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彥釗
學(xué)校:長沙市長郡中學(xué)
記錄真實
作者:袁彥釗
學(xué)校:長沙市長郡中學(xué)
我第一次碰見老郝時,是情人節(jié)前一天。
那天天熱,天橋上更是熱得慌。女人們臉上濃情蜜意,呢子衣搭在臂上,另一只臂膀挽著男人。她們從一面櫥窗里走出來,又亮晶晶地走進另一面櫥窗,不知疲倦。熱戀中的男人大抵是不敢說累,心甘情愿地跟著女人的腳步。
他們都是粉色、嫩黃、玫紅……一切說得上是“嬌俏”的色彩。
我這樣想著,百無聊賴地走向天橋,想用身上僅剩的35元去買些冷食吃。然后坐著記起了家中欲語還休的玉蘭,將開不開,最是撩人。那白花瓣尖上通透的紫色,最像一位古代仕女,隱秘而典雅。心里一綴一綴的玉蘭,讓我喜不自禁。身旁沒有可搭肩膀的男子,卻也感到甜蜜。烘得臉上熱氣騰騰的。
然而我看見了老郝,靜蹲在天橋一側(cè)的、灰蒙蒙的老郝。
周遭都暖烘烘的,只有他蹲著的那一方地散著冷氣。他有一頭整潔的黑白發(fā)、一架銀絲框鏡、咖啡色的棉襖、一雙手交錯于彼此袖管中。他低垂著眼,不知看哪。
我走向了老郝,因為他的冷靜氣、書生氣,更因為他面前擺著的牛皮書。那些東西都讓整個浮躁的氛圍沉了下來,像井水。我走進他,他也沒有絲毫反應(yīng),兀自低垂著頭,把灰白的發(fā)旋現(xiàn)給路人。
于是我也蹲下來,取過一本書翻看。自扉頁上,我認得了老郝。他說自己年輕時做過當作家的夢,曾想著哪怕自己是農(nóng)民出身,寫書是拿筆桿子說話的事,也不怕自己差旁人多少,年輕的他壯志凌云。那時的他盡管印在黑白相片里頭,也自有一股傲氣。
他希望記錄真實。中國大地上,有數(shù)不勝數(shù)、多如牛毛的農(nóng)民工兄弟們。卻沒有數(shù)不勝數(shù)、多如牛毛的文學(xué)作品去匹配他們。老郝看見了這一空缺,于是熱血沸騰,用自己的筆去記錄他們的故事。
然而,沒有出版社愿意幫他出書,一個也沒有。
所以現(xiàn)在擺在我手上的,是他自己出錢印刷的書。所以封面樸素,字里行間總談不上精致。
我抬頭看了看老郝,他沒有抬頭。
照片里的他一頭黑發(fā),架銀絲框鏡,著白襯衣;現(xiàn)在的他憔悴許多,早不復(fù)當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激情褪去,熱情冷卻,留下的只是猙獰的現(xiàn)實。老郝自己也知道。所以扉頁上他寫道,我早已認清現(xiàn)實,現(xiàn)在不求你們所有人都看到,認可我的書,只求有人能通過我的書了解農(nóng)民工這一群體。他們實在是太受社會的虧欠了。
我知道有農(nóng)民工這一群體,也知道他們時常受到苛待??匆娦侣剷r心會噓唏不已。路上相遇時,會側(cè)身先讓肩扛重物的他們過去。然而這便是全部。我不會再做什么了。老郝的書讓我感到羞愧,更讓我感動。原來中國大地上還有人肯不計回報地記錄真實,在見識完社會殘酷的生存法則之后,依舊愿意堅守。
八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救救這些孩子》。當年的我尚且還是稚兒,看到有關(guān)黑煤窯的報道便義憤填膺。寫下了這篇文章后,才感到心安。孩童眼里非黑即白,善良的對立面即罪惡,因而理直氣壯地,用最不加雕琢的文字記錄罪行。
然而這8年間,我再沒有寫過這種文字了。我看到了櫻花的寵辱不驚、看到了睡蓮的孤芳自賞、看到了北去湘江的風(fēng)流韻味……卻對社會問題熟視無睹,我總以為會有人去解決、去完善。所以我沒有責(zé)任,沒有義務(wù)。
可事實并非如此,社會是一個個具體的人組成的。它由這些人創(chuàng)造,也由這些人決定。人性有善有惡,社會自然是有好有壞。好的一面人人稱頌,那壞的一面呢?因為怕權(quán)勢,患得失,鮮少有人敢去記錄,甚至是出書。老郝卻孤注一擲,甘愿為“真實”二字奉獻自己的一生。
我又抬頭看了看老郝,他依舊沒有抬頭。
我翻出三十元錢,輕放在老郝面前,而后從書堆上拿走兩本書,兩本一模一樣的書。老郝這才抬起頭,但也不大動作,只看著我的眼說,謝謝。然后又低下頭去。
我鄭重其事地說,謝謝。然后起身,往天橋下走。
才走幾步,我的身子又被翻騰著的熱氣烘熱了。我回頭看老郝,他守著的那一方地依舊清清涼涼。
而走在暖空氣里,我想起了方才心心念念的玉蘭。自古以來,評人儒雅用蘭,評人清高用竹,評人孤傲用梅。我想“老郝”同玉蘭是太過相像。不,應(yīng)該說,我心中理想的“老郝”應(yīng)同玉蘭一樣?;ㄈ餀E圓,持重平穩(wěn);花有四瓣,開向四方;清幽,隨遇而安;耐寒,喜光明。至于花語,那是人給花身上自顧自添的。
我不希望記錄真實的人活得同梅一樣孤冷,更不希望他們活得同竹一般凜冽。我只希望他們活得坦蕩自在。無論出世入世都保持一個“喜光明”的人生態(tài)度;如玉蘭一般開滿一樹,一起作伴才好。一綴花被人給扯落了,沒事,還有一樹通透玉蘭正芬芳著。
早春時節(jié),天還是冷的。然而看著一樹玉蘭,滿心歡喜,倒也不覺天有多冷。若一枝只開一花,不僅是人看了心冷,怕是花也凍得更顯白些。恰如老郝,十年飲冰,終涼熱血。
我在幾天后又去了一趟天橋,老郝已經(jīng)不在了。那一方原本透著涼氣的老郝的地,被一個叫賣小飾品的女人用了。她高聲叫賣,那塊地跟旁邊也沒什么不同,都熱得很。沒有什么能證明老郝曾在這兒販賣真實過,他不留一丁點痕跡。
寫到這兒,我忽然想起從前看到的一個故事——一個援藏女老師,在藏地生活了一輩子,也記錄了一輩子的西藏故事。直到臨死前,她才把沉甸甸的手稿交給一名記者。她說,我知道這些東西不能發(fā)表,但你留著。我想以后的人能知道今天的西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寫這些事是想告訴正在看文章的你,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從不缺有頭腦有靈魂的人,缺的只是敢于捍衛(wèi)自己的頭腦與靈魂的人。當年屈原為國難投江,文官誓死不改史冊;薛濤假扮男兒身寫公文;卓文君為司馬相如當街賣酒。一年一年的打磨。那些寧折不彎、玉石俱焚的傻氣幾乎所剩無幾,世故的圓滑則大行其道。
而我害怕,怕真實如同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怕我們在日復(fù)一日的自我安慰中,忘記了道德的底線,忘記了我們?yōu)楹我獡碛挟斚乱延械囊磺?;忘記了祖先的?xùn)誡,亦忘記了自己真實的存在。
點評:作者從一個尋常的日子,一朵普通的花,一名平凡的讀書人,引發(fā)波瀾壯闊的思緒,評人評事,借景抒情,將沉重的主題寫得深刻卻又唯美了。