樓,這堂伯母的平房可就堅固穩(wěn)實多了,更重要的是,不是哪一個人都可以住在街上的,不是哪一個人都可以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桂柳官話光榮地成為一名“街上人”的,那時候的我走路腰板直了很多,講話的聲音也亮了很多。

但是,誰也不知道我舍不得離開堂伯母的平房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舍不得離開這房子不是因為我有一個月月領國家工資的伯母可以投靠,不是因為偶爾出現(xiàn)在桌面上的幾塊肥肉幾塊豬雜,更不是因為別的同學看我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不是的,這些都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我可以“聽電影”。雖然我住到街上,睡到了堂伯母的小平房里,但是我的口袋還是一如既往的空空如也,父母并不因為我住到街上,街上人都要吃早餐而為我準備每天的早餐錢。沒有早餐錢我就無錢可攢,無錢可攢我就不能進入電影院。不能進入電影院我就只能聽電影。

我聽過《大刀王五》《董存瑞》《狼牙山五壯士》《上甘嶺》《功夫皇帝》《神劍鎮(zhèn)江湖》《林沖夜奔》《新獨臂刀》《大醉俠》《鹿鼎記2之神龍教》《賭圣》《新精武門》等電影。我是坐在小平房的屋檐下聽電影的,聽《大刀王五》的時候正是火熱的夏天,堂伯母的葡萄藤郁郁青青,掛滿一串串青葡萄。蟋蟀在墻角不停不歇地叫,不遠的一棵柚子樹上,一只貓頭鷹不聲不響安靜得像座山。刀劍相擊,鏘鏘作響地腿腳生風,吆五喝六中,我似乎看到大刀王五黑髯白衣正在打鐵鋪中說——

譚嗣同:兄臺,請問你背上所文的,可是黑旗軍的徽號?

王五:兄臺,這里只是一間打鐵鋪。

九斤:大叔,文得上身就背得上身,又怕什么讓人知道呢?

王五:不錯,我背上所文的的確是黑旗軍的徽號!

譚嗣同:我想要一把刀。

王五:請講。

譚嗣同:打一把重七十九斤,刀背厚,刀鋒薄,刀把堅硬的大刀!

王五:還未請教?

譚嗣同:在下譚嗣同。

王五:兄臺,你看這爐火已經(jīng)沒有多少火候了,試問又怎么能打出一把好刀呢?

譚嗣同:不夠火候,我就以手代柴,令得它夠!

聽《林沖夜奔》時,我聽到一陣急驟的樂聲響起,風雪瀟瀟中,院門吱呀一聲,對白傳來——

陸謙:是,是,是你!

林沖:是我,是你屢次殺不掉、燒不死的好朋友,林沖!你害我家破人亡,還要追殺千里,陸謙,你這個不仁不義喪盡天良賣友求榮的狗東西!

陸謙:林沖,我是奉了太尉之命,身不由己呀!

林沖:狗奴才!

刀棍揮舞,鋼鐵相擊,腳步急促,慘叫聲聲中,陸謙身死軍營草料場……

我聽得如癡如醉,只是不能變成一只甲蟲爬過門廊,鉆進門縫,把電影看個夠。

空空的手上不能變出幾文錢,瘦小的肉身也不能變成甲蟲。但我還是想出了不花錢也能看到電影的辦法。

好幾次,趁電影院那牛高馬大一餐能喝三四斤酒的守門人醉醺醺地趴在扶手上睡著了,我在鼾聲如雷中躡手躡腳地摸過去,輕輕推推用鐵條橫插的兩扇門板,門板發(fā)出輕輕的吱呀聲,開了一道縫,我像條影子趴在門縫上,閉一只眼睜一只眼湊近門縫,那門縫正對著過道,很多時候我都能看到熒幕上的電影。也有運氣不好的時候,如果放的是武打片,比如《龍的傳人》《濟公》《黃飛鴻》《上海灘》等風靡全國的電影,電影院里的觀眾多得過道上站滿了人,我門縫里的目光試圖跳上那些黑壓壓的人頭,站在這些頭頂上,不用說,這只能是我的癡心妄想,大多時候,不斷轉換目光投射的方位,我只能看到巴掌大小的一點屏幕,只能看到突然凌空躍起的大俠,或是兀地飛在半空的刀劍。

有時候趴在門縫上太出神,漸漸被牽進劇情里面去,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更把那脾氣暴躁口氣兇野的守門人忘得干干凈凈。放映《死亡塔》的時候,李小龍甩出凌厲直截的截拳道,嘴里發(fā)出怪異的低吼,三下五除二把一干蒙面惡徒打得七零八落,待那些惡徒全都躺到地上痛苦呻喚,李小龍兩腳壓成弓壯,大拇指猛地一擦鼻尖,眼睛睜圓,手臂伸直,豎起食指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那些家伙,再動動整個指節(jié),指指自己……這個時候,我就再也忍不住,一個“好”字驚天動地地從我的嘴里奔突而出,那守門人從半睡半醒的夢中驚醒,打了個激靈,怒火中燒地打了我?guī)讉€“殼拽”。

殼拽是我們那里的土話,指的是彎曲四指打在別人的腦殼上,生猛、有力道。我被殼拽打得眼冒金星,腦瓜里好像跳出了一頭獅子,張開血盆大口震天怒吼,但卻只能撒腿就跑,身后站成一堵墻的守門人罵罵咧咧,“野仔,分錢沒有也來偷看電影,想死?。 ?/p>

那守門人把電影院當成了他的火線陣地,當成了戒備森嚴的堡壘,每一個進入電影院的人只有把五毛錢交到他手上才能成為他的同一陣地的“革命同志”,方能夠邁過他的防區(qū)進入快活的電影院。

這守門人練得一身好拳腳。據(jù)大哥講,此人幾歲時就父母雙亡,飽受鄰里欺凌。他憤而拜師學藝,幾度春秋下來,練就了一身鼓突的肌肉和一身好武藝。學成歸家那一天,他腰纏黑色練功帶,一顆顆解開上衣布扣一把甩到一旁去,一拳打在身旁的一棵碗口粗的楓樹上,只聽樹枝搖晃,夏天的綠葉紛紛揚揚打著旋落地,此時方才聽到咔嚓一聲響,那楓樹慢慢傾斜,最后轟然倒地。那些欺負過他的人面如土色,嚇得兩腳篩糠紛紛緊閉大門不敢大聲說話。

從此,此人沒人敢瞪他一眼,沒人不讓他三分。街上一個也拜了得道高人為師的拳師容不下一山又闖進一虎,大手一拍把并不怎么結實的飯桌拍得四分五裂,拎條棍子就找上門去。那時候還沒成為電影院守門人的守門人面不改色,隨手撿條燒柴棍就跳到門檻外的場院里捉對廝殺起來。那一天,全寨子的人傾巢出動,把他們兩人圍得水潑不進狗跳不出。拳師出拳如風,守門人棍舞成龍,直殺得飛沙走石草木變色。他們從早打到晚,其間拳師覺得累趴了自己叫停了一次,喝下旁人端來的一碗清水后,又打將起來。又是打了半天,守門人做個暫停手勢,跑到菜地摘了個青皮黃瓜三口兩口咬下肚又棍棒相見。

拳師和守門人越打越勇,他們的力氣似乎是一股泉水汩汩流淌花不盡用不完,地面上被他們的腳掌踩出了寸來深的坑,泥巴飛濺,七八條蚯蚓被踩得稀巴爛,一條不知兇險的狗闖進他們拳腳控制的疆界里,守門人飛起一腳把狗踢到墻角,腦漿迸裂,腸子流了一地,空氣里彌漫著狗血的濃郁味道。

圍觀的人看得脖子酸累腿腳發(fā)麻也沒看出誰呈敗勢??粗粗?,便看出了無聊。打到最后,場院里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眾人走光,他們也覺得沒了打下去的興致,便作揖打住,相約明兒再大戰(zhàn)三百回合??墒堑诙?,守門人蹲在門口等到日上三竿也沒有等到拳師的到來,日落西山的時候,村里人帶來了拳師的口信,說的是他們已經(jīng)打成了平手,“以后你甩你的棍,我舞我的拳,咱們井水不犯河水?!?/p>

大哥的“據(jù)說”把守門人吹得神乎其神,即使我對拳師和守門人的這場爭戰(zhàn)保持高度的懷疑態(tài)度,但每一次看到守門人都望而生畏,如果他沒練過拳,他打我的那幾個殼拽不會力道那么猛,不會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童年的額頭還隱隱生疼。

電影院請守門人來守門更是說明了他是練過的。20世紀90年代初的鄉(xiāng)村,十里八鄉(xiāng)的年輕人幾乎很少有人外出打工謀生,廣東深圳在鄉(xiāng)野里還是一個遙遠的地名,吃飽了飯尋釁滋事打架斗毆的二流子不在少數(shù)。而電影院成了二流子鬧事的重災區(qū),他們幾乎天天光顧電影院,看到誰不順眼,就一巴掌甩過去,挨了巴掌還不能吭聲,要是吭聲罵起來,遭來的就是一頓雨點般的拳腳??吹秸l比他們弱小,掂量一下這個人在鄉(xiāng)里并沒有什么大家族之類的背景,就叫他去買煙,煙不能買便宜的,最低也要紅梅這個檔次。很多身單力薄的人都買過煙給這幫二流子,很多時候他們只能賒賬買到煙,一場電影五毛錢都要積攢蠻久才攢到,幾塊錢的紅梅不賒賬一下子去哪里找來這么多錢?這幫二流子還惹良家女子,見到誰漂亮就想討點嘴巴的便宜,膽大的,偷偷摸摸人家的胸脯臀部,這個時候姑娘往往驚叫,驚叫過后,姑娘的族人就搬起凳子跟他們打起來,鬧出了幾場轟動全鄉(xiāng)的惡性事件。

很多二流子都耳聞過守門人與拳師幾番鏖戰(zhàn)不分勝負的事,他們大都自覺收斂把鬧事的場地由電影院轉移到了別的地方。但一些年輕的二流子沒聽說過守門人的輝煌史,照常在電影院里欺負弱小。一天晚上,兩個二流子在電影院門前叫一個中學生請他們看電影,那學生不肯,兩個二流子的殼拽剛舉到半空,守門人的拳頭就捅到了他們的肚子上,還沒等二流子掏出明晃晃的尖刀,還沒等他們看個明白,只幾下拳光腿影,二流子就四仰八叉地倒地喊娘。

自那以后,再也沒有誰敢在守門人的眼皮底下惹事了。守門人的威望達到了頂峰,勢頭可比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電影院之外,是書記鄉(xiāng)長說了算,電影院這道門是守門人說了算,他們的地位都至關重要,都各有施展權力的空間。

守門人的權力就曾響亮地敲在我童年的腦袋上,那幾殼拽讓我不敢再次冒險在守門人的“臥榻之側”趴在門縫上偷看電影,我門縫里的眼睛只能回到堂伯母屋檐下空茫的夜空,再次回到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聽電影時節(jié)。此時,我的耳畔還隱隱聽到電影院里傳來高亢嘹亮的歌曲聲,然后是一個拉長了的男聲在喇叭里說——

“各位觀眾,各位觀眾,今晚放映的是《唐伯虎點秋香》,放映的是《唐伯虎點秋香》,火爆港臺、大陸的大片,趕快買票進場,趕快買票進場……”

人影交織,人聲嘈雜過后,一道放射狀的強光發(fā)出細微的聲音,穿過空氣里飛揚的塵埃,穿過暗夜無邊的裹圍,電影院突然安靜下來,整個街市突然安靜下來,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此時的我又從童年的深處聽到——

唐伯虎:街坊鄰居們,快來啊,剛出爐的孝子大拍賣,不買也來看一看啊!

石榴姐:這位小哥,一大清早就來這里賣身葬父,太不吉利了吧?

唐伯虎:我也不想啊。

秋香: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吧?你看起來好面善。

唐伯虎:所謂相逢何必曾相識,求求兩位姐姐可憐可憐我吧!

……

(唐伯虎看見一只蟑螂,喊“小心?。 ?,石榴姐一退,將蟑螂踩死了。)

唐伯虎:小強!小強你怎么了小強?小強,你不能死?。∥腋阆嘁罏槊?,同甘共苦了這么多年,一直把你當親生骨肉一樣教你養(yǎng)你,想不到今天,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

三婆的向往

在我們那兒,瞎眼是一個很惡毒的稱呼,哪一個人被叫成了瞎眼,說明在別人眼里此人心眼壞,品行不端。

三婆并不是真的瞎眼。她被叫成瞎眼是因為一只母雞惹出來的。

那是一只遭了瘟疫病死的母雞。

有一年的秋后,同一個寨子的兩個老頭扛著犁從玉米地回來,口渴難忍之下進了三婆的屋子討口水喝。屋里黑麻麻的,上了年紀腰彎如弓的三婆正在火灶邊給一只母雞拔毛,她的腳邊,一盆熱水正在冒著蒸騰的熱氣,里面漂浮著濕漉漉的雞毛,唯獨不見接雞血的粗瓷圓碗,再看那羽翅被拔去大半的雞,脖子并沒有刀口,不用猜就知道這是一只病雞,一命嗚呼了以后被三婆撿回來過一回一年也見不了幾次的葷腥。

兩老頭嘴里咕咚咕咚地喝著山泉水,眼睛卻盯向了三婆手中的母雞,喉管閃回移動了幾下。喝完了水他們并沒有馬上把犁扛上肩膀走回各自的家,而是把兩張屁股落到三婆屋檐下的兩張板凳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牛。說什么寨子的后山國民黨敗退臺灣時藏了幾箱金銀寶貝,只要找到流落民間的藏寶圖就可以過上皇帝一樣的生活。說什么皇帝有相國東廠錦衣衛(wèi)幫著守江山,漂亮的姑娘想娶誰就娶誰而皇后只有一個,那漂亮姑娘由一幫太監(jiān)幫皇帝監(jiān)視,誰敢多看一眼,就剜了誰的眼珠去喂鱷魚。說什么太監(jiān)是皇帝親自欽點的,把人拉到一個暗房里,剝光了衣服后就被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咔嚓掉了命根子,那命根子并不馬上丟掉,而是泡在一個酒壇里,當作藥引等有需要的人來高價賣掉。他們說得越來越起勁,直到三婆把煮熟的雞肉端上桌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當兩老頭停住上下翻飛的嘴唇,當他們豎起耳朵探聽屋內的動靜,他們聽到了三婆叫出了兩個人的名字,她叫這兩個人跟她一起吃雞肉??墒沁@兩個人并不是這進屋討水喝的兩老頭。三婆叫出的是同寨子的另外兩個老頭的名字。

屋檐下的兩老頭知道三婆眼睛不好,但也沒有到分辨不出誰是誰的程度,只要光線亮一些,近距離一些也還是看得見東西,分得出哪個是哪個的。兩老頭把頭伸到了門框內,白天的明光打在他們亂蓬蓬的腦袋上,可是三婆還是叫出了剛才的另外兩個老頭的名字。兩老頭不吭聲了,氣呼呼直起腰把憤怒的腳步踩到回家的路上。

主人不叫客人上桌,客人是不能不請自來端起飯碗夾起筷條的。

這是鄉(xiāng)村最基本的禮數(shù)。

第二天,兩老頭的小孫子小孫女在村頭碰見出門撿牛糞的三婆就朝她遠去的后背喊,“瞎眼,瞎眼,瞎眼老太婆,老太婆!”

背著背簍腰背佝僂的三婆是聽不到小孩兒的這些話的。鄉(xiāng)間的怨怒很容易從一代人傳遞給下一代人。那吃不到病死雞肉的兩老頭藏不住心里這點事兒,回到家就絮叨起了三婆叫錯他們名字的事情。大人在背后講別人的事往往是一講過后很快就忘,但是小孩兒卻記在心里,很快把大人的惱怒在村寨里公開。

鬧心的是小孩兒的父母聽到了他們對三婆的咒罵,他們追根溯源,打破砂鍋問到底,直扇得小孩兒屁股炸開花哭喊聲鬧翻了村莊。三婆對此一無所知。她天天背著背簍走山過坳看她的稻田撿她的牛糞,瞎眼的咒罵與她無關,村寨里大大小小的爭斗與她無關,她的生活波瀾不驚,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

我跟在牛尾巴之后在山坡山嶺瞭望山鄉(xiāng)時,經(jīng)??吹饺殴沓霈F(xiàn)在田間地頭里,花白的腦袋起起落落,那朝后拋,丟到背簍里的干牛糞散發(fā)出稻草敗爛的濃郁味道,我聞不到但我想一定是這樣的。那味道里藏著三婆一個莊稼茁壯拔節(jié)的春夏,藏著一個衣食飽暖的秋后。

大哥總愛扮演鄉(xiāng)間傳說的接力手,凡是他聽到的奇聞逸事都一一照搬說給我聽,也不辨真假,更不用旁證證實其真實性。他說三婆的眼睛雖然要靠近人、物才看得清楚,但是她的耳朵卻是靈得很。靈到什么程度呢?靈到鳥在深山里飛,那翅膀扇死了多少只嗡嗡飛的蒼蠅,五步蛇下蛋的聲音有多響亮,山腰的哪棵青岡樹正在落第幾張枯葉,哪口山泉干了,哪只螃蟹落荒而逃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一如往常,我對大哥所說的總是懷著高度懷疑的態(tài)度。但是我現(xiàn)在看三婆,卻是和先前有很大的不同了。先前,她只是寨子里一個不起眼的老人,一個常叫錯別人名字的人?,F(xiàn)在,她身上披上了神秘的傳奇色彩,盡管在內心里我總是認為她的聽力超凡脫俗純屬鄉(xiāng)間好事者的胡說八道,但是這樣的事情與三婆有關而跟別人無涉,總會讓人對她敬畏三分。因此,那坐在三婆屋檐下等待吃雞肉的兩老頭的孫子孫女被狠狠扇了屁股,在我看來就是這種敬畏的直接效果。

后來的一件事情更讓我對三婆刮目相看。有一次我滿山遍野尋找放到山上的牛,把山坡山嶺溝塹翻了個遍,身上頭上掛滿蛛網(wǎng),又在結實的黃泥地上四仰八叉摔了個跤,心中的怒火噼啪燃起又憂心忡忡地熄滅,任憑我怎么在山野上上躥下跳,就硬是連牛的一聲哞叫,一根毛都聽不到,找不著。氣急敗壞中我望見了背著空背簍返回寨子的三婆,我大聲呼喊問她看見過我家的牛沒有,三婆猛地站住抬頭,耳朵撲閃幾下,高聲對我說,“你家的牛就在山坳口的青岡林下,那里的草還青著,牛把肚子吃得快要爆炸啦!”

我朝青岡林望去,暮色蒼茫中,青岡林林木密密匝匝,只見扶疏樹木滿天,不見牛的影蹤。正在將信將疑之際,林子里傳來朝天一聲牛哞,那不正是我踏遍山頭都找不到的牛嗎!正是它,沒錯,它那得意揚揚狡猾古怪的叫聲就是變成了驢叫我也能分辨得出來!

三婆幫我找出了藏在深山里的牛,這似乎印證了她的聽力非凡。但是一轉頭想,也許她在撿牛糞的時候早已看見了我家的牛進入了青岡林,她跟我說牛的下落時,那吃飽了撐的牛恰好打了一個飽嗝吼叫一聲。三婆只是隨口就說,她運氣好,一說就說中了。誰知道呢?

不管怎樣,滿山跑的?;亓巳θ殴Σ豢蓻],我得感謝她。在三婆再次來到田坎上撿牛糞時,我把母親炸的一個糍粑遞到她的手里。三婆并不拒絕,她放下背簍,嘴巴砸吧砸吧地吃起來,眼睛里流露出喜滋滋的神色。我坐在三婆的旁邊,看著她三口兩口把糍粑消滅掉。吃完以后三婆轉頭神秘地對我說——

“聽說你把電影看得比吃肉還重要,連晚上也要一個人去看電影,你跟我說說那電影到底有什么好?”

三婆提出的這個問題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樣的問題出自一個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整天身上撲滿牛糞味的老人,這著實令我驚愕不已。我以為,她的生活當中就只有她的幾畝薄田,一個懶惰的整天不著家的兒子,一座草木棚子,幾壟菜地,一個背簍,幾塊牛糞。沒想到她也會形而上,關心起了糧食蔬菜之外的事情來。

我就跟她說,電影也沒有好到比豬肉牛肉還誘人,但就是好玩,比寨子里的生活好玩。這話當然是有所保留跟她說的,是一句保持謙意的話,以示對她的尊敬。

三婆這下更來了興致,把腦袋湊過來,說——

“那你跟我說說,那電影到底是怎么個好玩法?聽說街上的人天天去看電影,他們就不用做活路嗎?”

一股新鮮刺鼻的牛糞味鉆心入骨而來,我拍拍屁股走了。

“你老人家自己去街上走一回,就知道電影是怎么個好玩法,也知道街上人為什么丟下活路搶著進電影院了……”

“我忙得半死,哪里得空去街上,不過,春節(jié)的時候倒是可以去一回……”

我以為三婆不過是一時興起說著玩的,在之后碰見她時,她再沒問過我電影的事情,我也從不跟她談起夜走亂葬坡一路飛奔去看電影的驚懼與暢快。三婆在田坎上問起電影的事情就像水過鴨背從此了無痕跡。

但是在來年春節(jié)的大年初一,在方圓幾里的老老少少黑壓壓滾滾涌向電影院的人群里,我還是看到了三婆的身影。她被寨子那群三姑六婆攙扶著走在前頭,把五毛錢交給酒氣兇猛的守門人后進到了電影院里。照顧到三婆眼睛不好,她們擠到第一排,給三婆找了一個位子坐下。

三婆瞇縫著眼,一個人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間孤單得好像被子女拋棄,幾次站起來想跟寨子的女人們坐在一起,但是都被她們按下來了,說她們就在第二排就在三婆的身后,前胸搭后背不礙事的。三婆無法,只得老老實實坐下。

那天放的是《烈火金剛》。電影一開頭就炮火紛飛,孤膽英雄史更生電影剛剛放映就迅速戰(zhàn)斗成了孤家寡人,那咻咻飛的子彈每鉆進一具身體,血肉橫飛中,三婆捂著眼睛不敢看幕布,“媽呀,死了,這個人死了……”三婆沒想到好不容易進了一回電影院看到的卻是這么多的死人。

好在三婆的驚叫并非唯獨她一個人發(fā)出。電影院里,和她一樣年紀的大伯大娘不在少數(shù)。這些老人家平常日子里不要說電影院,就是連街他們都很少得來。趁著大年鬧新春,趁著電影狂潮席卷十里八鄉(xiāng),他們也來趕趟熱鬧,要不哪天在田頭地腳兩眼一抹黑兩腳一蹬去了那邊,連電影是個什么東西都不懂就太不劃算了。

三婆看到跟著自己媽呀媽呀叫的還有很多人,像是找到了伴,再加上寨子里的女人說,那些死人都是演的,在下一部電影中他們都會再活過來,三婆放下驚恐的心,繼續(xù)把電影看下去,她皺褶裂成五湖四海的雙手緊貼著護住兩邊臉頰,好在下一個人倒地抽搐死去時方便緊緊捂住雙眼。

當電影放映到葛優(yōu)扮演的偽軍亮著光頭,獰笑著撲向小媳婦就要那個時,三婆騰地站了起來,氣呼呼地對她寨子的女人說——

“你們整天跟我說電影好看電影好看,這電影全是流氓,要么騙人死了但是沒死,這女的被人禍害,難道也是假的嗎?這電影,我不看了!”

三婆騰騰騰撥開過道上的人就走。女人們也不攔她,任憑她去了。電影院里爆起狂風驟雨般的哄堂大笑,笑聲飛越瓦楞、天空,整個街市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電影散場以后,我們一路說說笑笑復述著《烈火金剛》的情節(jié)返回寨子。走到黃泥坡下,遠遠地看見三婆蹲坐在一塊石頭上等待我們的到來,待我們走近剛要喊她她卻先開了口。

“茶油林那邊有兩個人正在打架,你們快過去解勸,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們不相信三婆的話,說大過年的,人家高高興興過節(jié)都來不及,即使有深仇大恨也要等到過了年再說。

三婆著急了,聲音拔高語氣急促地說,“你們別不相信我,我都聽到了,他們兩個人一個抓起一塊石頭,一個撿起一根木棍,一個說你有本事就先打我,另外一個說你有本事就先打我看看……我都聽見了,都聽見了,快去解勸!”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更何況三婆聽力超常的傳聞真真假假早已有了名聲,我們都跑上山坡,沿路遇見了幾個路人,我們問他們見到兩個打架的人了嗎,他們都把頭搖了幾下。我們加快了腳步,翻過坳口放眼望向坡下,兩個頭發(fā)長長的二流子正一個舉著石頭,一個揚著木棍,拉起干架的姿勢卻遲遲不見下手。

我們的喊叫聲一下子響徹了山岡。

我突然想到,在事情還沒發(fā)生之前,三婆不會是早就聽到兩個二流子咋咋呼呼叫囂著要打架的消息吧?

身后,跟上來的三婆脊背彎成了一張拉緊的弓弦。

少林寺,少林寺

很多人的童年都對少林寺抱持著一份熱切的憧憬。

我是其中的一個。

《少林寺》風靡全國那一陣子,自我呼朋喚友看了這部電影之后,李連杰出演覺遠和尚為父報仇雪恨,十三棍僧浴血奮戰(zhàn)救護唐王李世民虎口脫險,跌宕起伏驚險刺激的劇情令我們一幫小屁孩胸腔激蕩腦袋充血,上課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講的是金戈鐵馬拳腳論英雄的《少林寺》,下課撿根棍子使槍弄棒還原的是小孩兒自導自演滑稽的《少林寺》。

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功夫令我們著了魔。課余時間,一旦手癢腳癢,我和幾個同學便相互邀約在操場、稻田上排兵布陣,捉對廝殺。我們一會兒空手甩出丹鳳朝陽、老君抱葫、仙人摘桃、黑虎偷心、老猴搬枝、迎門鐵扇、小鬼攥槍,一會兒把手中的棍子舞成一扇圓圈殺向敵陣,砍、挑、探、抽、刺,仿佛是身回兵荒馬亂的隋末時代,仿佛人人都是苦大仇深,心里燃燒著復仇烈火的少林僧人。只可恨沒有一個英明神武的唐王狼狽策馬跑過我們所在的鄉(xiāng)野。若是有,我們一定把課堂拋到九霄云外,發(fā)一聲吶喊迎風而上阻擋追擊唐王的兵將,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之后追隨唐王而去,助他成就一番霸業(yè)。

少年的幼稚總是給我們闖了不少禍端。

先是我的一個同學為了削制一根像樣的“少林神棍”,操把柴刀進入青岡林,一根筆直勻稱的小青岡木還沒被放倒,樹枝上的馬蜂就像戰(zhàn)斗機一樣俯沖而下,向他射出了憤怒的子彈。好在他腳踏風火輪跑得飛快,要不然就不僅僅是脖子腫脹如球,躺在床上十天半月那么簡單了。

接下來是我和一個同學在放學后的操場上兩將對壘,吆五喝六刀劍攔擋阻截的聲音此起彼伏,一不小心惹惱了對方假戲真做,我一拳打到了那個同學的眼眉上,同學大叫一聲下蹲兩手護眼,哭聲引來怒氣沖沖的校長。校長折根柳條,唰唰唰甩在我的身上,我動也不敢動。身上的痛也比不上心里的恐懼,要是把同學的眼睛打出事了,那我該如何是好!晚上上自習的時候,那同學的座位空空落落的,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下了課后就去問他的姐姐她弟的情況到底怎么樣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還能怎么樣,不能上課了還能怎么樣!那一夜,我經(jīng)歷了人生第一個難熬的夜晚,第一次領略了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的滋味。第二天早上做完晨操,校長一把把我從隊列里拉出來,厲聲吼我大耍少林拳的光輝事跡。解散以后,我并沒有回教室讀書,而是跑出學校曠了整整一周的課。等我回到學校才知道,那同學早在我逃出學校的那天中午就回班里上課了,他的眼睛只是腫脹了一些,敷了藥后并無大礙。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學校里跟同學耍什么少林拳舞什么少林棍。學校自經(jīng)歷了我的這一事件之后,明令禁止學生在學校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打打鬧鬧,若有違紀者嚴懲不貸。但是小孩兒只把學校的規(guī)定聽進耳朵里一天兩天,過后還是拳光棍影照玩少林功夫不誤。校長對此大為光火,但也只能發(fā)現(xiàn)一次呵斥一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我的同學在操場田野上鏖戰(zhàn)正酣時,我只能站在一旁看他們血戰(zhàn)沙場,冷眼旁觀他們一個個儼然成了唐宋元明身披鎧甲身懷絕技的名將大俠。

誰能想到呢?后來的一件事讓本已放下拳頭安心讀書的我生出了出家少林寺練功學武的念頭。那股念頭如此強烈,以至于我恨不得馬上背上包袱打馬趕往河南少室山。

在巴額,在這個小小的寨子里,一塊塊或大或小橫亙的稻田鋪向天邊。夏秋時節(jié),水稻拔節(jié)長個的關鍵時期,這里一陣子大雨傾盆,稻田汪水成災,有的田坎被沖垮,有的稻田被山上沖刷而下的泥沙掩埋。一陣子烈日當空,十天半月不見一粒雨,水田干涸,泥土皸裂,稻苗枯焦。這個時候,搶田水的大戰(zhàn)就開始了。白天,寨子的人都顧及大家要么是族間一脈,要么是沾親帶故,至少也是隔壁鄰舍近鄰勝過遠親,都有所顧忌,大都不敢貿(mào)然去截斷水源專給自己的水田灌水,即使有這種情況發(fā)生,也是極少數(shù)的異類,這類人幾乎都是平日里與人交惡,不講道理不講同寨一家親的人。但是到了夜晚,情況就不同了,因了夜色的保護,田坎田頭常是亮起或明或暗的手電筒光,那手電筒也不敢亮得太久,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最多是照一下腳下的溝坎,照一下水溝的開口水流到了哪家的稻田。膽子小的,只能摸黑前進,跌跤落坎并不是稀奇的事情。運氣差的,兩個黑夜人狹路相逢,心胸寬闊的就相互嘿嘿一笑,后來的讓給先到的。心眼穿不過一根細線的,罵將起來,深更半夜把對罵吵得聲震山谷,星星瞪眼狗兒沖天狂吠也是隔三岔五地發(fā)生。

刀疤臉是寨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在白天明目張膽挖別人田坎的人。他上無在鄉(xiāng)里村里當官的親屬,下無萬貫家財支撐他的霸道蠻橫,靠的似乎就是臉上的那道刀疤嚇唬那些膽小怕事的人。他的傷疤從何而來不得而知,反正是誰也沒有見過他是怎么掛的彩,即使后來聽說了大家也都閉口不提諱莫如深。

刀疤臉搶的不是別家的田水,搶的正是我家的。

我家的水田和他家的相鄰,一個烈日如火的午后,刀疤臉鬼鬼祟祟摸上了我家的田坎。大哥坐在屋檐下,手搭涼棚目光正逡巡在綠油油的田野上,捕捉到了刀疤臉的影蹤。他知道此人不會安什么好心,一路大喝跑過去,看到我家的田坎被挖了一個大口子,田水正嘩嘩地流到刀疤臉的田里。

大哥不是膽小怕事的人,盡管他的個子不齊刀疤臉的胸口,盡管他的力氣打不翻一頭牛犢,但是他還是像頭豹子站到了刀疤臉的面前。他們拌了嘴,豎起的食指相互戳了戳,口水濺上了彼此的眼睫毛。也不知道誰先動的手,田坎濕滑,拳腳相擊之下,他們都倒到了稻田里,扭成一團在泥水里滾來滾去。結果可想而知,最后被壓在下面的無疑是身單力薄的大哥。那一天,大哥像個泥人回到家里,在水槽下沖洗干凈以后才看得出他的眼圈烏了,腿腳也青了幾大塊。大哥操把彎鉤鐮刀就要出門找刀疤臉拼命,被母親緊緊抱住了。她說吃虧人常在,刀疤臉以后會后悔的。大哥是個孝子,不敢違逆母親,只能咽下這口氣,吃了啞巴虧。

那一晚,我站在村口,怒火在胸腔熊熊燃燒,望著刀疤臉屋子的方向咬牙切齒,又轉身望向天空更遠處。夜空星星滿天,舒朗的星光之下,潛伏縈回在體內的《少林寺》又重回心頭。我想,要給大哥“報仇雪恨”,唯有像《少林寺》里的李連杰那樣進入嵩山少林寺拜師學藝不可。把梅花樁踩得如履平地,把腳下的磚石踏出深坑,把少林七十二絕技盡收囊中,練就一身出神入化高深莫測的功夫后我才能返回家鄉(xiāng)收拾刀疤臉,不然憑著我這副瘦猴的樣子,要把刀疤臉打趴下簡直是不自量力,自討恥辱。

第二天,放學回來后我興沖沖地對大哥說不想讀書了。大哥驚詫地問我為什么。我說我要出家少林寺練出一身本事為大哥討回一個公道。傷腫未愈的大哥笑得臉上的肌肉古怪地扭動,他說那刀疤臉昨晚回到家被寨子里的人劈頭蓋臉罵了一夜,就在我早晨在學校上課的那段時間,刀疤臉拎只抱蛋的老母雞上我們家的門請罪來了。大哥狠狠地打了他一拳,那拳打在刀疤臉的胸口,刀疤臉捂住胸口大半天才醒過神來。接下來,大哥磨刀嚯嚯把刀疤臉的母雞給宰了,席間他們還喝了酒,喝到半路,刀疤臉竟然放聲大哭起來,大哥也跟著落了幾滴眼淚。大哥說,他和刀疤臉不打不相識已經(jīng)握手言和,“你還報什么仇,還雪什么恨?”

我問大哥男兒有淚不輕彈,像刀疤臉這么狠的人怎么會隨便在別人的面前流淚呢?

大哥說:“小孩兒不明白大人之間的事,好好幫我把書讀下去才是正道!”

我一時語塞,出家少林練就絕世武功的念頭就此終結。

但是《少林寺》給我的影響還在繼續(xù)。童年的我固執(zhí)地以為,一個人懂點武藝不僅僅能強身健體,還能保護家庭親人,倘有不測,拉開拳腳搶將出來擋在家人面前,那絕對是英雄蓋世的氣勢,那絕對是名傳鄉(xiāng)閭揚名立萬的傳奇。

去不成少林寺,我可以就近拜師學藝。拜電影院的守門人為師那是不可能的了,他的殼拽曾狠狠地敲在我的腦袋上,此等人物,離我理想中慈眉善目的得道高人相去甚遠。那曾上門挑戰(zhàn)和守門人大戰(zhàn)幾百回合的拳師呢?他已經(jīng)胖得變了形,一身功夫都丟給了一天三頓天旋地轉的酒壺。

好在民間出奇才,高手就在身邊。

就在我就讀的小學里,有一個牛高馬大的學長,大家都叫他韋大俠。之所以叫他韋大俠源自他的一身絕技。他能像《少林寺》里的覺遠和尚一樣,雙臂平舉把滿滿的兩桶水滴水不漏地從河邊拎到學校飯?zhí)美?。每一次校長叫我們幫學校澆灌花圃菜地,韋大俠就在一大幫學弟學妹的驚呼和艷羨中平拎兩桶水往返身輕如燕,心不跳氣不喘,真?zhèn)€是去如驚鴻掠地,來如白駒騰踏。

不僅如此,韋大俠還能趴下來以右手大拇指為支撐點做一百個俯臥撐。平常人不要說用大拇指發(fā)力把身子撐起來,就是讓我們兩手撐地也做不到一百個俯臥撐。他還舞得一身好棍棒,曾把一根棍子舞成一團呼呼響的風,周身飛沙走石草葉卷地,最后借力出手,飛馳的棍子射穿了一堵泥墻的裂口。

暗地里愛慕他的女生不在少數(shù),為他爭風吃醋明爭暗斗的女生也不在少數(shù)。有個女生甚至給他遞了紙條,說長大以后如果韋大俠不嫌棄她長得丑,她情愿一分嫁妝都不要嫁給他做媳婦。韋大俠對此只是一笑而過,他的父親是個上門女婿,家境貧寒,平日里飽受鄰里的欺凌。他成熟得超出大多數(shù)的同齡人,心智早已不是我們這幫懵懂無知的小屁孩可比,凡事都能想個細致周全。

因了韋大俠的滿弟跟我同一班的緣故,我得以到過韋大俠的家?guī)状?。在吃過他家的幾次飯以后,我厚著臉皮央求韋大俠收我為徒。他對此不置可否。為了讓他動心,我還送他幾個我母親親自包的粽粑和幾個芭蕉,我能給他的拜師之禮就是這些了。韋大俠粽粑照吃芭蕉照咬,然后叫我每天扎馬步站幾個小時的樁,然后每天來學校時兩腿綁塊磚頭練它至少一年以上才決定收不收我為徒。

結果是令人失望的。

選擇了一個麗好的晴日,我洗把臉拍打幾下泥污點點的衣褲就當作已經(jīng)沐浴更衣,走到屋角的曬谷場想象自己的雙腳也能站出兩個深坑,雙腿踢打不倒風雷莫能撼動。但是,只站了半個鐘的樁,我就挨不住腰酸腿疼,還沒站出一個樣子就草草作罷。樁站不下,我就換練腿功。我從菜園的圍墻摳出兩塊泥磚,找來繩子綁在兩腿上跑起來。剛跑了兩下子,繩子松了,磚頭狠狠地砸在腳面上,疼得抱著腳媽呀媽呀叫喚。

冷靜下來,思前想后,我給自己下了一個結論:我是一個夜里行走千百步的理想主義者,卻是醒來依然還躺在床上的行動矮人。

我不是練武那塊料。

從那以后,我只能懷揣未竟的少林功夫夢,把韋大俠從師父那個檔次降成了不聊武俠只一起下河摸魚上山采野果的朋友。

我真把少林功夫夢夢成了遙不可及。

媽媽再愛我一次

寬敞幽暗的房間里,坐滿了成百上千的人。白發(fā)蒼蒼的大娘大爺,衣裝整齊的青年男女,稚氣未脫的少男少女,剛剛長個的小孩兒,都擠擠挨挨地坐滿了,就連過道、二樓放映室前的走廊上都站滿了人。

大伙眼睛眨也不眨全神貫注朝前看。個子矮的要么伸長脖子,要么踮高腳尖,目光飛躍一個又一個人頭。大家都默不作聲,平日里吵得像群麻雀的孩童此刻都安靜下來,就連最愛惹是生非的二流子也管住了手腳,都一個個端坐好,一個個挺直身體站好。他們有的低聲啜泣,有的先是抽泣,后來漸漸悲從心來繼而放聲大哭,有的眼淚仿佛泉水,怎么堵也堵不住,由于擦眼淚的頻率太高,眼睛都紅腫起來。

這不是哪一個人的追悼會,而是鄉(xiāng)里人觀看臺灣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的情景。

正在大家為經(jīng)常偷偷回到鄉(xiāng)下找母親,又被林國榮家人帶走的志強哭得一塌糊涂,哭得酣暢淋漓,哭得肝腸寸斷之際,正在《世上只有媽媽好》響徹電影院,把觀眾的眼淚催得如下急雨之時,一幫二流子突然站起來指著一個留著披肩長發(fā)的人說——

“哭了,哭了,你看你看,老卡也哭了!”

電影院全場那么多人抹眼淚,那幫二流子對此不喊不叫視而不見,而老卡一哭,他們像是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像是青天白日見到了天外來客UFO,感到不可思議,簡直是見到石頭開花河水倒流。

那個長發(fā)飄飄叫老卡的人不是哪家的大妹子,而是個男性公民,并且是男性公民的異類:二流子中的翹楚——在這之前,他的眼淚硬得像塊鐵。

20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鄉(xiāng)里,總有一幫游手好閑的青年一天到晚在街市上晃來晃去。發(fā)廊里,他們對著鏡子把奇形怪狀的頭發(fā)梳來梳去,一梳就梳個半天。頭發(fā)就是他們的行頭,就是行走江湖的招牌,他們知道把頭發(fā)打理好了,在街市上混日子就成功了一半。桌球室里,他們操起球棍一盤一盤地賭下去,輸紅了眼時手中的球棍就變成了傷人的利器。

就曾有這樣的一個愣頭青,跟二流子賭桌球時老是贏,一盤都不讓,二流子面子掛不住,在欠下了幾十塊賭債后舉棍行兇,把愣頭青的腿給敲斷了。電影院里,街頭上,那幫二流子的心情一不好,他們的巴掌就可能扇到哪一個倒霉蛋的頭上臉上。他們扇人巴掌不需要理由,你的一個直視,你的一個扭頭,你的一聲咳嗽,甚至是你說話的聲調,都可能招來他們的一頓毒打。

當然,二流子里也不是個個愛招惹事端,也有光不務正業(yè)不挑釁滋事的。因此,那時候鄉(xiāng)里的二流子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由派,只好吃懶做,天天像干部上班一樣準點來到街上晃蕩,只賭點小錢,瞎聊點天打發(fā)時間;另一派是鷹虎派,意思是像鷹虎的爪牙一樣兇狠,街上打架斗毆欺負弱小盜竊行兇的事大都和這一派人有關。

老卡介于自由派與鷹虎派之間,也就是說,老卡有好吃懶做的習性,也偶爾打點小架。老卡自幼沒了父親,他的寡母整日忙著田地里的活路對付平日的油鹽醬醋紅白喜事,加上老卡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對老卡疏于教導照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老卡亂七八糟地把書讀到小學三年級,因為把一個同學的牙齒打掉了一顆,校長勒令他回家反思幾天,可是他這一去就再也沒有返回學堂。寡母在一個清晨把老卡從床上拖下來,一直拖到校門口,長長的路上留下兩行長長的拖痕。等寡母放了手,老卡像匹脫韁的野馬跑到校門前的河邊。剛剛下了一場暴雨,滔滔洪水轟鳴著洶涌奔流。老卡站到河邊石頭上,對她寡母說要是還壓他讀書,他就馬上跳下河去。寡母嚇變了臉,老淚縱橫,只能答應老卡今后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他的事情以后寡母再也不想管了。

寡母真的就不再管老卡。老卡猶如鳥出樊籠,成天在河里摸魚抓蝦,在街頭和一幫老頭下棋悔棋,個頭剛高出桌球臺一點,就把桌球玩得熟溜,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個自詡球藝高超的二流子成心惹老卡,說讓老卡五分賭輸贏。老卡說不用他讓,要是老卡輸了,就是偷雞摸狗也把輸?shù)腻X如數(shù)交給他,還連帶叫這個二流子一聲爹。二流子沒想到這個小子口氣這么大,冷笑了一下就擺開架勢賭起了桌球。老卡把高桿、縮桿、偏槍、跳球、弧線球玩得滴溜溜轉,眼看就要贏了二流子,但是最后一槍卻偏了方向,輸給了他。二流子不光喊他馬上拿錢,還摁住老卡的頭讓他叫出一聲爹。

老卡當然不干。他的頭一低一轉,擺脫了二流子的手掌跑到了街上。二流子一路追來,他們一前一后跑過收購站、小石橋、蓮花亭、衣架廠,最后老卡無路可逃,只好鉆進自家屋子。寡母知道老卡又闖了禍,她像堵并不厚實的墻擋在門口,那二流子也知趣,并沒有上門去揪出老卡,也不逼老卡喊他一聲爹,但是賭輸?shù)腻X,二流子是非要不可的。他對寡母說,錢可以不給,但是老卡以后得小心了。

寡母背上背簍,到山上采了半個月的草藥拿到收購站賣了以后才還清了老卡的賭債。寡母以為老卡經(jīng)歷了這件事后會痛改前非,好好做個本分的人。沒想到老卡動了心思,他一心討好街上的另一幫二流子,打桌球贏了錢之后就給他們買酒買肉,在他掌握了這幫二流子頭子的一個秘密后,他跟頭子做了個交換,頭子幫他收拾那個二流子,老卡就把頭子的秘密吞死在肚子里。結果是,頭子把二流子叫到了老卡的面前,讓他自扇十個耳光后,讓他叫只高到他胸口的老卡做卡哥,并且以后都要一直這樣叫下去。最后,頭子讓二流子把老卡輸?shù)腻X如數(shù)奉還,還讓二流子擺了一桌酒菜賠禮道歉才了事。

老卡自此風光了好幾年時間。更何況此時頭子那一撥人已經(jīng)進了牢籠,在街上,更沒有誰敢得罪老卡了,若是哪里發(fā)生了打架斗毆事件,只要老卡一出面,拳腳相向的雙方都會停下來,在老卡的說和之下,要么握手言和,要么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這老卡也并不作惡,他不惹事,別人也不敢惹他的事,更不偷不搶。他滿足于別人奉他為座上賓,每天好酒好肉招待他,每晚把他灌醉成了請客者的目標。老卡喝酒都是梁山水泊的喝法,不論啤酒、土茅臺還是白酒,都一碰就干,一干酒杯就見底。一兩年下來,他幾次跌下小石橋,數(shù)十次把酒喝成尿了床,每一天當老卡的屋檐下曬出臊味蓬勃的棉被時,總是引來隔壁鄰舍背對著他指指點點。

寡母愁斷了腸,感覺自己一生勞苦只是熬出了一頭白發(fā),這老卡,什么時候才能浪子回頭走上正道??!寡母和親戚合計,商議出一個法子,給老卡張羅一門婚事,結了婚生了孩子之后,老卡總會收了心好好養(yǎng)家。就在就要上一個女方家上門提親的關鍵時刻,寡母竟在早晨起床時中了風,沒過幾天就兩腳一蹬去了。

守喪時,老卡的姐姐哥哥哭得撕心裂肺,唯獨老卡眼睛一眨一眨,硬是眨不出一滴眼淚來。別人勸老卡,說他寡母最放不下心的是老卡,她臨終的遺憾是老卡至今還沒成家,她是死得不安然??!現(xiàn)在寡母走了,就算是做個樣子,老卡也該哭一聲,滴幾滴眼淚。做個靈前孝子,哭都不哭一聲,眼淚也不流幾滴,這算是怎么回事?

老卡還是一滴淚都不流。大家看他這個樣子,搖搖頭也就作罷了。

老卡的家人可以對他的鐵石心腸忽略不計,但是鄉(xiāng)里的好事者卻把老卡這件事情傳開了。鄉(xiāng)間的輿論場都對老卡報以“贊嘆”,“贊嘆”他連老娘死了也好像跟自己沒有關系,鐵再硬也有熔化的時候,石頭再無情,特殊情況下也能長出樹木花朵,那老卡,是比鐵無情比石頭絕情啊!

老卡的活動范圍大多限定在我那個鄉(xiāng)里。他幾乎很少出門,到縣城的次數(shù)為數(shù)不多,其中的一次差點丟了性命。那一次,老卡是去吃一個親戚的結婚酒,吃完飯后他走到大菜市上想看看傳說中的縣城到底有多熱鬧。正在看得過癮,他的后背著著實實挨了一木板,那木板是杉木割成的,并不結實,只打了一下兩下就折斷成了兩半。老卡見勢不妙,回過身來看到圍攻他的人不下四五個,老卡發(fā)聲怒吼,抓起攤販的板凳就向他們掄去,抓個空隙,落荒而逃。

老卡知道是仇家來尋仇了,而跟他結下梁子的,除了當年被自扇巴掌,還叫他做卡哥的二流子,當然也還有其他平日里有點小口角小過節(jié)的人。關鍵是,今天打老卡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老卡動用了自己掌握的資源尋找這幫人的音信,但是都是沒有一個確信,只能挨著痛作罷。

經(jīng)歷了這一件事,老卡明白再混下去也許有哪一天真的會性命難保。于是不再參與街上那幫二流子的事情,遠離了江湖是非。他跟了街上一個鐘表師傅學修表,老卡悟性高,手腳伶俐,鼓搗了一段時間就出了師,能獨當一面了,別人能修的表他能修得更細致,別人不能修的表經(jīng)他的手沒有不起死回生的。

人間有奇跡,電影教化人心。多年以后,當我長成了毛頭小子,當我又一次走進了快活的電影院,目睹了二流子的翹楚老卡在新一茬二流子的大呼小叫下,在《媽媽再愛我一次》的煽情歌聲中終于淚流滿面了一次。老卡一定是在林志強對媽媽的一聲聲呼喚中把寡母的影像從心底里打撈出來,他一定想到了寡母一路拖著他回到學校上課而他卻以跳河相威脅,一定想到了寡母一個人行走在險峻的山坡上采摘草藥為他還賭債,一定想到了寡母四下請托媒人為他張羅婚事希望他改邪歸正,一定想到了自己跪在寡母的靈堂前,任憑別人怎么勸說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老卡多么想讓寡母死而復生好好愛她一次。

是的,好好愛她一次。

《媽媽再愛我一次》讓老卡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得以蘇醒。

好電影的作用不亞于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這電影院能不稱為一個教人崇德向善的鄉(xiāng)間大教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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